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在县委招待所转了一圈,看了看各组的讨论情况,就回到了县委。古陵县正在展开着一场较量,他要抓紧做些部署。他没能来得及和林虹谈谈。重逢引起的回忆及感情潮涌,现在也只能先抑制一下,稍微从容一些的时候再慢慢咀嚼吧。
“向南,上古木塔啦,感觉如何?”县委办公室主任康乐见他沉思地走进办公室,问道。
“不胜感慨。”李向南说。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康乐笑着打趣。
“倒没那么伤感。”
“去会场了,气氛如何?”
“决战前夕吧。”
“我感觉古陵这气氛是越来越浓了。你这半个月纵深推进太快,小心两侧被袭击,后路被抄。”康乐说道。
“你们帮我保护两侧。”李向南一笑。
“谁管你。”康乐又打趣地笑了。
康乐,一看就是典型的老三届。宽宽的肩膀,壮实的身体,高高的鼻梁,一双锐利的鹰眼透着诙谐的笑意,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今天依然是一副随便说笑的样子,眼睛却显出一丝严峻。他是来古陵插队的知青,现在留在县里不回去,是因为要搞小说创作。李向南上任头两天,首先对身边的县委办公室做了精简整顿,把康乐由办公室副主任提拔为主任。
“你安这个差使给我干啥?我只想挂名当个副职。你这不是成心不让我写小说吗?”
“同甘共苦。我当县委书记又忙又吃劲,你就不能当个办公室正职分担点?这也能为你写小说收集生活嘛。”
“北京人提拔北京人,你不避嫌?你也插过队,不知道小县城里排外思想最严重了?你为此要付出代价的。”
“是要付出代价,上来就调整机构,裁汰冗员,所以你更得出力才行。要不我就得不偿失了。”
“得了,叫你抓住差了。不过你要当心,我可是文人无行啊。”
“白天你给我当好办公室主任。晚上你去当你的文人,谁管你有行无行。”
这完全是两个北京学生之间坦率随便的交谈。
“那几个文件都准备好了吗?”李向南问,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准备好了。”
“昨天安排的那几件事呢?”
“也落实了。”
“要的几个长途挂了吗?”
“挂了,我把你的话转告了,一切都如所料。还有什么吩咐吗,县委书记大人?”康乐又露出一股大大咧咧,他总是不习惯太刻板。但是,他一抬眼,立刻收住了嬉笑,“小胡来了?”他亲热地招呼道。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走进办公室。他手里拿着一卷纸,冷冷地看了看李向南和康乐,没有说话。这也是原来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胡小光。高中毕业后插队,后抽调到县农机厂工作,再后来到地区党校学习了几个月就分到县委办公室,最初是负责给原县委书记郑达理(现调任地委书记)写讲话稿,颇得郑达理信任,后来被提成副主任。李向南这次也把他“精简”出县委办公室,调到政策研究室当副主任了。
“小胡,今天来得早啊。”李向南和蔼地招呼道。
小胡垂着眼不看李向南,“人被赶走了,还不许回来拿东西?”他冷冷地说道,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稀里呼噜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李向南和康乐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个小胡被调出县委办公室后,锁着原有的办公桌不腾,摆出个明显的不满姿态。这会儿他打开一个个满登登的抽屉,乒乒乓乓地翻腾着,也不见他拿出什么东西。李向南看着他,露出一丝笑意。小胡感到了李向南的目光,仍继续翻腾,几个抽屉翻来覆去地拉出关进着。
“小胡,你这是静坐示威来了?”李向南幽默地说。
小胡还是低着头使劲抽拉着抽屉。
“调你去政策研究室,是工作需要嘛,这你想不通?”
“哼!……”
“我对你去政研室,是抱很大希望的。”
“少来这一套。”小胡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要打击就打击,要排斥就排斥,何必来这一套冠冕堂皇?谁不知道县委办公室是权力中心,从来都是最亲信的人才能干?谁不知道政策研究室是个形同虚设的冷衙门?小胡这些话自然没说出声,他咬着嘴唇拿起桌上自己带来的那卷纸,手有些紧张地颤着,手心全是汗湿。他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
这时办公室又气冲冲进来一个身穿白府绸短袖衬衫的老头。他的脸瘦削细长,头发霜白。这是分管文教和来信来访的县委常委胡凡,也是胡小光的父亲。这个“三八”式的老干部一进门就冲儿子嚷道:“你给我滚回家去。”
“你管不着。”小胡硬拗地顶撞着。
“你把它交给我。”胡凡手指着儿子手中的那卷纸。
“老胡,你让他交什么啊?”李向南平和地问,显出县委书记的风度来。
“交他的混账东西。你交不交?”
