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也无法让自己的表情,在费云川的大胆的注视之下,保持一贯柔和的笑容。我会觉得脸上有火辣辣的光线照着,炙烤着,逡巡着。我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调整那抹佯装出来的微笑。我还想将它们藏匿起来,可是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它们总能被费云川准确地捕捉到,并拍摄到相机里,永久地保存下来。
锦,我有一种可怖的感觉,总有一天,费云川会扔掉相机,当着黎落落的面,强行捉住我的脑袋,直视我的眼睛,并告诉我,他心内所有的爱恨纠缠。
锦,我恐惧这样的一天。
锦,这封信给你断断续续写了很久,因为这段时间每有一点空闲,便被黎落落给霸占去了。我有些不明白为何黎落落总喜欢让我这个第三者插在她和费云川之间,是想要炫耀她现在的爱情么?她从小就是个爱张扬的丫头,得到的一切,总不忘给人拿出显摆一番,也只有我,才能宽容她这样的骄傲。但我觉得她未必是想让我看到她与费云川亲热的种种。她这个疯狂的丫头,更喜欢关起门来,和费云川肆无忌惮地在地毯上亲吻、做爱、尖叫、滚打。当着我的面,她再怎么炫耀,终归还是像她说的那样,有自慰达不到高潮的气恼与失落。
那么是费云川主动要求的么?他不止一次地在我和黎落落面前开玩笑说过,喜欢三个人在一起的感觉,让他像是回到了大清时代,可以做那个风流倜傥且有三宫六院的乾隆皇帝,这几乎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呢。他甚至还刮一下黎落落的鼻尖,说:跟你一个人混有点乏味呢,人家龙小白可比你有才华得多,跟她谈起诗书琴画来,有棋逢对手的感觉,哪象你,硬把徐志摩的诗按到戴望舒的头上,指着齐白石的虾硬说是徐悲鸿画的。
黎落落不服气,说:哼哼,可龙小白不仅分不清“克丽缇娜”、“欧珀莱”、“VOV”、“兰芝”、“高丝”、“DHC”、“ZA”等国际品牌的化妆品,还张冠李戴,将人家美国的“丝塔芙”当成法国产的!
我坐在一边,安静地听他们笑闹,并不打断,但心里却因了费云川这样看似玩笑的话,而觉得有浓浓的温情。锦,我知道费云川对我的欣赏里,带着喜欢。我并不确定这样的喜欢,是裸露在日光下脆弱的青苔,还是深藏在密林中长流不息的溪水。但我确定的是,费云川与我在一起,比与黎落落更能够深入地谈及某个话题。尽管这样的话题,俗世中一对快乐生活的男女,未必需要。
不管是他们中的谁,更希望这个三人的组合长久延续,最终的结果,都是我挤出接收设计订单以外的时间,跟他们不知天长地久地厮混下去。
锦,有件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这几天我的心里有些烦乱,前天夜里甚至还失眠了。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与黎落落不能言说的秘密。我们之间,一向是共享一切,毫无隐藏的,可是现在,除了你,我找不到人来倾诉。
是上个周末的事情。费云川拉了我和黎落落去位于黄埔江口的森林公园。他说春天来了,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待嫁的新娘,正在拍摄婚纱照。他要让我和黎落落去找找感觉,尽早将自己嫁出去。如果我们愿意,他还会破费租上一套婚纱,让我们更真实地体验嫁人的感觉,不过,新郎可是要让他来扮演,怎么说,赔出去了出租费,他好歹也要占一点小便宜。
但这个租婚纱的建议最终流了产,我估计是黎落落考虑到我的感受,没有租。不过也或许,她对费云川要轮流给我们当新郎的提议,生了气。黎落落应该是想让费云川,做她唯一的新郎吧,尽管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费云川一贯的玩笑话。
春天的确让人蠢蠢欲动,女人们迫不及待地,都来到森林公园里拍摄婚纱照。费云川一路上一直走在我们前面,给我和黎落落抓拍生动瞬间。黎落落兴奋难耐,看到一对情侣在木桥上牵手深情对视,而后做出拥吻的动作,她即刻在旁边吹起流氓哨,惹得摄影师都分了神,回头笑笑地看她。黎落落还不满足,又丢给摄影师一个飞吻,大有贿赂人家转身给她拍摄婚纱照的意思。
