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锦:
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儿给你写这封信,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在靠你最近的地方,在你每日都会经过的1号线地铁的某个站旁,而且,是我们住过了很长时间的一个出租屋里,你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吃惊?平淡?恍惚?还是毫不在意,就像你根本不回复我写的信一样?
但我知道如果黎落落听说了,一定发出一声能将杯子震落在地的尖叫声,她一定说我疯了,好不容易从北京逃离,却又回到这个狼藉一片的城市。
她一定会尖酸刻薄地审问我说:龙小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重整江山,收拾旧山河?还是想从苏锦安身上寻一点温热的体温?或者只是欲望来了,找旧爱苏锦安满足一下?再或你精力还没有被苏锦安这个老男人消耗殆尽,想再在北京找个替代品重温旧梦?
还好黎落落现在坐在轮椅上养伤,无力顾及我的事情,而且她又以此拴住了费云川的心,享受爱情还来不及,怎么会想起我来?
所以我可以在离开上海的时候,关掉手机,毫无牵挂地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且不必担心会有谁,将我拦截在飞奔向你的途中。
锦,我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像这个我住过三年多的房子,在我离去之后,房东竟然没有寻到新的房客,一直这样保持了我走前的样子。我打电话给房东的时候,那个肥胖的老太太显然有些吃惊,她说她在前几天梦见了我,梦见我在这个房子里走来走去收拾东西,说不清是要搬走还是重新搬回来住。这个老太太声音尖而响亮,我每次给她打电话,都要将手机离得耳朵远一些,否则听上一会儿便会觉得头疼。她在电话里大声笑着说:姑娘你何时来住?是不是以后再不走了?我就说了,北京才是你的地方,非得毕业后去什么上海?上海,伤害,听起来多不吉利?现在房价阴晴不定,我这老婆子也指不定什么时候一命呜呼,所以也不跟你计较,在原来房价基础上打个八折,行不?
我有些犹豫地说出我或许最多只能住一个月,老太太的语气即刻变得有些失望:哎呀,前几天有个人打电话过来,说想要这个月入住来着,这么一来,我还真是为难。租给你吧,那个房客就失去了,不租吧,你肯定骂我这老婆子。我笑,说:阿姨,我或许只住半个月,但我可以付你两个月的房租,如果你怕麻烦,我可以在走之前帮你寻一个能够长年居住的房客,你看这样可以吗?
老太太立刻喜笑颜开:哎呀,那可真是谢谢你这孩子了。你何时来提前告诉我,我过去给你去收拾干净。你走了之后这房子一直空着,我也懒得收拾,怕是你丢下的那些东西还都在呢。
我听了即刻阻止她道:那阿姨,还是我去收拾吧,或许我还能找到我丢失的一串手链呢。
锦,我现在就在这间混杂着诸多记忆与味道的房子里,写信给你。我能闻得到因为长期没有开窗通风而积聚的呛人的霉味,也能听得到你最后一次与我激烈争吵之后失手给我的一个巴掌的余音,嗅得到我们在地板上留下的体液的味道,看得到我在墙上一笔一划刻下的你的名字。
锦,我现在要出去,给自己的胃里填充一些吃的东西,顺便坐地铁去见一面听说刚刚结婚了的艾琪,她是我在这个城市,除了你,唯一相熟的人。尽管,因为她,我曾经与唐麦加有过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锦,这几天我马不停蹄地走了许多地方,也见了一些与我有过这样那样关系的人。不过是半年多,这个城市便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变到让我觉得陌生,与它生出隔膜。我甚至有些惧怕,怕某一天在地铁或者公交上与你偶遇,你会与我一直温暖地藏在心底的那个男人,无法重合。但我知道你不会的,锦,你是什么样的男人,我在与你相识的第一眼,便已经清晰无误地检阅过。
北京城里肯定奔走着许多像艾琪一样的女子。她们年轻,漂亮,家境殷实,又精于算计,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如何进取,才能成为想象中的耀眼夺目的模样。和艾琪的见面约在王府井的一个格调优雅的西餐厅,我已经许久没有到过这样安静又高贵的地方吃饭。更多的时候,我混迹在上海的小吃摊和夜市上,或者用泡面解决饥饿问题。和唐麦加混的那两年里,我倒是跟着在这样地板上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方,蹭过许多次饭。但我发现,我总是很快便将饭菜的名字和味道忘记,连同饭桌上一本正经的男人女人,还有那些貌似姿态优美的调情。
这次照例如此。艾琪以一副北京城主人的口吻,劝我点了许多名字动听却味道平淡的名菜。我从她背的名贵皮包上,看得出她嫁得不错。果然饭菜还没有上齐,她便羞涩又得意地将自己的老公及其家庭背景,像服务生推销最新出品的菜系一样,隆重介绍给我。
艾琪这样开始为自己老公的推销:哎呀,本来应该带我的老公来见你一面的,怎么说,他也是长我们四级的大师兄,虽然当年在学校叱咤风云的时候你还没有读大学。但是这段时间他刚刚被提拔为副台长,业务繁忙,所以只能我一个人来了。
我看着眉眼里已经有些富家太太相的艾琪,知道她现在需要另一个女人对于她幸福的认同和羡慕,于是便佯装嫉妒:我就知道你会找个有前途也有钱途的老公。我们这拨人,没一个比得上你,当上了编导部主任,老公也前途无量。这大半个京城的媒体,估计不久之后就都归你们家掌控了。
艾琪果然很受用地咯咯笑起来:哎呀,不行啦,我老公再厉害也比不上他老爸呢。当年人家可是京城人人仰慕的名主持呢,就是他妈也是话剧团的台柱子呢。我只盼着将来生个大胖小子,能赶超他爸他爷爷。
我笑她:当初你不是说不到35岁不生孩子的么?怎么现在这么迫不及待?