“不交,这是我的政治态度。”
“什么政治态度?交给我吧。”李向南对小胡说。
小胡透过眼镜片冷冷地翻了李向南一眼。胡凡伸手一把从小胡手里夺过那卷纸,双手要撕。
李向南严肃地伸出手:“老胡,我看看。”
“李书记,这……”
“我看看。县委机关一个干部的政治态度,我这县委书记不该关心关心吗?”
李向南从胡凡手里拿过了那卷纸。小胡看了李向南一眼,扭过头去。
李向南把那卷纸展开,白纸黑字,是一副对联。上联:“得道多助”;下联:“失道寡助”;横批:“看你清醒不清醒?”李向南微蹙眉心,目光阴沉地看了看,略点了点头,转头问小胡:“这是准备送给我这县委书记的?”
小胡背对着李向南不回答。
“他这是捣乱。”胡凡冒火地叫道。
“是不是送给我的呀,小胡?”李向南继续问。
“你可以这样认为。”小胡答道。
“那好,我收下了。我认为这副对联写得很好。来,康乐,”李向南一挥手,“帮我把它贴上。”
康乐愣了,胡凡也愣了。小胡回过头迅速地看了李向南一眼。
“得道多助,五湖四海;失道寡助,众叛亲离。这很好嘛。”李向南慢慢点着头说,“每天抬头看看这两句话,查查自己得道没得道,再问问自己:‘看你清醒不清醒?’这副对联很对我口味。”
李向南说着拿过一大瓶糨糊,同康乐两人把对联展开,抹上糨糊,双手提着走到屋外。李向南的县委书记办公室就在隔壁。上下联和横批立刻贴好了。李向南退后几步,上下端详着,连连说道:“好,这副对联写得好。”
胡凡木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
小胡站在屋里一直没出来,他冷冷地看着外面的李向南。
“不过,对联还缺一副。”李向南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说道。县委书记办公室是两间屋,中间相通,但又各有一门。“来,康乐,咱们再写一副贴上。”
李向南说着又同康乐一起回到办公室:“小胡,你的毛笔字不错,再帮着写一条。”李向南招呼道。
小胡沉着脸不说话。
“这不是工作,有求可以不应。”李向南幽默地说,“来,康乐,那你写。用什么纸?还是白纸。白纸黑字最警醒。”康乐立刻裁好了三条白纸。“上联——‘求通民情’;”李向南口述着,“对,‘求通民情’,也是四个字,和小胡那一副规格相同。下联——‘愿闻己过’……写好了吗?横批:‘看你开明不开明?’”
第二副对联很快又贴在另一个门上了。于是,在县委书记办公室的两个房门上,白纸黑字醒目地贴上了两副对联。
李向南背着手端详着,“好,很好……”他微微点着头,问道:“康乐,这一副‘求通民情,愿闻己过’,你知道是谁的话吗?”
“谁的话?”
“这是明代大哲学家王阳明的。每赴新任,他就叫两个人各扛一块高脚牌,一块上是‘求通民情’,另一块上就是‘愿闻己过’。”李向南略含讥讽地笑了笑,“我就不相信我还不如这位明朝人开明。”
小胡低着头从办公室出来,悄悄往院子外边走。
“小胡。”李向南叫道,小胡站住了。“我叫你考虑一下政策研究室的工作,你考虑了吗?”
小胡沉着脸不回答,拔脚又要走。
“这不是我个人求你写字,有求可以不应,”李向南严肃地说,“这是我代表县委对你的工作要求。”小胡站住了。“有意见尽可以提,工作必须考虑。考虑好了,找我汇报。”李向南严厉地说。
“我可以走了吗?”小胡垂着眼问。
“这就是你的政治态度?”李向南一指门上小胡送来的那副对联。
小胡僵硬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冷冷地说道,“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政治态度!”
李向南阴沉地打量了他一下,“好,那你可以转告所有和你政治态度相同的同志,”李向南一指门上的两副对联,“我的政治态度就是这两句话。一句,求通民情,愿闻己过,欢迎同志们提意见。还有一句,和他们一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不过是各人对‘道’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吧。大家要以国计民生、天下大利为道。失此道,可是难免要众叛亲离的。”
小胡想说什么没说,走了。
“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康乐看着小胡的背影说。
“要想哄着所有人高兴,那就什么改革也不要搞了。即使那样,也无法使所有人高兴。”李向南严肃地说,“该触犯的就要触犯。”
“李书记,我,咳,我没管教好他。”胡凡一指小胡走出去的院门,气得白胡茬直颤,“你说我该怎么管他?”
