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来,李向南和顾荣之间发生了曲折而复杂的冲突。
李向南到古陵第一天,刚下吉普车,顾荣就带着十几个常委迎上来,满脸的笑容中有着长辈的亲热。他一握住李向南的手就使劲晃着:“向南,你父亲现在身体好吗?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机会再去北京看看他。他总没忘记几十年前的小顾吧?”他说着对周围的常委们风趣而又适度地笑笑,“现在可是老顾啰,老得快要交班啰。”这个适度,表明他权重威高的领导地位。大家也跟着适度地笑了笑。这个适度则显出他们对顾荣惯有的尊重和服从。顾荣握着李向南的手,又亲热地用左手轻轻拍了拍李向南的手背:“我五几年去北京看望过你爸爸,那时见过你。你小时候在古陵长大的,那年刚到北京,都叫你小南南,正调皮呢。现在可是堂堂的县委书记,七品父母官了。”
李向南表示尊敬地笑了笑。
“这就是古陵县委常委的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全部实到。”顾荣把身后的十几个常委一一介绍给李向南,“以后工作,你和大家多商量,多征求大家意见,他们对古陵情况都比我了解。”顾荣说话时充分显示出他对李向南长辈式的亲切和对其他常委们的倚仗和信赖,那是老上级对部下特有的信赖。
“工作要靠大家,我只不过是来召集大家开开会。”李向南说。
“大家呢,要多协助向南同志工作,”顾荣并不理会李向南的话,他继续对常委们说着,“有事多和咱们书记请示汇报。你们差不多都是老古陵,要习惯和新来的县委书记配合好。”他这才又转过身来,“向南啊,过去我是你父亲的老部下,现在,我再当你的部下。嗳,别摇头嘛,工作中的上下级关系,可不能讲客气。”
李向南不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他在这亲亲热热中却隐隐感到一点相反的东西:对方似乎并不真正欢迎自己。不过,见到爸爸的老同事,他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有这样一层关系,对于开展工作是有利的。
“你先慢慢熟悉一下县里情况。”当其他常委们走后,他们在顾荣的办公室里坐下,顾荣长辈似的提着建议。他拿出烟,同时递给李向南一支,等李向南划火柴给他点着后,他很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吐了一口烟,左手摩挲着茶几上的白瓷茶杯,眼睛看着墙上的古陵县地图,有板有眼地慢慢说着:“用两个月时间先熟悉一下县委机关、县政府。要熟悉上下左右的工作程序。正常的程序是最重要的。一个领导干部有没有经验,往往从程序的精通与否就表现出来了。这里有很多学问。”他抽了一口,吐出烟来,“然后,很重要的,要熟悉一下干部。多和他们谈谈,有时间到各家转转啦,联络一下感情。光在会议桌上不行。不要清高,要谦虚,多听他们讲。民主作风很重要啊,这是获得威信最重要的。当领导的不要事事出主意,越少出越好。主要是会用人团结人。宁肯少做事,不要做错事。少说错话,少表错态,少下不符合实际的决心,这是保证威信的第一条。”他又慢悠悠吐出一口烟来,往沙发上一仰,“一个当领导的到了一个单位,有一年时间,不说一句错话,那就不得了,威信自然而然就建立起来了。要不,你做了一百件事,有一件做错了,就可能站不住脚。年轻好胜最要不得,我年轻时就有这教训。特别是你刚到古陵,表态尤其要慎重。古陵县总的形势是很好的。”
他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从容地把烟头上没弹掉的一圈烧结物在绿色的玻璃烟灰缸灰槽里旋转着蹭掉,仰身坐坐舒服:“然后呢,用两个月时间熟悉一下农村,二十个公社都跑一跑。农业,是县委工作的大头。再用两个月时间摸一摸工交财贸。还有别的就顺便吧。文教啦,卫生啦,公检法啦,民政啦,那都不是太主要的。这样算算,有半年时间的调查研究,你对古陵的工作多少就有点发言权了。”他皱着眉长抽了一口烟,吐出烟雾来,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笑着问李向南:“你看呢?”