艾琪露出一抹当了正室般的骄傲笑容:哎哟,不生怎么行?好歹,我老公他爸那些钱,也得有个孙子花不是?
说完了她这才想起我来:你当初要是不和唐麦加分手,现在也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呢,说不定比我还早就生了孩子呢。不过你也是,好端端毕业留在北京不行么,又不是没有单位要你,非得跑到上海去,而且还不工作,你可真是够个性的。女人到这年纪,也该趁着还有点新鲜水分,赶紧找个好主把自己推销了,否则30岁一过,可就是滞销品,打折都无人光顾了哦。
我假装赞同:可不是,但谁有你这么好命呢,有个有前途的老公,和有钱途的公婆,将来再生个光环笼罩下的小明星,一个女人,再好也不过如此了呢。
艾琪心满意足:想想如果35岁之前能策划出一个红透半边天的节目来,自己还真是什么都不缺了呢。
她将一片生鱼片细细嚼咽下去,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问道:哦,还记得苏锦安么?你离开京城后有没有和他再联系?
锦,我听到艾琪提及你的名字,突然就心底一阵痉挛似的疼痛。其实来见艾琪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听她喋喋不休地夸耀自己,而是因为她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或许是唯一可以时常听到你消息的人。我在她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她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
我假装漫不经心:哦,他有什么新的消息么?
艾琪微微蹙了眉:我有半年多没有见过他了。前段时间各路媒体汇聚,我碰到了他,不知怎么的,跟我以前见到的那个风流倜傥举止潇洒的中年男人有些不一样了呢。看上去明显憔悴了许多,或许是他升了副主编工作太累的原因?不过似乎不像,他的眼睛里好像藏有许多的忧愁。反正看上去他像是突然被什么给击中了,再也没有以前勇猛向前的那股子冲劲了。
我再也不愿意隐藏自己,追问她道:那他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或者你曾经问过他,听说过他什么吗?
艾琪想了片刻:嗯,有过一次交往,我们做一期节目,让他们社帮忙找一些文字资料。我打电话给他,恰好他在家里,电话接到一半,我听见他那边有一个女人很凄惨很痛苦的哭喊声。那声音听起来实在让人恐惧,好像疯了似的,还有摔东西的响声。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搪塞说没有,是电视机里的声音。但我听得出他在撒谎,因为他很快就结束了电话,说改天再详细聊。
那么后来他有没有详细与你再聊?我将身体倾向艾琪问道。
艾琪瞥了一眼周围,似乎怕人听到,而后又稍稍压低了声音:听说,哦,我也仅仅是从他们报社一个熟人那里听说的而已,他的老婆因为第一个孩子的事情,得了抑郁症,很多次想要自杀。他既要照顾才几岁的小女儿,又要看住一个精神不太稳定的女人,社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做,生活难着呢。好像他们社里有一个强劲的对手,几次要挤兑他。如果他在事业上再无建树,命运可真是对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有点不公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表情有些失常,艾琪很仔细地看我一眼:龙小白,你,没事吧?
我在恍惚中被她的手一碰,这才清醒过来:哦,没事,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
锦,我答应过你,再也不来找你,见你,写信给你,可是我一个都做不到。我无休无止地给你写信,骚扰你,我像个你永远都甩不掉的让人生厌的骗子、妓女,用尽各种方式打探你的消息,靠近于你。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相信,你爱我的那些繁花似锦的时光,是真实的,纹路清晰、走势执着的。
可是锦,对于你的那些苦痛,我却永远都无法将它们从你的肩上推掉,就像推掉一块压在遒劲大树上的巨大的陨石。
那么,这次北上,我的那个对你都不会透露的私密计划,算不算自私?
回程的时候,天色已晚,路灯次第亮起,在楼群之间闪着寂寞的光。乘公交路过后海,我突然就想过去走走。已经是夏天了,后海的酒吧可以在吧女挑逗暧昧的裙裾间夜夜笙歌。一层层暑气绕过女人们穿着薄薄的性感丝袜的大腿,抵达男人们潮湿躁动的欲望森林。
后海的这些酒吧,最容易滋生欲望的细菌,每一个在里面喝酒的男人女人,都像一个猎人,视线孤单迷离,心却炯炯有神,时刻找寻着那个犹如摇头丸或者海洛因的猎物。你只需隔着一扇虚掩的门,便能够窥视到其中躁动不安的男女。
锦,我相信你从未到过这样的酒吧,你不是一个懂得享受的男人,你给自己身上放置了太多的重担,你总是希望能够让身边的每一个人,你的父母,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朋友,还有我,都可以从你这里得到慰藉,或者温暖。你的白天和夜晚,全被这些所谓的义务与责任占据,你这样忙碌,每次都是我任性地求你,才会从你那里,抢到不多的时间陪我去喝杯茶,或者散散步,再或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仰头看天上大片舒展的云朵。
其实我也很少去这样的酒吧,尤其是夜晚。我认定这里是属于寂寞不安的男人女人,但我心里有你,满满的,充盈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我不孤单,也不需用酒精麻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