黎落落想必真的是被一对又一对的甜蜜情侣们给感染了,特爱单独臭美拍照的她,这次竟是强烈要求让费云川将相机给我,而后由我给他们拍摄合影。费云川看上去有些为难,他找出了很多理由来拒绝黎落落,一会儿说我技术太差,肯定会将她拍成一个红眼兔子,一会儿又说这里背景杂乱不堪,不适合拍照。黎落落起初还撒娇抗议两声,后来就噤了声,闷闷不乐地甩着一个细长的柳条,又不断地对着费云川的镜头飞着白眼。我看出黎落落其实是生了气,只是一向坏脾气的她,在费云川面前像是被关了阀门,始终发不了火。一个人噘嘴生气,已经是她能表达的最强烈的抗议。
我在黎落落去洗手间的空当里,很快地走到费云川的身边,看他一眼,轻声说:借我相机用一会儿好么?我不想……不想让落落不开心。费云川欲言又止,只低低地唤了一下我的名字,小白,便在不远处黎落落懒懒走过来的身影里,说:好。
那个笨重的专业相机,在我的手里,的确是不听使唤。我很费力地捣弄着它,还装出一副开心的模样,逗引着黎落落。我摆出专业摄影师的语气冲他们大喊:嗨,亲密一点啦,女孩子放开点不要这么羞涩好不好?对,这位男士把你的手环在女孩子的腰上,Wonderful!
黎落落是个很容易就开心起来的丫头,她在我的挑逗里,也发了骚,主动地在我的镜头前对费云川又搂又抱,有一次,还趁我摆弄相机的时候,啪一下亲了费云川一口。这个镜头竟然被我的相机给抓拍到了,而且,效果出奇地好。黎落落看到这张照片,简直是乐坏了,很夸张地赏我一个额头之吻。
我第一次借助着相机的镜头,仔细地看着这个在黎落落的拥抱里有些挣扎的男人。锦,他有与你很像的硬朗的轮廓,只是他的眼睛比你更温暖,注视着你的时候,不会游走开去。他也和你一样,有我需要仰视才能抵达的高度。他的臂膀很宽,像一堵可以历经风吹雨打的石墙,你尽可以放心地倚靠着它。他还有黑硬的头发,一根根地直竖着,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我有时候会无意中拍到费云川的胸膛,那里开阔平坦,犹如一望无际的平原,你尽可以在上面奔跑呼喊,跳跃欢叫。
锦,我这样拿你与他作比,你一定不开心,是吗?可是,费云川的确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与你相似的男人。我一直在寻找的,也是这样可以引领着我,翻过一座座山,穿过一丛丛浪,走过一条条崎岖道路的男人。我握住这个男人有力的大手,便犹如握住了整个漂浮不定的世界。
我为黎落落和费云川拍下了许多“经典之作”,黎落落一直嚷叫着要将它们洗出来,放大了贴在墙上做明星画。费云川说:这可是你自封的,我可不是什么明星,不过是一个闯荡上海滩不红不紫的老男人。黎落落上前温柔地扭住他的耳朵,娇嗔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老男人。费云川很快地挣脱了她,又说口渴了,要去买点水喝。
黎落落被拍照弄得兴奋至极,讨好说要好好慰劳慰劳费云川这个模特和我这个摄影师,自告奋勇要去不怎么近的地方买水给我们喝。费云川并没有阻止,掏出钱包给她,说:那快去快回,不准路上游逛让我们久等。
黎落落很快消失在一条小路的拐角。我和费云川坐在水边的木椅上,看着她走远了,突然就觉得有些尴尬,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两个人这样坐了有两分钟,我却感觉有两年那么漫长。
最后是费云川先打破了寂静,他说:小白。我慌乱地侧过头来,看他一眼,“嗯”了一声。费云川停顿了片刻,又叫我:小白。我将放在木椅上的手移到双腿上去,又将白色的棉裙一角在手里不断地揉搓着。
锦,一切都来得很突然,我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费云川几乎有些粗鲁地将我慌乱不安的手拉过来。我整个的身体,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觉得要窒息了。我要挣脱掉他,可是他的双臂,却将我结实地抱住,愈来愈紧,紧到我想要说话,都觉得艰难。
费云川并没有进一步的举止,他只是这样紧紧地拥抱着我,像拥抱着一块即将丢失的玉石,或者快要飞走的云朵。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他不会亵渎了这块他不忍放弃的美玉。
