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落落的房间果然乱得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在她这里,我俨然成了一个能将房间收拾得有条不紊的优秀家庭主妇,不过是几分钟,我便将她堆满各类毛绒玩具的床,收拾出了可以容纳我们两个睡觉的地方。
黎落落懒到也不洗漱,将一只鞋子踢到窗台上去,另一只则孤零零地丢在地板上。我叹口气,将两只可怜的鞋子重新规整到一起,放到床底的鞋架上。黎落落背对着我,一头蓬勃的大波浪卷发像是野生的大丽花,恣意绚烂地绽放在枕上。我看她一眼,又怜爱地帮她盖一下被角,便准备去洗手间洗漱。黎落落却在我起身之时,一下子转过身来,恶狠狠道:龙小白,你不准走,我要你上床陪我说话,立刻!马上!说完了便腾地欠起身来,将我粗鲁地拽倒在她的身边。
我干脆踢掉了鞋子,脱光了衣服,像条光滑的泥鳅,嗖一下便钻进了黎落落的被窝,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住。黎落落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慢慢地无声地安静下来。
我感觉到黎落落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右臂上,但我却假装不知,没有去为她擦拭眼泪。这个从来不肯在我面前落泪示弱的丫头,我知道她最不需要的,便是别人的怜悯。她宁肯将不知羞耻有些下贱的大笑展示给路人,也不要有人走过来,冷漠地将她脸上的面具揭下,说,你不要假装满不在乎。
等她的眼泪干了,我才一边为她理顺着散乱了整个枕上的头发,一边拿出要开卧谈会的语气,挑开了话题:落落,你想和我聊什么呢?
别给我装傻,你知道我想要和你聊什么!黎落落这样一针见血地回复我,让我犹如被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在这初春的夜晚,瑟瑟发抖地现出一脸躲不掉的窘相。
我推开了黎落落,和她隔开半个手臂的距离,而后摆正她低垂的脑袋,道:黎落落,你是不是想要问我,我究竟是怎样勾引的费云川?怎样让他在梦里都说喜欢我?怎样背着你偷偷地跟他约会、亲吻、抚摸,甚至是做爱?
黎落落显然在我的话里有些激动,顺手操起头顶的一个趴趴熊,朝我扔过来,恰好砸在我的嘴上。我的牙齿即刻袭过一阵火辣辣的疼。我等那钻心的疼痛过去之后,才扒开趴趴熊,怒气冲冲地瞪视着黎落落,冲她喊:黎落落,你这个小婊子,你以为你是谁?妲己还是蛇妖?天天往费云川的书店里跑不给他一点自由也就罢了,凭什么连费云川的梦话都要无赖地霸占着?!
黎落落像只凶猛的狼,一下子扑上来,无所顾忌地用手中的趴趴熊忿忿不休地砸着我。锦,你若是在现场,一定会被这样两个赤裸着身体打闹的女人给震住的。你也会想不明白,两个素日好到常被男人们误认为同性恋的女子,怎么打起架来,像两只急红了眼的恶兽,恶语相向,毫不相让?而且还将被子踢到床下去,把大大小小的玩具也全都拿来当了武器,毫不留情地砸向对方这个始终不肯服输的靶子。怕是两个男人之间,也没有这样凶猛的打斗吧?
锦,你无法明白我和黎落落这样暴雨冰雹似的发泄,其实只是因为,我们爱对方太深,所以需要用这样自相残杀似的厮打,来将心内积聚的那些与爱一样深不可测的恨,统统地甩掉,驱开,赶走,击碎!
后来我们终于厮打累了,在满床狼藉中,喘着粗气躺倒下来。锦,我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黎落落明白,费云川之于我,不过是一个温柔体贴敢于承担责任的好男人,世上像他这样的好男人很多很多,可是我没有精力全都去爱,也没有足够广阔的胸怀,承受他们爱情的重量。
我只有试探着开了口。我说:落落,不管你怎么恨我,我都想告诉你,我不爱费云川。他只是少女时代的一个情人的影子,经过这么多年,早已模糊不清。现在重新相遇,那不多的一点回忆,也已经支离破碎,无法缝合。
黎落落憋着一股子没有发泄完的气打断我:过去是过去,过去费云川根本没有喜欢过我们,可是现在他却爱上了你!