“这已经不是你能管的了,要靠形势发展。”李向南说。
“李书记,我看他们不像话,胡说八道什么的也有。说你召开提意见大会是……这话我不学了。”
“有些事不理睬就行了。他打他的,我打我的,明白吗?”李向南说道,这位老干部勤恳老实,但水平低些,看问题简单,“他们胡说八道他们的,咱们抓紧时间干事就对了。好,康乐,你把今天大会上有关事部署一下,我去外面走走。”
“你不是还要会见欧洲客人吗?”康乐说。
“不是安排时间了,八点到九点?”李向南答道。
“克好地谈一个钟头?”
“不是都说中国人没有效率概念吗?咱们来一个有的。”李向南笑着说。
“今天大会,大摊牌?”
“该摊的牌就摊,我不是一直在摊吗?”
“你不准备准备?”
“一边转着一边就准备了。”
每天早晨在县城里走走看看,这是李向南来古陵后的习惯,也是当县委书记的一种享受。如果他不是县委书记,这每天在街上的散步,兴致就要差得多吧。
他一边沉思着今天大会上的讲话,一边缓步在街上走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推着一辆清洁车在清扫马路,她直起腰来对李向南拘谨地打招呼:“李书记。”他回了个招呼。一群刚打完篮球的中学生,肩上搭着衣服,拍着球,汗气腾腾地迎面走来。他们见了李向南也尊敬地打着招呼,他点点头,回了县委书记应该有的和蔼与微笑。学校的老传达魏老头在校门口浇着一排刚种下的小柏树,他照例向李向南问了好。一辆毛驴大粪车吱吱咕咕臭烘烘地从旁边经过,李向南也背着手和戴个破草帽赶车农民同行一段,打问一下村里情况。他问的话既随便又有目的性。哪个村的,村里责任制搞得怎么样,农民对队干部还害怕吗,队干部对现行政策有情绪没有,你家包着几亩地,搞点什么家庭副业?……如此等等。一个百货商店的售货员正仰着头下门板,看见李向南过来,连忙笑着招呼道:“李书记又转转?”李向南点点头。赶粪车的农民惊喜地立住了:“您就是李书记?”他笑笑点点头,感到一种有趣的享受和满足。
不过,这种奢侈性的情致他今天很少。他一边走一边在思索有关的斗争策略。他一来古陵,就采取了稳步进取、全面展开的部署,他没想到,一旦行动开,各方面的震动这样强烈。很多事情既比他想得简单,一发动就起来,又比他想得复杂,阻力重重。他现在需要全面感觉和权衡一下自己所处的局势。
一辆漂亮的轻便凤凰车急拐弯飞鸟一样掠过街道,在李向南身旁嘎的一声刹住。车上跳下一个鲜活的姑娘,是小莉。她穿着件乳白色带红条的短袖弹力衫,一条紧身咖啡色筒裤,苗苗条条,容光焕发。
“你干吗呢?”李向南问道,同时注意着小莉的表情。她现在势必已听到顾荣的讲述,对自己会是什么态度呢?
“我骑自行车锻炼呢。”
“刚下火车不累?”
“坐火车憋坏了。我每天早晨都要骑车用最高速度把县城大街小巷转一遍。”
李向南笑了:“你这样打扮可够入时的。”
“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小莉挺直了一下身子,问道。
李向南又笑了:“好看是好看——”
“好看就行。”
“不过,在这小县城里,太刺激人啰。”
“你也是老正统。这土县城死水一潭就要刺激,要不太保守。你不同意对现状刺激刺激?”
“我同意刺激,但不一定要这样刺激。譬如说我要穿身奇装异服,我这县委书记就不用干了,要‘刺激’现状也没法‘刺激’了。”李向南说。
“那是你不解放,怕传统舆论。我不怕。我从来就不在乎别人议论。”她瞟了一眼从身边走过的几个正对她窃窃议论的女学生,“她们议论我,不是羡慕,就是嫉妒。羡慕,我感到光荣;嫉妒,我感到骄傲。”
李向南望着她笑了,接着往前走。小莉推着车并肩跟着他。
“嗳,你是不是在和我叔叔针锋相对?”小莉问。
“这怎么说呢?”李向南含蓄地沉吟了一下。
“你别绕弯子,他就这样认为。”
“你怎样认为?”李向南问。
“我?……也是这样认为。”
“你什么立场?”李向南审慎地问。
“我?”小莉看了李向南一眼,“还没找到我的立场呢。”她停了一下,“你今天大会讲话是不是要向我叔叔开火?”