李向南一直尽量尊重地俯身倾听着,但是他感到自己心理上有些不自然。顾荣的话让他闻到一种他很熟悉但很难忍受的气息。他有自己的蓝图,他不愿意含糊其辞地逢迎和接受顾荣的这番“教导”。这种长辈似的“教诲”,已经开始让他感到某种压力和约束感了。
他决定调整一下相互关系。
他礼貌地笑了笑:“我看……我想一边调查一边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调查吧。有的时候,工作过程是最好的调查。什么事一上手就摸清楚了。”他又带着开玩笑的口气委婉说道:“少说错话很对,可现在还要尽量多做事啊。”
顾荣愣怔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他没料到李向南这样含蓄地反驳他,既有晚辈的谦虚,又有县委书记的持重。但他马上爽朗地笑了:“县委书记当然要工作了。不工作还能行?”
顾荣为什么会有不快呢?李向南刚才在吉普车旁的感觉没有错:顾荣并不欢迎李向南来。他对上级的这个任命不满。在原县委书记调地区后,他本估计县委书记的任命百分之九十五会落到自己头上。派另外的人来他当然有情绪。但是,他是“标准”的领导干部,他善于接受任何一种既成事实。并且,对于一个老上级的儿子,一个会事事听从自己意见的年轻人来任县委书记,他还是能够宽容的。他没想到年轻的县委书记非但不嫩,而且非常老练。他在含蓄批评自己时的那种持重而又得体的气度,一下就显露出了政治上的成熟和老到。
这分量,顾荣一下就掂出来了。
这个年轻人不是那么容易听任别人驾驭的。
两天过后,李向南把群众来信来访接待站搞的调查报告《批示了的案件为什么还解决不了?》的打印件送给顾荣。顾荣坐在沙发上,拿着调查报告略翻了翻。他抬起眼:“这是接待站搞的?县委没让他们搞过这样的调查统计啊。”
“是我前天让他们搞的。”
顾荣点点头。
“即使县委没安排他们搞,他们如果自己搞也可以嘛。”李向南说。
“是地区要的材料?”顾荣边翻阅着边问。
“不是。”
“省里要的?”
“也不是。我觉得搞这样一个调查统计,对我们总结经验、解决问题是有帮助的。”
顾荣表示知道地微微颔首,继续翻看报告。淡淡的阴云渐渐笼罩住他的脸。这里有不少案件都是上上下下转了多少圈,有些案件就和他这个县委副书记直接有关。例如,在典型案例中,有一案是这样的:
关于陈村中学退休教师魏祯的问题
案件简况:魏祯,男,六十五岁,原国民党起义中校,五十年代初,错误地在“私房改造”中将其三间并未出租、收租的房子没收。魏在前年退休后,提出此问题,并表示他并不要求归还和赔偿三间房子,只希望能适当解决他退休后的居住问题。两年来,他曾为此找不同单位反映问题,来信来访多达七十七次,有关领导、包括县委主要负责同志也多次批示过,至今不得解决。
前后批示情况
1981年1月10日:(常委接待日)魏祯来访,并带有书面上访材料。顾荣同志批示:“请转文教局研究。”
1981年1月25日:文教局报告:“此人历史上是否系国民党起义人员不详,需了解。”
1981年2月13日:顾荣同志批示文教局报告:“阅”。
1981年2月20日:(常委接待日)魏又来访,并带有书面材料。冯耀祖同志批示:“此事顾荣同志可能已做过批示,请按顾荣同志批示办。”
1981年3月2日:信访站将魏的两次上访材料连同冯耀祖同志的批示送呈顾荣同志。
1981年3月5日:顾荣同志批示:“转文教局。魏是否国民党起义人员?”
1981年4月9日:文教局报告:“关于魏的历史情况,我们没有确凿材料,难以确定,是否请统战部帮助查证一下?”
1981年4月25日:顾荣同志批示文教局报告:“请转统战部,把魏的历史情况尽快落实一下。”
1981年5月9日:统战部报告:“魏系国民党起义人员,中校。确凿无误。”
1981年5月25日:顾荣同志批示统战部报告:“请转文教局。魏的历史问题已落实。其提出的住房等问题似宜尽快妥善解决。”
1981年6月7日:文教局报告:“可以考虑给魏适当的盖房费。但文教上没有这笔钱。是否请统战部予以解决?”
