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说我从未到过此地,那便是撒谎。锦,我没有告诉过你,是怕你伤心,或者此后再不要我,连我的名字都不想听到。可是今天,当我路过这里,我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向你坦白我曾经有过的一次过错。锦,你会原谅我,是吗?如果你知道那时的我,心里有多么地无助,又有多么地绝望和疯狂。
我几乎快要忘记那次我究竟是为什么和你发生了争吵了,就像我完全记不清酒吧里那个向我走来的男人的面孔和姓名。
哦,想起来了,那是两年前的夏天,那时你的小女儿还不到两岁,你的妻子有过几次自杀的倾向,但又似乎被这个新出生的孩子牵引着,情绪渐渐平和下来。我则读了研,整日无课,又无需担心看似遥遥无期的毕业,所以正是最清闲的时日。唐麦加也终于不再骚扰我。我不常回家,小镇上那些关于父亲和狸藻的流言,因为距离,对我毫无干扰。一切看上去都安静稳妥,犹如一个静寂恬淡的黎明。
可是就在这样本应相安无事的平静夏日,我和你之间生出了一场看似无法挽回的战争。
一切都来得特别突然。那天是周四,我收到一份漫画的稿费,突然就想去见你。我记得我在学校附近给你可爱的小女儿买了一个会唱歌跳舞的芭比娃娃,临上车前写了一条短信,但在要发送的时候,想了想,又神秘一笑,删掉了。我想要给你一个突然袭击,我知道你一定在办公室,有条不紊地处理工作。等我乘的车抵达你们办公大楼拐角下的公交站牌的时候,你也会恰好经过那里去坐地铁。
一路上我还快乐地哼着曲子,又用随身带的一个丝线手链,给芭比娃娃的小靴子设计出一个灵动十足的蝴蝶结。我想着到了你那里,色迷迷地将你拦腰截住,一定会吓你一跳。然后我们去吃份你们单位旁边超市一层的水煎包,再要盘水煮毛豆,一份凉拌猪耳,两杯扎啤。吃完后恰好是暑气已消的黄昏,我送你回家,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可以在地铁里无人打扰地快乐度过。
但我却没有想到,我下车后不只看到了你,还看到你的旁边,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含情脉脉地边听你说话,边暧昧地将长长的裙裾,靠近你的身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但你的话,却是诱惑着那个女孩,将裸露的右肩,靠在你的左臂上,且随着脚步的移动,生出迷离欲望的情愫。
你并没有注意到拐角处的我,事实上,你的所有视线,都被那个擅长拿捏暧昧的女孩给勾引去了。女孩在站牌下站着等车,你显然是在送她。我不知道你们从哪儿出来,是不是刚刚有过一场大汗淋漓的床上大战,或者在你的办公室里,用我买来专用的玉石茶杯边品茶边打情骂俏。
站牌下拥挤着很多人,那个女孩则趁势将裸露了一半的背贴在你的胸前,你们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你脸上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你是想躲开还是接受这样的献媚,因为我没有给你们接下去发展的机会。我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力撞开那个女孩,而后啪地一下,使尽平生气力,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周围的人则早已经围拢过来,看起热闹。等到你看清了是我,你脸上的表情,刷地一下由吃惊变为愤怒。那个女孩,则诧异地看着像头疯了的狮子一样的我,有点恐惧地朝你的身后躲了一下。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心里像是有一颗原子弹,愤怒的火焰点燃了它,我想要熄灭早已经来不及。我将手中的芭比娃娃重重砸在女孩的身上,又腾地将她从你身后拽过来,一个巴掌,打在她因为调情和不安而通红的脸颊上。
我终于在压抑到要爆炸的沉默之后,怒吼出来:你们两个骗子!混蛋!!臭婊子!!!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我?!
锦,我多么希望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我大吵一架,哪怕你骂我也好,打我也行,我的心里,都会觉得好过一些。可是你却把即将破膛而出的怒火压制住,而后用极其平静的语气扭头对女孩说道:她是个疯子,我不认识她,我打车送你回去。
锦,那一刻,如果我手中有把刀子,我会不会杀了你和那个女孩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突然变得那样陌生,又那样冷漠残酷。我想要哭喊,想要砸碎什么东西,可是我在拥挤的人群里,却什么也不能做。而你,则拉起那个女孩的手,大踏步地走到一个刚刚停下来的出租车旁,打开车门,便砰一下将我关在了被路人指点的冰冷的牢笼之中。
我追着你们飞驰的车,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车开上高架桥,一个路警将我拦腰抱住,而极度的疲惫与绝望,则让我的双腿虚弱到再无力量行走半步。
那天晚上,我关了手机,跑到后海的一个灯光昏暗的酒吧里,坐在靠近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一杯杯地空腹喝着酒。我喝完第一瓶的时候,肚子里便火烧了似的无法忍受,我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便去了洗手间,等到回来,桌子对面便坐了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
他将自己的一瓶红酒倒入我的杯子,而后举杯,说:来,干一杯!
