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荣家照料了一上午,吃了中饭,小莉就出来了。
这中午大热天去哪儿呢?她除了写小说,从来在房间里坐不住,这两天心中尤其不静,总有一种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的冲动。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谁。穿过县委机关大院时,她看见县委书记办公室的两个房间都挂着锁。院里寂静无人,很冷清。她到了街上,一边神思恍惚地走着,扬手一下下揪着柳叶,一边想着早晨李向南在叔叔床前的难堪样子,不禁想笑。一个铁腕人物有点窝囊窘困,反而显出可爱。她一抬头,发现自己无意中又走过了那个城门楼的门洞。
前面一条直直的窄街,就是熙攘喧闹人喊畜叫的自由集市。
今天是逢十大集。人流喧闹拥挤。尘土、汗气、吆喝声混成一片。两边店铺前是各种筐筐篓篓的摊子,一个挨一个。摊子后面蹲着卖主,张罗着,招揽着。这一段街是菜蔬瓜果;紧挨着一段是豆麦黍稷、五谷杂粮;再一段是鸡鸭猪羊;再往前走,两边是铁器、木器、锅碗瓢盆的杂货。街到尽头是一个个油锅、汤锅、烘炉,有的支着布篷,有的就在太阳下面,卖着丸子汤、粉汤、炸油糕、烤饼子、水煎包、刀削面……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啪啪响,油晃晃的面团在案板上劈里啪啦翻来翻去,刀削面一根根飞到开水锅里。
小莉突然眼一亮,在人群中看见了李向南。她想挤过去和他打招呼,又想到什么。决定躲在人群中,看看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怎样逛集市。
李向南正背着手慢慢在人流中走着,左右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看着。不时停一停,问一问价,打听两句村里的事。这是个卖菜刀的摊子,一块帆布铺在地上,摆着几十把菜刀,蹲着个黑瘦精干的中年农民。
李向南背着手站住了:“你这菜刀够古陵刀的水平吗?”
“你自己看嘛。”
“敢削铁吗?”
“怎么不敢?”中年农民拿起一把菜刀用刀刃削起另一把菜刀的刀背,一条条细长的铁屑亮晶晶地卷着就下来了。
“好刀。你是专管卖刀吧?”
“是。我替公社铁器厂卖刀。”
“祈庄的?”
“你怎么知道?”
“我耳朵长点。”李向南笑笑,“卖一把能挣多少钱?”
“五毛。”
“那一天卖上二十把,就挣十块了?”
“不行,在咱们古陵卖不动。”
“是产菜刀的太多。你不会去外县、外省?”
“有时候也出去。不过出去跑花销也大,弄不好也不合算。”
“铁器厂承包了吗?”
“他们正计划着承包呢。”
李向南点点头又往前走,小莉在人流中跟着。想到自己在“监视”“跟梢”县委书记,分外有趣。这是个眼睛眯缝得有点睁不开的卖凉粉老头,围着个蓝布系腰,坐在小板凳上,看人总要仰起头来吃力地睁着眼。
“您一天能卖多少凉粉啊?”李向南站住问道。
老头正在把旋成细条的凉粉水淋滑溜地抓到一个个碗里,又洒上点黄瓜丝,他打量着看了看李向南:“十斤粉面的。”他低下头,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在矮方桌上摆布着他的营生。
“您这是多少钱一碗?”
“一毛八。”
“那您一天能挣二十块,发财了。”
“挣不下。”老头不高兴地说,“下”字拖得特别长,还带拐弯的。
“我给您算了,您这一斤粉面起码出十斤凉粉,是吧?”
“出不了。”
“我做过,您还骗我?”李向南一笑。
“顶多也就是十斤。”
“您这一碗也就是半斤凉粉。”
“可不止。”
“我的眼没错,”李向南又风趣地笑笑,“要不我旁边拿把秤来称称好不好?保不住半斤还差一半两呢!”
“看来您是懂行。”
“您这一斤粉面出十斤凉粉,卖二十碗,就是三块六。卖十斤粉面的凉粉,就是三十六块。”
“我这买的是高价粉面,正经高粱粉。”
“是一块一斤吧?”
“啊……是。”
“十斤十块钱,是本钱。”
“还有这些黄瓜调料呢!”老头一指方桌上的蒜泥盐水罐、芥末罐、醋罐、辣椒罐说道。
“这些黄瓜调料,加上做凉粉的白矾、煤火钱,往多了说,一天六块钱怎么也打住了吧?”
“打住了。”
“三十六块钱刨去十斤粉面的十块钱,再刨去这六块,不是一天挣二十块?”
“您可真会算账,您是当会计的?”
“会计倒不是,可会算点账。您并不是天天都能赶上大集;平常卖五斤粉面的、三斤粉面的时候也有;阴天下雨了,就没买的了,所以也不能天天这么挣。是吧?”
“是是是。”老头连忙点头。
“钱是挣到怀里的怕少,说到嘴上的怕多。”李向南笑嘻嘻地看着老头。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看看左右小声问道:“您……是不是县委李书记啊?”
“您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老头一笑:“照人家说的,您像。”
“人家怎么说?”
“都说您看一眼买卖就有账。”
“有个会替你们算账的县委书记好不好?”
老头憨厚地乐了。
李向南在方桌旁的小凳上坐下,抽出烟递过去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个人点着了烟。“您能不能告我句实在话,您现在攒下多少钱了?”
