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锦:
我本想在走完所有留下你我痕迹的地方,再写这封信给你,可是今天回来,我在窗前流淌的蜜色黄昏里坐下,看着对面那棵在暑气里躁动不安的椿树,呆愣了半个小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电脑文档,写信给你。
锦,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忽略的一个地方,是你的家。它在1号线地铁的最后一站。我曾经许多次想要走近一点看看,都忍住了。我只是在送你抵达站台的时候,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上,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看你穿过马路,走过上坡的草地,再一路直行,直至在倒数第二栋楼的拐角处消失不见。
有时候我会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带着你的小女儿出来接你。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儿,总是像我一样,挣脱开老人的手,飞奔着上来抱住你。你也会孩子一样奔跑过去,边喊着“宝宝”,边伸展开老鹰翼翅一样的手臂,将你的小女儿一把举起,并用粗硬的短发扎着她柔软的下巴。她在你的手中,快乐地扑腾着四肢,又咯咯地笑个不停。而旁边那个老人,则慈祥地看着你们,并走上前去,将孩子身上的灰尘,轻轻掸落。
锦,如果那个老人,换成你的妻子,我想我的心里一定会升腾起浓郁的嫉妒,可是我却从未碰到过你的妻子。我曾经猜测她是懒得下楼,或者在家里忙着为你做饭,再或她更喜欢站在高楼上,深情地眺望你和孩子大踏步地向她走来。但我却从未想过,她会以那样衰颓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今天我在1号线地铁里来回坐了两个多小时,看着各色男女上上下下,消失不见。我将视线穿越一张张苍老的单纯的风骚的滑稽的冷漠的嘻笑的色情的脸,试图将你从这些面孔中间,剔除出来。但我还是怕与你视线相撞的那一瞬间,我担心那会像巨石引爆,石块飞溅中,将我砸得遍体鳞伤。
我最终选择了更安全隐秘的方式:偷窥。我走下1号线末端地铁口的时候,在强烈的光线里有些晕眩。我看着那条熟悉的用视线抚摸过千万次的小路,竟是有些害怕,似乎踏上去,沿着草地一路而上,抵达的不是你的家,而是一个神秘莫测变幻万千的岛屿。
我先看到的是一个女人,我不能准确判断她的年龄。她的面容憔悴苍白,像一个长年不见阳光的病人,或者一株长在背阴处又没有蝴蝶路过因而无法绽放的花朵。她的手指瘦削无力,仿若一截枯死的树枝,在阳光里孤寂地随意丢着。我从她的面前经过,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眼睛空洞地看着不远处草地上的一小片阳光,没有悲喜,好像坐在那里的,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她的魂魄,早已飘散到某个远离尘世的地方。
如果不是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冲着她高喊“妈妈”,锦,我想我不会将她认作你的妻子。那个女孩,扭头过来,冲着我甜甜地绽出笑容。我从她唇边的一颗小痣,认出了这是你的女儿。我迅速地走开去,躲在一大株黄刺梅旁边的木椅上,假装打手机游戏。
你的女儿一迭声地喊着“妈妈”,又爬上她的双腿,用胖胖的手臂环住她的脖子。你的女儿嗲声嗲气地不断恳求着:妈妈,你带我去草坪上玩,你帮我吹蒲公英好不好?可是你的妻子却是始终在茫然地看着什么东西,没有给女儿一句回复。
小女儿生了气,撒娇似的用小手拍打着母亲的胸脯,边拍打边叫喊:妈妈坏,妈妈不陪我玩,不是好妈妈。
在我还没有看清你的妻子有什么反应的时候,你的女儿已经被她用力地扯开且扔到了小路对面的草坪上。孩子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她的脸上,也像是被草坪上的蒺藜或者玻璃碎片划伤了,鲜血已经流淌出来。那一刻,这个被母亲抛开的孩子,像一片冷风中的树叶,剧烈地抖动着双肩,绝望地大哭。
我看见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急跑过来,可是老人还没有到达草坪,你的妻子便两步跨过去,抱起孩子,毫不留情地将巴掌啪啪地打在孩子的身上。我听见她一边无情地狠狠地打着,一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再哭就打死你!你别想把我的宝贝小哲赶走!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小哲!!