1981年6月18日:顾荣同志批示:“转统战部,考虑按政策拟一个解决办法。”
1981年6月20日:信访站再次把魏的问题书面汇报顾荣同志,请示如何解决。顾荣同志批示:“已转告统战部考虑解决,请转告本人找统战部联系。”
1981年7月13日:统战部报告:“此项费用似难解决。应该由民政局解决好一些。”
1981年7月20日:(常委接待日)魏又上访,顾荣同志接待。魏:“我的问题还没解决。”顾荣同志:“具体问题找统战部联系吧。”魏:“我找过他们,他们让我找民政局。”顾荣同志:“好,我再了解一下。”
1981年7月23日:顾荣同志批示统战部报告:“是否还应由统战部解决?此事再拖就不妥了。”
……
为什么批了还解决不了的原因分析
此案情况比较单纯,不像某些揭发问题的案件还针对和涉及某个部门、某个领导的错误问题,但它之所以一年半时间不得解决,是因为我们上下推诿,责任不清,机构臃肿,官僚主义作风严重。
对解决此案的建议
是否考虑在县常委某同志主持下,由文教局、统战部、民政局三方面共同研究解决。
……
看到这里,顾荣感到了这份材料沉甸甸的分量,他觉得自己手心微微出汗了。这份材料似乎给自己画了一幅漫画,如芒刺在背。他很快地往后翻去,心中漾起一丝悻恼。这份材料使他一下子看到了李向南的厉害。他把材料合住放在茶几上,似乎例行公事似的淡然说道:“请其他常委们传阅吧。看看,总有好处。”
“印了二十份,每个常委一份,办公室给大家都送去了。”
顾荣略怔了一下:“那好,就这样吧。”他点了点头,准备转而谈别的事了。
“我想,常委会上是不是讨论一下这个调查报告?”李向南征求他的意见,“对今后的工作形成比较一致的看法。”
顾荣皱着眉想了想,长辈一样用手指着他笑了:“你这个县委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啊。”他的笑甚至有些超出了他应该有的适度。
又过了两天之后,顾荣就感到自己不那么容易保持长辈似的说笑了。李向南在一天之内亲自解决了十四个积压案件。这一次,他的分量不只是顾荣一个人掂出来了,整个县城都传开了。这尖锐地刺激了顾荣。对年轻县委书记的每一赞誉都同时是对他顾荣的针砭。人们到处议论李向南,连穿过县委大院后门回家时,都听见路上有人在谈论县委书记。他有些悻恼。
由于克制不住这种悻恼,他更发火了。
他脸色阴沉地在屋里背着手踱来踱去。老婆桂贞嗔责地又一次叫他吃饭时,他只是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桂贞刚要张嘴说他,见神情不对,便又轻轻拉上里屋门。
顾荣背着手在墙上挂的中国地图前站住了。他目光一扫,便在布满江河铁路网络的粉黄灰绿的地图上寻到了古陵,两个小字,一个针尖大的蓝色圆点。小小的古陵,自己在这儿干了三十多年了,现在,自己连这么点地方都控制不住?
不过,当坐下吃饭时,顾荣又变得和颜悦色了:“我刚才是在考虑工作。”他一边从蓝花瓷碗里夹起个油焖小红辣椒,一边笑着对桂贞解释。
“你该和向南搞好关系。”桂贞一边给他添饭一边劝道。
“不是挺好嘛。”
“他才来几天,别人已经传你们有矛盾了。”
“不要听人们在你跟前瞎叨叨,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那小荣的事怎么样了?”桂贞解下围裙在桌旁坐下。小荣是他们惟一的儿子,因为走私银元被林虹告到报社。半年前满城风雨,前一阵算是过去了,这几天又有人在提了。
顾荣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一下想到李向南来当县委书记这个现实,第一次把它和儿子的事联系在一起:“先让他在广州大姑家再住一段吧,他不是在给县五交化出差吗?”