“我……”
“我不打听您姓名。我就是知道您姓名,也替您保密。我说话算话。”
“四千九百多块。”
“您想挣到多少钱?”
“我想挣够六千。”
“给儿子娶媳妇?”
“我没儿女,老伴俩。”
“盖房子?”
“房子已经盖下了。”
“置家具?”
“我不置东西。”
“存银行,得利息?”
“不存银行,存不惯。”
“存到银行,一大把票子变成一个小卡片,就好像被骗走了一样,不如藏在砖缝缝里、米缸里实在。是吧?”李向南揶揄道。
老头不好意思了:“是。”
“光有钱就能防老了?”
“还得花点钱积点德,挣下人缘。”
“怎么积德、挣下人缘?”
老头难为地笑笑,没说话。
“不好说?咱俩交个朋友,您有事和我商量,我有事和您商量,兴许我能给参谋参谋。”
“我这是住在县城亲戚家,我家在山里,村旱,不下雨,庄稼干死不说,连人喝的水都没有,全村人只靠一眼小泉,说没水就没水。”
“您是南垴村的吧?”
“您怎么知道?”
“这都是我县委书记管的地盘,我能不知道?”李向南说,“你想给村里出钱打眼井?”
“不,我们村打了十几辈子井也没打出过水。我是想……想修个龙王庙。”
“修个龙王庙?”李向南震惊了。
“为求个雨。”
李向南垂下眼,脸色阴沉地使劲抽着烟。
“这犯法不?”老头看看李向南小心问道,“我在山上修上个一间房大的小庙,供个龙王,犯法不?”
“犯法。不是您犯法,是我犯法。”李向南说。
“您犯哪儿的法?”
“一个村,四百多人,是四百多人吧?”
“是。”
“连吃水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这县委书记就犯了国法啦。”
老头一时呆住了:“那……咋办?”
“大伯,您就这么信神信鬼?”李向南问。
“有时候就不信……”
“没办法了又不能不信,是吧?”
“啥事要都有办法,谁还信迷信?”
“大伯,我跟您商量一下,这么办好不好,我给你们请个打井找水的专家,给你们村打出井水来,又能喝,又能浇,您看好不好?”
“那敢情好。东陵县原来有个后生是能人,一看就知道哪儿有水,可请不来啊,这会儿听说又调到省里去了。”
“我正在请他,说话就来古陵。”
“可啥时候才轮上去南垴啊,穷山僻壤的。”
“咱俩不是朋友吗?我讲交情,让他头一个去你们村。您看行不?”
“那敢情好。”老头兴奋地说。
“那我跟您商量个事,这龙王庙咱们就不修了。”
“行。”
“您看,您和县委书记交了朋友,给村里请来了找水专家,打了井得了水,积这个德,能挣下人缘了吧?”
“是。”
“那您这挣的钱就留着自己养老好不好?”
“那我就回村打井去。我祖爷爷、我爷爷都是打井打得吐血死的。”
李向南猛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一张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脸:“大伯,您就是石老大?”
“您咋知道?”老人惊愣了。
李向南看着老人:“您祖辈几代为南垴找水,打了整整一百年井。我这县委书记要还不知道,算什么父母官。”
老人浑身有些哆嗦,他愣了好一会儿,扭过头擤了一把鼻涕。
“大伯,我跟您再商量个事。”
老人一边低头应着,一边收拾着小方桌上的碗筷盆罐。
“钱您可以接着挣着、攒着。”
“我不挣了。”老人神态恍惚地继续收拾着东西。
“钱还要挣,攒着自己养老。可您为啥还想到挣人缘呢?光有钱还养不了老,是吧?要是您不会做凉粉,不会挣钱怎么办?这养老又靠谁?我和您商量个办法,把老人,特别是没儿没女的老人的养老都管起来。”
“那您就积下大德了。”老人已经把盆盆罐罐的全收拾进了挑子里。
“您怎么了?”
“我不卖凉粉了。”老人说着理了理挑子绳,驼着背站了起来。
“为啥?”
“我回村去。”
“回村?”
“我每天在村口等着您请打井的专家来。”老人说罢担起了挑子,手里提着小方桌,看也不看李向南就要走。
“您就这么相信我?”李向南问。
“我相信,我相信。”老人点着头,老泪一下流了出来。他用手使劲擦了一把,头也不回地担上挑子挤开人群走了。
李向南凝视着人流中蹒跚而去的老人,不禁鼻子一阵发酸。
他一回头看见小莉站在身后,她凝视着李向南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李向南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也来了?”
小莉擦了一下眼睛,小孩一样难为情地笑了。
她很可爱。
李向南往前走,小莉并肩跟着。
“你应该写写石老大。”李向南说。
小莉像小孩一样听从地点了一下头,“我还想写你。”
“写我?”
“行吗?”
“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李向南阴沉地说。
小莉看了看李向南,不语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别人生气。
“你去哪儿?”已经走出了集市,小莉问李向南。
“我去电业局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小莉小心地问。
“你去干吗?”李向南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发现和小莉之间突然有了一点过去没有的关系,使得他能这样严厉地训斥她。
“去看看。”
“县委书记去工作,你跟着看什么?”
小莉低着头走了两步,突然调皮地一笑:“我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啊。我就没权利关心一下县委书记的工作?”
李向南愣了一下,他似乎这才发现小莉还是个副部长,而且这才意识到刚才那种突然而来的奇异关系是要及时限制住的。
“哼,你这个挂名的宣传部副部长。”他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