是呀,一直就有个问题:为什么,性,这自然之花,这天赋的吸引与交合,在人类竟会是羞耻?而在其他动物却从来都是正当,绝无羞愧可言?
事实上,自从丁一不慎而成“流氓”之日起,这个问题就开始困扰我了。
证据很多。色鬼、淫棍、破鞋、骚货、流氓、婊子……人类为性羞辱所创造的恶名举不胜举。再比如对那些在性关系上过于随便,或在性方式上不拘一格的人,人们怎么说?干脆说他们不是人,“简直是畜牲!”
言外之意畜牲是怎么做都行的。然而畜牲偏就不争气,世世代代唯传承着一种做法:交配;只看重着一项目的:繁殖。
那么人呢,人当如何?人从来就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行其性爱的吗?不哇,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我记得那曾经不仅是正当,而且是荣耀!电闪雷鸣般的交合,狂风暴雨似的倾注,那是强猛,是旺盛,是威仪和美丽啊!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这样了?什么时候,以及什么原因,使人丢失了这份自由?什么时候以及什么原因,使人放弃了这份坦荡呢?
啊,伊甸!还是那条蛇,那棵树,那树上的果实!就因为亚当和夏娃吃了那树上的果实,人才看见了羞耻!对了对了,就是从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件事,一个没有遮蔽、没有攻防,一个不分你我的乐园已不复存在。就是从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件事,你看见了我,我发现了你,大家都注意到了互相的区别。也就是从那时起和因为这件事,你藏匿起你的心愿,我掩盖住我的秘密;为此我们穿起衣裳,为此我们垒墙筑屋,用衣和墙来宣布各自的尊严,用衣和墙来躲避对方的目光,来提醒对方的尊重和警惕……于是乎赤裸成了耻辱,于是乎“人心隔肚皮”——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是呀,宣布!这一切都是宣布,是暗示,是表达,是话语!
所以,分离与羞耻,无不是语言的肇始。
所以,防范与探问,无不是语言的继续。
(怪不得此地有一本书呢——《绝对隐私》,单凭其书名即可畅销。)
所以呀,在外人面前你要衣冠齐整,举止有度;在熟人面前方可披衣趿鞋,嬉笑随意;在家人面前你甚至可以赤膊,可以哭泣;唯在爱人跟前你才可以袒露心愿,敞开心扉。
所以嘛,敞开,是语言的向往。
因而呢,爱欲,是语言的极致。
说得坦率些:那件最小最薄的三角内衣,是最后的关卡,甚至符咒,它担负着最为关键的遮蔽。——人呀,你要小心:这世上最美与最丑的话语都藏在这里面!(还记得一种残忍的游戏吗?关闭的门中既可能是美女,也没准儿是野兽!)所以,从这最薄最小的衣中,既可能解放出爱愿,也没准儿走漏出阴谋……
啊哈!来此丁一不久,我已看穿斯芬克斯变着花样玩出的这个小把戏:性,之于人,是一种语言甚至是性命攸关的语言!而于畜牲,则除去交配和繁殖便再无意蕴,故而它们无忧无虞,也便无须乎额外的劳累和麻烦了。然而,一向梦想翩跹的人哪,你要是猜不透斯芬克斯的这个谜语,则难免会像不久之后的丁一那样,倒对畜牲的“坦荡”与“自由”心存向往,甚而至于身体力行了。
不过现在,紧迫的问题是:人有种种自由,何故不可以有畜牲那样的坦荡?是呀是呀,没有谁说不可以。当然可以。不管什么事,唯其有过了,便是可以。只是我来丁一毕竟不久,不免忧虑:只怕那样的话就得麻烦你放弃梦想了,以致放弃语言。而且,放弃,是否就够了呢?好像还不够,好像得压根儿没有才行。记得我栖魂猿身鱼体那会儿,就压根儿不说不想也不梦,昼夜无话;有,也只是些吃喝屙撒操的零星信息。
梦,这件事,不是你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的。
爱情也是。你问爱情有还是没有吗?对不起,一问就有。
语言就更是如此。
你去问问猿鱼犬马吧,无论什么事你去问问它们你就会明白啥叫没有了。
依我生生世世的经验看,人间,世上,情况大抵如此,至今没有太多变化。
不过,有一点得说清楚:以上“畜牲”二字,概无恶意。一来呢,对人以外的一切动物,这都是合法称谓。二来,一切居魂之器——肉体、肉身、身体或身器——究其实,都也不过是动物。当然了,“畜牲”二字也可成骂,但那是谴责,是出于对人的遗憾或提醒:你一个心魂俱在之人,怎就管不好自己的动物呢,倒让它做了你的主?——就好比含辛茹苦的妻子痛斥酗酒的丈夫:“你咋就管不住你这张嘴!”——又好比那边的庄稼地里有人喊:“喂!这是谁家的驴,吃了队里的高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