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镇上的人并没有冷落掉我,从我进入小镇的那一刻起,便总有人大胆地窥视于我,似乎我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要掠夺镇上的资源和女人。这是龙十崖镇对待外来者惯有的眼神,虎视眈眈,高度戒备。
从小镇路口到家门口的不长的一千米路,我快要被镇上人这样的眼光给烤化了。如果单单是无声的注目礼也就罢了,我还能像皇帝出巡,坦然地接受这夹道欢迎,可是偏偏还有人毫无遮拦地议论。
在外读书7年,一年里只在家呆短暂的十几天,让我对龙十崖镇上的很多人都感觉陌生。这个小镇,除了父母亲戚,很多外来的女人我几乎认不出来。但我相信他们是绝对记得我的。只要有一个扯着嗓子宣传一下,说,嗨,那不是龙家的龙小白嘛,就是那个用一场短暂婚姻将龙族人搞得鸡犬不宁的龙小白!这是我所有简历中最有代表性的概括了吧,只要有人这样一喊,大家便都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她。
所以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龙十崖镇许多年来还没有受到外来的电视购物广告等的侵蚀,实在是这些女人的嘴,就已经足够地震撼和强大。某一个东西,一旦有一个人知道,便不需要看电视,不需要贴小广告,便能够家喻户晓。这件商品,会经由一个女人的嘴,传到另一个女人的嘴,然后再传到她们的丈夫口中、孩子口中、公婆口中、亲戚口中,甚至,包括她们的下一代。
我一路上听见许多小孩子嘻笑着从我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回头朝我嚷:嘿嘿嘿,羞羞羞,龙家有女要还家,嫁出的女儿跑丢的汉,吃饱的爹来饿扁的娘。
锦,这样的歌谣,就是从龙十崖镇女人们生有霉菌的嘴里编织出来的。我除了一路假装聋子一样地听着,毫无办法。每次回家,我都将它们当成夹道欢迎的背景音乐,昂头走回家去,可是每次都是到了家门口,我便喟然一声,将鼓胀着的面口袋放掉了气,神色黯然地推门进家。
这次依然是如此。父母并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母亲只是在我回家后,抬头看上一眼,便当着我的面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父亲。她说年轻的时候风流也就算了,到老了没力气了还念着那旧情不放,想离婚你早离啊,何必拖累我到这把年纪!这次看那狐狸精死了男人了,他又蠢蠢欲动,想娶个小的进来,可惜那女人也一脸褶子了。当年跟我比风骚,现在是个女人都能把她压下去。
我将行李重重地放下,自己去刷个杯子倒一杯温开水,咕咚咕咚灌了一气,这才砰地一下放下杯子。母亲听见这带着气的声音立刻将矛头指向了我:怎么了,老的在家天天给我脸色看,这小的一来也跟我耍横!这个家到底是谁挣下的?当年要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那笔钱,今天能有你在外面逍遥?!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不正经,小的也不让人省心,好好的一桩婚事,让你给搅黄了。你以为自己是公主啊,挑来拣去还能抛绣球选亲,快三十的人了,脸上褶子都两重天厚了!
锦,我真想将手边的杯子砸了。每到被母亲的一通骂给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我都想摔东西,恶狠狠地,或者动刀子杀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暴力倾向究竟是源于谁,父亲?还是唐麦加?或者是我骨子里本来就有,只是沉寂了20多年,才火山般喷薄而出?
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父亲的暴力,会先于我而迸发出滚滚的岩浆。这个老到浑身青筋暴突的男人,依然有着强大的爆发力,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像是一截炮仗,而且随时处于点燃之中。有时候他也会保持沉默,但那样的沉默,看上去更加地可怕,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或者山崩海啸。
那一刻,父亲就有这样让人恐惧的沉默。这样的沉默压倒了我想要朝母亲大吼大叫的那股子气,就像法海用雷峰塔死死镇住了白蛇妖。我只是将行李提进自己的卧室,而后开始铺因为没有暖气且不向阳而冰冷的床。
我不知道这次父母又是为何吵架,我也不太关心。他们总是有无数的理由争吵,但我猜测肯定与狸藻男人的死有关。我想小镇上那帮子嘴巴生了霉菌的女人们,甚至会造谣说是父亲将狸藻男人害死的,而且这样的造谣会详细到父亲用了什么慢性毒药,每次都给他注射一针。这样便让狸藻的男人不仅失去了性功能,而且连肌肉也开始萎缩,下不了矿,挣不了钱,最后直接连床也下不了,眼睁睁看着父亲和狸藻在他面前“鬼混”。
我相信小镇上肯定会有这样的谣言。其实很多年前,就有女人说,父亲给狸藻男人看病是假,想要和狸藻做爱是真,又说父亲每次去邻镇给狸藻男人看肺病,都不肯让人看他的药箱,一有人打开,便脸色惨白,好像里面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其实那里面有什么秘密呢,我想顶多是几个避孕套吧。父亲作为镇上的医生,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常常就有男人跑来嬉皮笑脸地索要避孕套。那时候有人来镇上宣传计划生育,带来许多的避孕套,为了便于群众免费拿取,就直接放在了父亲这里,让他代为发放。如果父亲给狸藻男人看病是假,去约会是真,那么他唯一会带的,当然是避孕套。
至于这次父母争吵,是不是避孕套惹的祸,就不得而知。我只从母亲指桑骂槐的话里,知道父亲打算去给狸藻的男人吊唁。这样外人看来猫哭老鼠的行为,在母亲这里,引起的激愤,当然更甚一层。
锦,一直以来,我都同情父亲,而今更是多了一层怜悯。这场丧事,他去与不去,沉默还是开口,都会招来人的指摘,而至于狸藻男人死后父亲会不会弃掉母亲娶了狸藻,则成了小镇更长久的一个话题。
锦,你瞧,我们家简直就是龙十崖镇的明星家庭,时刻在为人们制造着丰富的饭后谈资。父亲与狸藻的暧昧关系还没有让小镇人咀嚼完,我又给他们生产出更丰盛的八卦话题。我想如果小镇也来评选个话题女王或者王子,我和父亲一定荣膺桂冠。
而如果龙十崖镇人知道我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市里找唐麦加,将放在我只居住过几个月的房子里的一批等着结集出版的漫画作品讨要出来,那么他们一定又会造谣说我是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想要去求唐麦加,让我重新住回到那个在本市属于豪华小别墅级别的房子里去。
锦,我真不愿意给你提起这个男人。我也讨厌再见到这个貌似品质卓越实则粗俗不堪的男人。我每次一提起他就觉得疲惫,好像跟他在一起的这两年,是一场艰难的跋涉,一路上颠沛流离,到了目的地,却发现南辕北辙,行错了方向。
所以,还是让我先暂停一下,以后再给你讲述这段经历吧。而且这封信,我断断续续给你写了这么久,你看起来也肯定会觉得很累。
锦,上海的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黎落落和费云川的春天来了。我的春天,何时会来到呢?
锦,我拍下阁楼里射进来的一小片阳光给你发过去。你看见了,也会和我一样觉得温暖。
我爱你。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