“向南不知是啥态度?”桂贞不安地说。
顾荣看了她一眼,弯腰把一块肉皮放到懒洋洋蜷卧在脚下的大花猫跟前。
“你倒说话呀。公安局孙副局长不是找过你,他老婆不是要调县里吗?”
“该调就调嘛,和这有什么关系啊。法律的事也是能随便说情的?”顾荣不快地责备道。他最善于通过对干部“具体的关心”来联络感情、掌握政治势力。但是,他对这种把事捅穿的言语又是最听不得的,觉得那简直荒唐。这也是他这个“标准的”领导干部眼下的又一特征吧。
“事情摆在这儿,你总不能不想啊。”
“我是县委副书记,懂吗?首先要考虑大事。”他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老婆提起儿子的事,让他一下感到问题的严重。来了这样一个生硬的县委书记,古陵的一切都要重新考虑。小荣啊小荣,你以后再要胡来,我就打断你的腿。他心中骂起儿子来。不过,他要首先考虑大事。现在不稳定局势,一切就都难收拾了。事关重大,在关键问题上,他要抓大事,光明正大地搞大的行动。
事情发生在又一次常委会上。几个县常委,特别是副县长胡凡用赞叹的口气讲述李向南的工作在干部群众中的热烈反响时,顾荣垂着眼抽烟,脸上一副思索的表情。
“好,我谈两句。”他略蹙着眉开了口,声音虽然不高,但立刻使会场静了下来。“亲自处理群众来信来访,这种热情是大家应该学习的。”他停顿了一下,“但另一方面,向南同志的做法有些欠妥当。”
会议室内的气氛顿时变了。一部分人露出意外的神情;有人对视了一下,交换着目光;有人反而很安然,静观事态的变化,顾荣事先和他们吹过风通过气。
“我顺便提几点,不一定对。”顾荣弹了弹烟灰,索性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眼说:“一点,向南同志了解群众来信来访,直接把小周找来,当然可以。但是,中间隔过了三层。一层是信访站的主任副主任。再一层是咱们常委中分管文教和信访的老胡同志。”他指了指坐在长桌对面的副县长胡凡。
胡凡连连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一切从工作出发。”
“还有一层,就是我们这个县常委班子。”顾荣并没理会胡凡的解释,继续说道,“有的时候,我们这样越级指挥下面,好像直截了当很方便,但实际上副作用很大。一个,下级同志会说我们不尊重他们。下级服从上级,有个前提,就是上级通过下级,上级尊重下级。你现在不通过他们,他们以后会服从你?二个,会造成下级之间的矛盾。信访站的负责同志就会对小周有意见,这是规律嘛;小周呢,以后也可能很难在本单位开展工作。这些情况,都应该为下面的同志想到。”他停了停,把茶杯往前轻轻推了推,和蔼地看着大家和李向南,很从容地接着往下说:“第二点,向南同志是书记,是班长,你的主要工作是集中大家智慧,充分发挥常委一班人的作用。亲自处理案件,当然在联系群众方面是应该的。但没有更好的依靠集体,这是个片面性。久而久之,容易脱离一班人。当然啰,同志们是能够正确对待这一点的。但意见还应该诚恳地给当班长的提出来。”他看着李向南笑了。
“第三点,县委书记应该抓住主要矛盾。两年前,三年前,中央要求各级党委主要领导挂帅,抓政策落实,抓群众上访。现在,中心工作不是这个了。你一上任就一头扎进去具体抓信访,多少有些失去全局。容易造成中心转移。而且,有些事情应该相信基层。县常委把什么事都包起来,大小芝麻事都拥到县城来,两口子打架以后也找县委书记,你受得了吗?那样势必伤害下面干部的积极性。要他们还干什么?我们什么都亲自处理,看来快,说到底是慢。各级都撇开了,当然现在没那么严重,整个机器不动,靠我们一个人两个人能干几件事?”