他很轻很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近乎呓语似的低低地说着:小白,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这样粗暴地对你,可是我又忍不住想要将你拥在怀里。就让我多抱你一会儿,什么都别说。我就是想要让你知道,我在上海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哦,不是,是很多年前,那个常常去逛书店却一脸忧伤的女孩,就已经将我的心偷走了。这么多年,我一路寻找,原来就是为了将你找到……
锦,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像在你的怀抱之中,重新听到那些你很少对我说起的爱恋与想念,所以我才会微闭上眼睛,静静地,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并在费云川温柔的爱抚中,内心涌起一股又一股细细的波浪。它们彼此纠缠着涌上来,又退去,又厮缠着重新涌上来。
锦,我真的希望,这一刻能够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这样我就不会将你忘记,不会重新失去你,不会回到冰冷的现实中来,也不会觉得有无助的恐慌。
可是,我还是在一阵鸟的鸣叫声里,醒转过来,并用力地挣脱着费云川的臂膀。费云川却是依然用力地拥抱着我,不肯放手。我终于急了,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下一口。费云川痛叫一声,便松开了臂膀。
我很快地整理着自己被费云川弄皱了的衣服,一声不响,可是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告诉自己说,小白,你不要哭,你不能哭,你不能让落落伤心,不能告诉她这个秘密。你要将它烂在肚子里,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
费云川终于没有再靠近我,他只是在听到远远的黎落落的歌声响起时,低声说:小白,这次,不是梦话,也不是醉话,你不要因为黎落落,就避讳或者拒绝……
我很快地冷冷地打断了费云川:我不是因为落落,你不懂我的过去,你也不会参予进我的未来。你要珍惜落落,她那么爱你。
黎落落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近了,我慌忙地起身离开木椅,拿起相机,假装拍摄眼前这片寂静无声的溪水。一阵风吹过,我看到镜头里的水面像被人拿棍子用力搅过,哗啦哗啦地,动荡不安。
黎落落在那天返程的路上,凑在我的耳边,说了许多遍“谢谢你,小白鼠”。一路上她还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用她特有的方式,来将内心急剧膨胀的兴奋传递给我。费云川说他累了,没有留我们吃饭和住宿,他还赶走了找了许多理由想要留下来陪他的黎落落。费云川脸上的疲惫和失落,我不知道黎落落有没有看出来,我想她肯定是太过开心了,以至于连费云川对她叽叽咕咕、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鲜明的烦乱都没有看出来。
锦,在这个无法入眠的晚上,我想,如果没有你,我会不会爱上费云川?会不会大胆地从黎落落那里,将费云川争抢过来?而我和黎落落,会不会因此分道扬镳,再不相见?我庆幸一切只是如果,因为这所有的假设,听上去如此的残酷无情。我不想错过你,尽管我与你,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必定会分离。我也不想失去黎落落,她是我生命中赖以为继的精神鸦片。我的成长,与她丝丝相连,环环相扣。而费云川,他在我的心里,不过是一个与你相像的男人,我遇到了他,犹如重温了你,如果一定要让我和他生出这样那样的摩擦,那么就全当这是上天让我在旧梦里,安静地多睡一会儿吧。
锦,我要睡了。我不想醒来,我愿意环拥着这样的梦,到我老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