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来一个跟艺术丝毫不沾边的发了福的中年男人,伊索拉这次没有站在门边像有一搭没一搭接客的妓女似的,摆一副冷艳的面孔,而是啪嗒啪嗒地就迎了上去,又充分运用女人的柔软手段,朝这个阔气男人发嗲:哎呦,曹总,我站在这里等了您这么久,还以为这次您又不给我面子呢。
这被唤作曹总的男人,领导发言似的轻咳两声,这才道:哎呀,你看你,还记着上次的仇不是,那次真的是忙啦。这回我可不敢再得罪伊大小姐,取消了一个重要行程专门赶来给你捧场。
伊索拉即刻将身体朝前暧昧地凑了凑,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说道:哎呦,曹总,您这么说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呢。如果没有曹总的长久的支持,我的公司和我的作品,现在还都上不了台面呢。
锦,我不知道你和伊索拉在一起品茶的时候,她会不会也用这样的语气与你说话。难道男人们都喜欢这样假惺惺的女人么?难道像我一样热烈痴情单纯傻气又无畏的小兽般执着的女子,会硌疼了男人们的眼睛么?否则,怎么男人们一发了迹,都变得恶俗不堪,非要朝那轻浮的女人身上一掷千金?
我不再想看伊索拉这个女人与一群有钱没品的男人调情,我打算匆匆地转上一圈,便抬腿走人。锦,我就在这样漫不经心的扫视里,看到了那个名为“检阅”的系列人物绘画。
准确地说,是一个系列的各式男人绘画。不同的男人,面容都是模糊不清,或者背对,或者侧身,或者透过磨砂的玻璃,或者是穿越一丛灌木、一列旗子。所有画中的男人,都裸露着身体,当然,也可以看得见他们形态各异的阳具。有的男人在低头一心一意地自慰,有的男人在捡拾凌乱的衣服,其间缠绕着女人的胸罩和内裤。画中捡拾衣服的男人神情慌乱,似乎被人窥去了偷情的隐私,所以一个手里抓着自己的裤子,另一个手里却错拿了某个女人带蕾丝花边的性感内衣。锦,我真有点担心他会将女人的腰带错当成领带寄到了脖子上,那样开门见了捉奸的老婆,即便是女人跳窗逃走,一切床上证据都销毁殆尽,岂不是也白费了功夫?
伊索拉画了有十几个男人,锦,我一个个“检阅”过去,便在倒数第四个的位置上,看到了你。不管你如何地争辩,或者是伊索拉为你辩驳,说这不过是一个与你身体相似的男人,也逃不过我的眼睛。爱你的5年里,锦,你对我的过去依然模糊,需要我通过这样写信的方式,才能陌生介入;可是我对你的一切,却是了如指掌。锦,我就是你肌肤上游走的蓝色的血管,你要向前行走,必须经过这个通道,所以你逃不过我锐利的眼睛。
画中的那个男人,站在浴室掀起的帘子后,氤氲的热气和帘子的一角恰巧挡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他臂膀以下的身体。这是个身体强壮的男人,有宽厚的臂膀和值得让女人依靠的胸膛。他的阳具周围的毛发,犹如原始的森林,茂密,黑亮,狂野,生机勃勃。这显然是一个雄性荷尔蒙激素发达旺盛的男人,有着无穷无尽的战斗力。他喜欢的女人,不会过多,但也绝不是见了喜欢的女人假装高傲冷漠的男人。
锦,相比于其他十几个男人,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他,所以我才会在他面前停留那么长的时间,并发现了那个暴露画中男人真实身份的密码。
锦,人生有多少东西,我们想要极力地隐瞒,到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那些秘密在潘多拉的盒子里,发酵,滋生,膨胀,并最终将那个固若金汤的盖子踢开,呈现在阳光之下。我想伊索拉的画里,或许也将这些来捧场的男人们画了进去,里面隐藏了男人们的一个鼻子,一只左眼,一双耳朵,一枚纽扣,一块名表。这些愚钝的男人们怕是看不出来,但总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洞悉其中的秘密,并将它们冷静地分离出来,回归到这些男人们的身上。
所以伊索拉隐去了浴室男人的面容,却暴露了一个只有我才会解开的密码。这个男人的肚脐左侧,有一颗麦粒一样大小的黑痣,而再向下游走,在右腿的内侧,于旺盛的毛发隐藏之中,还有一颗同样的黑痣。两颗黑痣遥遥相望,犹如一个被人拦腰切断的秘密。
锦,这样的秘密,当然只有与你最近的女人才会知道。我甚至觉得你的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母亲与妻子,也不会细心发觉这样的秘密。伊索拉作为一个三流的画家,倒是并不乏敏锐的视线。她在和你做爱之前,一定站在浴室的门口,仔细地窥视过你。或者在你们做爱之后,你疲惫地睡了过去,她却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于烟雾弥漫中,一寸寸地检阅丈量着你的身体。再或你们一起在浴室里嘻笑洗浴的时候,她为你涂抹薄荷味道的浴液,很自然地触摸过那两颗在水珠里赫然放大了的黑痣。
但这第三个假设存在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你一旦进了浴室,便犹如女人进了洗手间,心里的禁忌不允许另外的人窥视;很多次我想要和你一起洗澡,你都拒绝。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你怕在我面前暴露你正在日渐老去的身体,还是因为你只想在浴室里享受一个人的自由与安静。