他一摊双手很风趣地笑了,又抽出一支烟,划着火柴点着,吐出烟来,抬眼看着大家,又看看李向南:“说来说去啊,是一句老话,咱们做工作,要依靠各级组织的力量。”
谁也没笑。围着长桌而坐的十几个常委们大多垂着眼看着茶杯和眼前的笔记本。顾荣的话无疑是很重的。它的分量,在于它的充分有理和充分有力,看来几乎是无可反驳的。
“老顾讲的是很有道理,向南同志可以认真考虑……”冯耀祖抬起浮肿似的大圆脸说道。
“大家讨论嘛。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是咱们县常委历来的传统。”顾荣笑着说,很从容地推动着形势和气氛。
李向南没想到顾荣今天会当场讲出这样一番话。顾荣讲得虽然平和带笑,甚至还表现出对李向南长辈般的亲热,但分明使他感到了压力。这番话巧妙地使自己和整个干部系统、传统观念对立起来,使自己一切有所创新的工作恰恰造成自己的孤立。这正是对一切改革者最老谋深算的打击。
才几天,他和顾荣之间就出现了这样深刻的矛盾和冲突。他头脑中瞬间急遽考虑的是如何对顾荣的讲话表态。谁不善于掌握会议桌上斗争的进程,谁就无法掌握整个社会政治形势的发展。
他略垂着眼慢慢转动着手中墨绿色烫印着金字的“中华”软铅笔,笑了笑,然后抬起头很平静地说:“我用几句话简单讲讲我的想法。”他思索地慢慢说道:“关于中心工作。我们目前的中心工作是搞经济建设。现在搞改革整顿,目的是要提高我们的经济效率和为它服务的政治效率、行政效率。一个小小的问题,群众上访几十次解决不了,除了说明我们对人民疾苦不够关心,还暴露了我们有些环节的官僚主义低效率。抓一下来信来访,触动一下,对于今后提高我们整个工作的效率是有作用的。我们应该看到事情的辩证联系。这一点,很多群众已经看到了。”
顾荣心中掠过一丝冷笑:“触动”?这就是他的“联系”。这就是他一上任就在来信来访上做文章的真正政治目的。
李向南接着说:“至于讲到上下级关系和层次,大家看是不是应该这样:作为领导,现在最重要的是首先通过自己的工作向下级表明应该如何工作。上下级关系要在工作中,要在适应现代化建设的全新的工作基础上加强、改善甚至重建。如果过多的层次不是使工作更有效,而是牵制影响了工作,那就应该精简层次。如果上下级关系不正常,就要改造上下级关系。最后,讲到一班人的团结问题,我只有一句话,工作摆得突出了,忙起来了,其他杂念没有了,一切都很好办。”
长桌上再一次出现沉寂。这是两个主要领导人之间的真正对垒。两个人,一样正统的语言,一样袒露而严肃,表面上又这样平和微笑,但其实摆出了两个深刻对立的纲领。
往往正是这种看来平和的笼罩着烟气茶香的会议桌上的斗争,决定了会议桌外整个局势的趋向,决定了错综的各派政治势力的兴衰成败。至此,顾荣和李向南都明白,在这个会上无须也难于再做什么争论了。政治家都有进退攻防的分寸感。
顾荣笑了笑,打破了沉默:“向南同志的想法是好的,可有时候,情况比我们想得复杂啊。考虑不周就事与愿违啰。”他的话里有着一种暂求相安、摆脱僵持的打圆场的味道。
“老顾说的很多也是实际情况。有些关系,有些方面,我们在工作中能够照顾的,还是可以尽量照顾,求得更稳定的前进吧。”李向南也笑着说道。这里也有着一定的通融与灵活。
几天以后,李向南去农村跑了一圈,回到县城到顾荣家看望他,并征求他对一些问题的意见,出乎意料地,两人之间竟然出现了极为亲热的场面。顾荣显得很高兴,说说笑笑像个长辈。他挽起袖子围上围裙,用手指头试着菜刀的锋刃,准备亲自做菜招待他:“向南,我给你露一手,我这手艺起码是三级厨师的水平呢。”桂贞用手背撩了撩头发,又用围裙襟擦了擦洗菜沾湿的手,看着两个人放心地笑了。李向南也感到气氛亲切。他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帮着择豆角,一边用出自内心的对长辈的感情和态度同他们聊着。他甚至讲起他六岁时如何爬到一棵大树上调皮地叫着父亲的名字,把在下面走过的爸爸吓得脸色都变了。