“我要向古陵的落后和保守开火。”
“你别笼笼统统。我看出你是个很有手腕的人,城府很深。”
“你怎么看出的?”李向南问道,心里却再一次惊叹这个姑娘的心计。
“这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对怎么搞垮你的对立面是有全面考虑的。”
“我并不想搞垮谁。”
“那是你条件不成熟。条件成熟了,你肯定要把反对你的人都搞掉。”
李向南转头看了小莉一眼,这个姑娘又可爱又可怕。想到她是省委书记的女儿,李向南更感到能否争取她的重要性。他赞赏地笑了笑:“你哪儿来的这样的政治头脑?”
“天生的。”
李向南又笑了笑:“和你坦率说吧,小莉,我的思想是:第一,坚持改革现状的路线,制定正确的战略和蓝图;第二,为了贯彻改革的路线,我要采取各种措施,包括组织措施;第三,我最终希望所有人,包括我的反对派都能拥护我的改革路线。”
“征服你的反对派?”
“你愿意用征服这个词,也可以这样说吧。你对这持什么态度?”
“我刚才不是说,我还没找到我的立场呢。”
“现在呢?”
小莉转头看了李向南一眼,“要说,我当然希望你彻底失败。这是我的立场。”小莉明确地说道。“可我……”小莉又看了李向南一眼,“也希望你成功。”
“为什么?”
小莉用姑娘特有的目光明朗地看着李向南:“不为什么。”
李向南心中微微一动,有些微妙而敏感的意识。他长者般地笑了:“矛盾。”他说,完全变成县委书记的口吻。
“我从来就不管矛盾不矛盾。”
李向南又看了小莉一眼,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姑娘。
他们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这里立着一个小小的城门楼,是明朝留下的建筑。城门楼上有三间红漆花格木门的小房子,城楼的楼梯口旁挂着个白地黑字的木牌:古陵县群众来信来访接待站。过了城门洞,前面不远就该是喧闹嚣杂的自由集市了。但是,一过城门洞,他们就走不动了。这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告诉你了,这事情去找司法部门,找公社嘛。”城门楼上站着一个高胖魁梧、满脸黑胡茬的干部,正在朝下尽量克制着不耐烦大声嚷道,“你们大伙儿解散。听见没有?我命令你们解散。这不是看热闹的地方!”
是县委组织部长罗德魁。
一个脸色憔悴的妇女背着孩子从城门楼侧梯上心有不甘地一步步扶着墙走下来,走两步又仰头向上央告着。城门楼下是围观的人。根据李向南的指示,接待站每天早晨六点半开始接待。罗德魁今天在这儿值班。
“怎么回事啊?”李向南走进围观的人群。周围有人认出是县委书记,都窃窃私语着很快静下来。小莉也锁上车挤进了人群。那位妇女抬眼看了看向她问话的人,眼泪就要往下落。
“她说她丈夫几年前抓住了偷仓库粮食的大队长的兄弟,反被诬陷为盗贼,吊打一夜逼死了。”罗德魁在城门楼上大声说。
李向南望了望城门楼,又问这位农村妇女:“是这样吗?”
妇女点着头:“他们打了他一夜,又逼他,又……”
李向南和善地伸手打断了她的话:“你先不用详细说。你告诉我,这几年你上访几次了?”
“连这次有五十次了。”
“你是哪个村的,离这儿多少里地?”
“马家岭的,离这儿八十里地。”
李向南目光凝视地点点头:“你家还有什么人吗?”
“就我们娘俩。”
“县委过去对你的上访批示过吗?”
“嗯。”
“为什么没解决?被谁卡住了?”
妇女犹豫地看看李向南。
“不敢说?怕?”李向南耐心地开导她,“你要告凶手,可有人保凶手,是吧?你不敢说怎么行呢?有县委给你做主,不用怕。”
“……”
“那你丈夫的冤,永远也申不了啦。”
“不,我要找李青天。”
“李青天没有,李书记有一个。”
“我就要找李书记。”
“我就是。”
“你就是?”妇女愣怔了一会儿,张嘴开始急急说道,“公社副书记是他大舅。他们……”
“你先告诉我,那个副书记叫什么?”
“马二定。”
“你来县里上访,来回一百六十里地,是走着?……当天回不去,吃住在哪儿?”