但无论如何,你还是没有逃得过伊索拉刀片般犀利的视线。我想即便是隔着你层层的衣服,她的眼睛也能够将你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与一个搞艺术的女人做爱,是一件需要小心谨慎的事,一不小心,你便成了她的艺术创作的材料,并通过她艺术的媒介,流通进音乐、小说、画作、雕塑,被成千上万的人一览无余地窥到。
锦,当我发现我所认真审视的这个男人,就是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升腾起的嫉妒的火焰,可以将伊索拉的这个画展烧掉。我甚至想要冲到正与一个男人调笑的伊索拉面前,将她推倒在地。锦,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女人,生出了纠缠。你真的爱她吗?还是她曾经爱过你,所以要千方百计地去北京找你,并和你上床?哦,后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为自己活着的女人,她与你做爱的所有目的,不过是为了眼前这一个名为“检阅”的系列画作吧。这十几个男人,显然是曾经与她发生过这样那样暧昧的关系,或者所有的男人,都曾经上过她的床,只不过她没有英国女孩艾敏坏得彻底,将睡过许多个男人的床直接搬出来,并在其上,标出那些被她在床上检阅过的男人的名字。
那么,锦,真正的事实是,在认识我之前,因为寂寞或者其他的原因,你曾经对这个遥远的被艺术笼罩住的女人,生出过好感。而她,当然是利用了你的好感,频频地勾引着你,并最终成功引诱你上了她的床。
锦,这一个你始终不肯承认的一桩艳遇,在揭开的瞬间,如此尖锐地刺伤了我的心。我以为我离开了你,便能够彻底地放弃一切的过往,并在你的所有具备充分必要之理由的艳遇面前,没有过于剧烈的疼痛。可是而今我发现错了,我心里急剧膨胀的愤怒,让我重新变成了那个咆哮吼叫的豹子。如果你在画展的现场,我一定又会疯狂地朝你吼叫,一边让你滚开,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一边却又用力撕扯着你,将你身上抓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痕。
可是你不在身边,伊索拉也对我不屑一顾,那么,除了撕掉这幅你的画像,我别无他法消解心内的暴躁与狂怒。
不过是瞬间,我便将那幅画,撕成了两半。然后我便看见周围的人纷纷聚拢过来,而伊索拉,则丢掉那个眼神贪恋的男人,吃惊地快步走过来。
伊索拉先看了看那幅一半已经落在地上的画像,而后又将视线冷冷地朝向了我。她用命令似的语气倨傲地冲我道:麻烦你捡起来,重新贴上。
我很想啪一下给伊索拉一个响亮的耳光,但还是极力压抑住心内的怒火,昂头斜睨着她道:那么你先解释给我,你有什么理由与资格,画这个男人?!
伊索拉就在这样的一句后,退后了两步,用她惯有的手术刀似的视线,重新上下审视我一次。我相信这个女人一定明白了面前这个还一脸青涩的女人,与画中的你,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伊索拉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显然不想让自己成为公众议论的话题,况且,当时还有媒体的记者在。如果有八卦的记者将之报道出去,那么这个画展,就成了一个揭露伊索拉绯闻过往的导火索,网上网下的暴力民众,来个人肉搜索,怕是她不想出名都难。可惜,这样的声名,并非她所想要。
所以她很快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微笑着说一声“误会”,便将周围的人疏散开来。然后她弯腰捡起那半截画,又从兜里掏出自己的一张名片,淡淡道,不管是不是误会,我都希望可以有时间与你聊一下。
我将伊索拉捏着名片伸过来的手,丢在了几个看客的好奇观望里,便转身走人。临走之前,我没有忘了将挂在墙上的那一半浴室帘子扯下来。锦,我不能让你暴露在众人的指点中。尽管,那只是冒着热气的浴室的一角。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伊索拉追了上来。我站住,回头讥讽道:留步吧,你需要做的是检阅那些风流的男人,而不是我。伊索拉的脸,有些青紫,但还是尽力地将旗袍里的身体保持优雅,回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相信我们也会再一次见面,所以这次就不送了。
锦,我真想停下来,将这个女人打倒在地。我要告诉她,我此后再也不会见她,犹如此后我再也不会见你。我对她的恨,已经化作一片汪洋大海,永远地,彻底地将我与这个骄矜的女人,隔开来。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沿着那条长长的幽深的走廊,一直走,一直走,不肯回头。
我回不了头了。锦,一切都回不了头,我们的爱情,还有那些重峦叠嶂的误会与纠缠撕扯,无穷怨恨。
锦,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不想回忆。
回忆就是拿一把刀子划开自己的心。
那样地疼。
锦,今晚我要失眠了。
也好,就陪你失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