“后来,他打了我屁股。”他说。
顾荣和桂贞都笑了。
“这个屁股该打,我投赞成票。对孩子从小就应该严一点……”顾荣在厨房里说,但他一下子停住了,他想到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厨房和小客厅通着,顾荣一边切着菜,一边不时回过头和李向南说笑着,同时也没忘记和桂贞说一两句诙谐的话。他甚至没忘记猫。当他用肉皮招呼花猫,花猫咪咪地走过来时,他看着花猫的目光就像对调皮的小孩子一样慈祥,戏谑地逗笑着。李向南也想到了顾小荣走私的事情。这件事他早就想和顾荣个别谈谈。今天不合适,再找机会吧。
当锅铲叮当一片响过,屋里飘满了油香、肉香和煎辣椒的呛辣味,他们亲亲热热在摆得满满的桌前吃饭时,气氛更像一家人了。经过会议桌上的一番冲突,两个人尤其感到这种融洽的可贵。它的出现出乎双方的意料,但又非常符合双方的心愿。他们发现了家庭生活气氛的巨大作用,它使一切都和解了。
会议桌上的严峻对立,现在是陌生遥远的,很难想象的。
顾荣一边吃着饭一边在心中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何必呢?在家里谈两句不就行了?李向南似乎也是这种想法。两个人在饭桌上谈工作时,都尽量避免争议。
“我考虑召开‘提意见、提建议大会’。”李向南商量道。
“‘提意见、提建议大会’?”顾荣怔了怔,不解地问。
“就是用民主的方法,调动古陵干部群众的积极性和智慧,给咱们县委提意见、提建议,集思广益。”李向南解释道。
“征求一下常委们的意见吧。”顾荣不在意地敷衍道。什么事往后推,是最好的应付办法。
但是,一离开家庭生活的温暖气氛,进入工作领域,两个人的关系就迅速进入对立状态。
第二天常委会上,李向南把召开“提意见、提建议大会”的建议提了出来,而且,完全出乎顾荣预料的,这个建议被通过了。李向南在会上摆出充分理由;并且,正像他在会上说的,昨天晚上就和多数常委商量了。这种一步接一步一环扣一环的做法,是顾荣所不习惯的。实际上,他差不多已经把昨天李向南的建议忘到脑后了。他脸色很不好看。他的经验多少能使他预感到这个会将带来什么结果。他沉着脸,两手捂着茶杯一言不发。
紧接着,会下,李向南委婉地向他讲到群众对顾小荣走私一事的反映时,他的不快再也克制不住了。“司法独立,依法办案。作为家长,我对涉及这件事的任何情况尤其不发表意见。”他冷冷地说。
李向南难堪地沉默了一下,恳切地说:“可是,我们县委如果在这件事上能有个正确公开的态度,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强调司法独立,支持依法办案,不是更好吗?”
“我去对法院指手画脚说,把小荣抓起来,这就符合原则吗?”顾荣愠怒地丢了一句,摁灭烟头站起来走了。
这几天的大会则把矛盾更进一步激化了。与会代表的许多意见都是直接针对顾荣的。这么多年来,顾荣的房间第一次通宵亮着灯。
他在屋里来回踱着。偶尔在窗前站住,看着窗外的星空沉思一下。多年的政治生活使他有一条重要的经验:感化,不起多大作用;说服,更是不解决根本问题。事关利害,只有靠斗争,只有靠手段。这一次,自己把这条经验又忘了。几十年的经验是不该忘的。想到那天和李向南一起吃饭时自己的善良心理,他就止不住皱紧眉微微摇头:年轻时感情用事,现在还感情用事。一辈子吃亏。丧失政治头脑啊。教训,今后又多了一条教训:对年轻人不可估计不足,不可轻视。
他知道现在应该如何认真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