我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我也根本不关心。在这样夜晚的酒吧里,人的来去,本就像一场艳遇,有始无终,曲终人散,大家各自走路,谁管你是不是一个穷光蛋还是有钱的大款,只要看得对眼,一杯酒便可以欢愉到天明。
我真的想不起这个男人的模样,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进入过我记忆的仓库,他似乎不过是在我的窗前,晃了一下,便消失不见。我只记得他的眼睛里有与我一样的孤单和欲望。他的手指很长,像是一个弹钢琴的男人,又或许是某个在北京始终混不出名堂来的艺术家。
不知道是怎样开始的,好像他在给我倒酒的时候,洒落了一滴在我的手臂上,他拿纸来擦,而我,则看也不看,便将他的手握住,而后将炽热的双唇,靠在上面,又吐出柔软的舌尖,像一只饥渴的野兽,舔舐着那个陌生的肉欲的手背。
锦,我在那个陌生男人的房间里,用近乎放荡妓女般的喊叫和呻吟,将我对于你的愤怒,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毫无感情可言的男人面前,放肆地裸露自己的情欲,并一次又一次地用狂暴的撕咬,勾引着这个男人,陪我一次次冲向欲望的巅峰。
锦,我相信那个男人一定会被我吓住。他本以为瘦弱的我,会没有力量与他抗衡,或者他不过是想要诱惑一个清纯的校园女生上床,没想却是被她给抢先了一步,而且她的欲望强烈到让他生畏,到最后要用假装的昏沉大睡,来抵挡她肆虐不休的欲望。
我在那个男人醒来之前,离开了他的房间。我记忆里那是一个小区里老旧的房子,墙上有斑驳的大雨渗透的痕迹,楼梯扶手上有很多的尘灰,声控灯早已经坏掉。黎明还没有到来,整栋楼房像一个巨大的空荡的棺材,鬼魂隐在视线无法触及的缝隙里,低低地呜咽。盛夏的城市在没有成为一个巨大的蒸笼之前,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不多的墨蓝的天光,进行着最后的偷情。
我喝下太多的酒,也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我觉得自己像那栋破旧不堪的大楼,来一阵狂风暴雨,就会将我这严重受损的皮囊,连同对你的爱恨,一起席卷到不可知的宇宙黑洞中去。
所以当我回到宿舍,便爬上床,像一具尸体,一动不动地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暑气消散的傍晚,我有些恍惚,好像时光没有前行,在远处踏步走了一程。我没有给你那个羞耻的耳光,你也没有与一个女孩在路边上暧昧相碰。可是看到自己已经丢失不见的那条桃红色的内裤,还有破损的文胸,我才知道,时间再不可逆转,回到我抱着芭比娃娃欣喜地去看你的公交车上。
那一段时间,我天天给你打电话,你却始终关机,我还在网上骚扰你,你的头像则从未亮起过。我在你办公大楼的旁边,像个白痴一样地等你,盼你,希望看到你的影子,哪怕你依然和那个女孩守在一起。我只想知道原因,知道为什么你突然厌倦了我。可是锦,你却那么固执地保持了沉默,直到我疲惫不堪,面无表情地在手机上写下一行短信:我要自杀。
你果然给我打过电话来,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和疲累。你说:龙小白,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才会休止?那个女孩,是一个朋友介绍过来,让我帮忙寻找工作。我不过是给朋友一个人情,并没有想到,那女孩会用暧昧的举止回报于我。你让我究竟怎么做才好呢?你还没有自杀,我的心就被你先折磨死了。如果爱你那么累,那么我宁肯放弃。
我在电话里,哭得不成样子。我像个低贱的小狗子一样求你,求你原谅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求你给我一只手,拉我上岸。如果你真的打算就此分开,那么我会立刻沉到水底,再不返身。
你听着我无理的取闹、哭喊、哀哀的恳求,终于叹一口气,说:傻瓜,你要我怎么爱你呢?遇到你,真是一个宿命,我怕有一天,会和你一样疯掉,娶你的男人,会短命的。
锦,我从没有像那些纠缠不休的女人们一样,遇到一个男人,便千方百计地将他骗上自己的床,而后逼迫他娶她,给她一个名分,并认定唯此才是爱她。
锦,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你,从未。我不要嫁给你,因为嫁给了你,我在你的床上,却再也不能够在你的心里。我要像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扎进你的心里,很深很深。你要将其拔掉,那么付出的代价,将不只是伤筋动骨,而是生命断掉,无法复生。你的五脏六腑,连同动脉血管,全部缠绕在我粗壮的根茎之上。你将我的枝叶砍掉,来年它们又会生长出新的枝干。锦,你根本对我的爱,无计可施。你只能让它陪你到死,化为灰烬,进入坟墓。
我就这样原谅了你,也被你原谅。我忘记了那个想要献身给你的女孩,也忘记了那个被我拿来报复于你的男人。那个我曾经去过的酒吧,现在早已易主。我走在后海的街道上,看着里面的笙歌艳舞、模糊容颜,觉得恍若隔世,似乎我不过是个灵魂,曾经窥视过此地。这次再来,不过是为了将那个泄露了俗世男女私密的纸做的窗户,挡上,而后离开。
我从后海坐车回来的时候,经过一座有些破旧的大楼。大楼有些萧条,看上去人去楼空,似乎早就无人出入。无意中瞥了一下晦暗不清的牌子,上面写着:达旺房地产公司。这才突然间想起艾琪曾经给我说过的,这个公司倒闭的消息。不过是短短的几年,大肆报道的报纸还没有变黄,陈建国便从一个金光耀眼被人百般谄媚拍马的房地产公司老总,沦为这个城市不知所踪的落魄男人。而因为采访这个男人,最初相遇时我对你生出的那份痴狂,会不会在某个时刻,也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掉,就像它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锦,我要花费一段时间,重新走过那些我曾经同你历经的茶馆,小店,街道,花园,书店,宾馆,地铁,公交,甚至是树木花草。
我会觉得忧伤,也会生出疼痛。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