我侧过身,面对着黎落落:那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爱的是谁,过去,现在,将来,从来都不会变。
黎落落依然是气愤:苏锦安已经成了过去时,而且是永远的过去,再不可能回来!
我微笑:不,落落,他不是过去时,我不会让他成为过去,我要让他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他夺都夺不去。
黎落落惊愕地欠起身来:龙小白,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摇头:落落,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爱费云川,真的不爱。他是你的,你尽管拿去蹂躏拿去享用,我连一丝的嫉妒也没有。
黎落落像一只生气的小狗,哼哼一声:可是你却比我提前入了他的梦中去。
我笑着将黎落落的肩头扭转过来:那又怎样?铁马冰河入梦来,入得再深,也只是铁马和冰冷的河,哪有你这一腔热血的小妖精入得痛快?费云川再怎么傻,也不会放着个火辣辣的性感尤物不亲不爱,天天朝那冷冰冰的铁马上碰吧?
黎落落终于被我逗笑,一边骂着我“坏蛋”、“黄色妖姬”、“女流氓”,一边扑过来,热烈地捶打着我。我则假装冷淡地抱胸,丝毫不动地等她发泄。她看见我这副脸色,噘了嘴,犹豫着停下,试探着凑过来,摇着我的胳膊,哼哼唧唧道:小白,好小白,亲亲小白,每个男人都想爱想吻想摸的龙小白,黎落落有眼不识小白的好,还请小白高抬贵脚,放我这只小蚂蚁一条生路哦。
我努力憋着,没有笑,但脸上的表情却是缓和下来。黎落落大了胆,继续讨饶:小白,以后如果你寂寞了烦了想找个男人揍了,我随时将费云川出租给你用,租金是一个小时一份“鼎泰丰”的蟹粉小笼包,好不好?
我跳将起来,一把掀开黎落落盖在身上的被子:你这个厚脸皮的小妖精,你是想将全世界的男人都据为己有,然后看哪个女人可怜再出租给她吧?我倒要看看你这性感皮囊下装的是香水还是大粪,要不然怎么一会香气袭人,一会又臭气熏天?!
裸身的黎落落啊啊尖叫着与我争抢着被子。这让我想起有一年我们两个人在海上划船,黎落落大胆地脱光了衣服,风浪袭来,有想见义勇为的男人高喊着朝我们划过来时,她同样嘶声尖叫着护住自己饱满骄傲的乳房和惹火诱人的下身。
锦,那晚我和黎落落相拥着睡去的时候,我又做了一个与几个月前相似的梦。依然是一片无边的汪洋,像我年少时总想要横越过去的大海,我在上面孤单地飘着,找不到将舟停泊的海岸。我不知道划了有多久,似乎有很多年,又似乎只是一个夜晚。我竟然隐约地看到一片光亮,或者是一片绿洲,一个岛屿。不管那是什么,锦,我能够确定的是,那是一个趋向美好的梦,只是被梦里依然不休不止要来打我的黎落落,一个拳头过来,打断在一片天光中。
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我和黎落落矢口不提费云川醉酒后的晚上发生的一切。费云川也一定不记得自己说过的醉话了吧?他照例带着我和黎落落在无事可做的周末,四处兜风。他对上海的各个角落都非常熟悉,我很惊讶他对那些充满了老旧故事的街道的发掘能力。三个人常常穿上一身休闲的行头,在那些曲折的弄堂小巷里一逛就是一天。费云川带领着我和黎落落,从中山公园,走到有数不清住家的愚园路,再穿越江苏路、华山路、徐家汇、淮海路。
黎落落总是第一个喊累,她臭美,明明说好了逛街,还是穿着半高跟的小皮靴,咔哒咔哒地像在给我们的散步做音乐伴奏。有时候费云川搞坏,故意地在前面跑。我怀疑他读书时是有名的运动健将,否则不会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跑起步来更是虎虎生风。