妇女满脸凄苦地摇了摇头,又把孩子往上背了背。
“好,过三天,我们和有关部门一起调查清楚了,给你解决结果。好不好?你再等一等,吃住的地方,我们请接待站的同志替你安排一下。”
“真有着落了?”妇女声音喑哑,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两颗浑浊的泪珠。
“我代表县委告诉你,不能再叫你上访第五十一次了。”李向南说着上了城门楼,小莉也跟了上去。她对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越来越感兴趣。
“李书记,她上访了几年,拿不出人证物证。你今天怎么能一下就肯定她确实冤枉呢?”罗德魁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迎着李向南很不满地说道。
李向南阴沉地打量了这位组织部长一下。这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政工干部,从一开始就抵制李向南在干部上的调整,特别是对李向南提拔了两个大学生当农机厂、水泥厂的厂长尤其不满,也可以算是“反对派”吧。
“一个妇女背着孩子,来回步行一百六十里路,上访五十次,近一万里路,没冤枉,她能这样做吗?”他带着批评口吻一句一句慢慢说道,“孤儿寡妇,如果不是事实,她会诬陷别人吗?这是个常识,常情。”
“常识,常情,可法律要人证物证。”
“那就靠我们去调查了。”
“这应该是公检法的事。”
“公检法的工作常常受地方上各种因素的干扰,我们要帮助去排除。”
“几年都没解决的事,三天就能解决了?你以县委名义应承人家,这不是闹被动吗?”
李向南火了,他看着罗德魁问道:“你到过农村吗?”罗德魁愣住了,不知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知道,像这样的案子,案情从来是最简单的。复杂是复杂在权势的庇护。把这层一打破,不用三天就搞清楚。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要不要我这个县委书记给你立军令状?”李向南冒火道,“我可以叫你相信。”
罗德魁不吭声了。
李向南拿起桌上的电话:“要县委办公室。”
电话要通了。
“康乐吗?你马上给我查一下,马家岭公社党委副书记马二定来县里开会没有?……没有?好,立刻给马家岭公社挂电话,让马二定今天中午以前赶到县委,我找他谈话。”
“要是打电话找不见他呢?”康乐在电话里问。
李向南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正是有线广播时间,让广播站广播一下通知,不管他在古陵哪儿,都立刻赶来。务必今天中午赶到。”
“好。”
“另外,你挂个电话,让公安局、法院的负责人现在来我这儿一下。对,就在接待站。……没上班呢?让值班的立刻去家里叫一下。”李向南又看了一下表,“让他们七点半以前赶到这儿。”
“好。”
“还有,你到后面宿舍院找一下纪检委的老魏,让他也来一下。对,现在就去。你也有个思想准备,这儿有个案子,前两天我见过材料,我准备成立联合调查组去解决,有可能派你也去一趟。”
“好。”
李向南挂了电话,扫了一下屋里的人:罗德魁,小莉,还有接待站几个工作人员。他的目光突然停住了,顾荣背着手站在门口。他笑着打招呼:“老顾,你来了?”
“顾书记。”罗德魁也连忙尊敬地打着招呼。
顾荣随便点了点头:“我早来了。”同时看了小莉一眼。
“我在处理一个群众来访。”李向南说道。
“你处理吧。”顾荣毫无表情,语气冷淡。
“你们还有什么不同意见吗?”李向南转头问。
“我有个意见,”罗德魁看了看顾荣的脸色,对李向南说,“我们现在不应该宣扬个人迷信,让老百姓叫青天。”
屋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你宣扬过吗?”李向南看着罗德魁,略含威严地问。
“我当然没有。”
“我宣扬过吗?”
“我没有具体说你。”
“县委常委中谁在宣扬,你能指出来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没有人宣扬吧?”李向南审视地盯着对方。
“现在老百姓中就有这种个人迷信的习惯势力,我们应该加强集体领导。”
“每个常委都应该不出头露面解决问题?”
“起码不应该造成个人迷信的形势。”
“那我告诉你一个消除个人迷信的方法好不好?”
罗德魁看着李向南。
“我告诉你,你最好想办法多给老百姓及时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这样大家也就叫你罗青天了。”李向南眯眼看着对方,用训导的口吻说道。
“我不要别人对我个人迷信。”
李向南不无讥讽地微微一笑:“常委人人都这样多一点、快一点给老百姓办事,关心他们疾苦,人人就都成了青天了。到那时候,老百姓就一个青天也不叫了,集体的权威也就有了。”
罗德魁张着嘴答不上话来。小莉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向南的言谈举止。
“老顾,你说对不对?”李向南转过身略笑了笑。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顾荣话中有话地说道,走出了屋子。
李向南被堵了一下,有些不自然。他看了小莉一眼,走到顾荣身边,“老顾,今天开会前,我想预先再和你交换一下意见。”
“会上见吧。”顾荣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