锦,这一点费云川跟你真像,当我在后面一路跟着费云川奔跑的时候,我似乎又听见了你均匀有力的喘息声。我常常觉得恍惚,好像依然在跟着你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我所行过的那些巷子,全都变幻成京味浓郁的胡同,有鸽子在风里带着清脆的哨音越过湛蓝的天空。一切看上去都像我画的油画,静谧,稳妥,慵懒,闲散,空气里弥漫着午后煮沸的咖啡的浅香。
但每一次费云川像一个称职的教练一样高声喊了停,我在黎落落冲费云川撒娇耍赖让他借肩膀一用的时候,便立刻从那迷雾里清醒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下意识地躲着费云川,在停下歇息的时候,坐在几米远的地方,微笑着看黎落落冲过去吊着费云川的胳膊,哎呦哎呦地喊累,娇嗔地骂费云川坏蛋,又让他这个自封的医师给她揉故意崴了的脚踝。锦,我觉得费云川和黎落落真是般配,一个成熟稳重,一个风骚妖冶;一个温柔体贴,一个娇媚风情。
锦,我每次这样看着他们,就会微微地嫉妒黎落落。这个与我一路走来的丫头,她总是那样幸运地被命运垂青,作为家里的独生女,从小便享尽了父母亲朋的宠爱;读书的时候,每天都有情书等着拆阅,更会有男生们送的玩不尽的新鲜小东西;连后来高考的时候,成绩不怎么好的她,还因为意外猜中了几道题目,而超常发挥,读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本科。等到后来工作,别人都在为此四处奔波,偏偏她,玩似的东炒一家,西炒一家,搞到后来,大家都叫她“炒女”。爱情上她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如日中天的明星一样,几乎没有出现过感情空档期。
我不知道黎落落是否注意到了我因为微微的嫉妒,而现出的感伤。这个丫头总是粗心大意,马马虎虎,除了她自己几米内的视域,很少会关心外界的广阔世界。但这样的小迷糊,恰是她最讨人喜欢的一面,因为你永远都不舍得对一个一脸无辜表情的丫头动怒、发火、记仇。你总是会在她妖媚又天真的神情里,将那些明明是她做错了的事,一笑忘记。
但我却窥见了费云川脸上与我同样的感伤。有那么几次,他的视线,越过中间的黎落落,落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自己像是碰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炽烈的灼痛感倏地一下袭遍了全身。我想要躲开,却发现每一次都是徒劳,费云川总有办法,让我的慌乱,暴露在他的注视之下。他会走过来,假装帮我提东西,让我不得不面对他的眼睛。他还会直接地喊我的名字,他很大声地叫我:小白,过来我帮你和落落拍两张照片。
锦,你说话的时候,视线总是飘忽不定,你似乎很怕我的眼睛,怕我眼睛里的热情的火焰会将你融化,或者怕自己陷入我的爱中,无法拔出,所以你总是将视线聚焦到我的眼睛以外的地方,譬如人群,譬如服务生,譬如店铺。每当我想要对你表白什么,你更是会拿可有可无的话题岔开来。这让我们相爱的五年里,我除了写信或者纸条给你,再或做爱的时候借助高潮来临前的激情,几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让你读懂我的爱。
可是费云川却不同于你。当他说要给我和黎落落拍照时,我几乎就逃不掉他的视线。他会让相机代替自己的眼睛,聚焦在任何他想看到的地方,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鼻翼,我的双手,甚至我的乳房,我的鞋子。我知道他常常借故寻找合适拍摄的位置,在我的脸上长时间地游走。黎落落每次都在旁边叫嚣:云川,你快拍啊,我的表情憋不住要淌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