小哲是你去世的儿子的名字。锦,我以为这么多年你的妻子早已经从阴影里走出来,而今才知道,这个创伤在她心底留下的痕迹,原来如此之深。她青筋暴露的瘦瘦的脖颈,因为这样突然而至的暴怒,似乎要折断了。我在她将过来劝阻的老人也一下子推倒的时候,知道她已经很难再走出来了。她的灵魂落在原地,而躯壳却被时间撕扯着向前。时间走得愈远,那么她的身体衰老枯萎的速度也愈快。她注定要成为被创伤彻底击败逼疯的女人。
社区里的护士很快地过来,给她注射了一针镇定剂。我看看时间,猜测你很快就要下班回家,或许护士已经和你通过电话,你正在赶回家来的拥挤的地铁里。
我绕过你哭泣的小女儿,或许是你母亲的老人,还有两个镇定自若注射针剂的护士,匆匆地离开。锦,我一路走着,一路难过,我为自己在你的痛苦面前无能为力而难过。我本以为我可以给你带来快乐,到现在才发觉,其实你一直孤单地走在生活尖锐的碎片之上,无人可以伸手相助,将你拯救出来。我,或者是你那一出生就注定是情感替代身份的女儿,所带来的都不过是短暂的欢愉。你的时刻会疯狂的妻子,会一次次将你从短暂的平静中拉进绝望的深渊。除了你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帮你打败容颜惨烈的破碎生活。
锦,这一段时间,我已经坐公交5次路过你上班的地方。我还下车,在附近的商场和店铺里逡巡过几次。我佯装买东西,隔着一条车流不息的马路,用猎人一样锐利的视线,注视着对面那栋时常有人出入的大楼。
锦,我真的看到了你!
你明显地瘦下去了,就像艾琪说的,有了苍老的痕迹。你的头发蓬乱,表情茫然。蓝色格子的衬衫后面,不知是被人拥挤还是睡觉所压,有很多的褶皱。你的脚步,不再似从前那样矫健有力,而是有了犹豫和迟疑。
我躲在一家精品店的玻璃门后,假装看一排琉璃的饰品,我的眼睛,犹如狙击手所持的枪,准确无误地瞄准着即将射杀的目标。一秒,两秒,三秒……你用了1分钟11秒的时间,从站牌下走至大楼的旋转门处。你在那里,被一个穿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叫住,你听她絮叨了50秒钟,而后挤出一丝职业性的微笑,点头,扭身要继续前行。
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你朝我所在的精品店里看过来。锦,我想知道,这是你无意识的动作,还是你与我心有灵犀,冥冥中感觉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在马路对面注视着你?我写给你的信,你一定没有看到,否则你的视线,不会如此了无光泽。或者你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那个信箱,不过没有关系,你总有一天会看到它们,这一封封的信,迟早会像疯狂的藤蔓一样,进驻你的身体,并缠绕住你的灵魂。
尽管我知道你根本看不到躲在门后的我,可是那一刻我还是想要仓惶地逃掉。我的血液迅速地涌到发梢,如果有人现在用一把铅笔刀无意中碰到我的头皮,一定会有鲜血喷涌而出。我的双脚,挪不动半步,我的身体,犹如被人点了死穴,无法动弹。
锦,你的一瞥,控制了我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除非你离开,不见踪影,否则我的穴道,永远无法解冻。
锦,这样无心的一瞥,让我终于看清了你在我的心里,留下的深到几乎穿透五脏六腑的印痕。
锦,你终于还是收回视线,漠然地转身,走入大厅消失不见。而我,也在店主不满的一句提醒我买什么东西的问话里,清醒过来,随意选了一串绿色的玛瑙手链,离开了小店。
我在之后一直失眠,我不知道还要不要执行我既定的计划。我不想那么自私,可是锦,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我不去见你,那么如何才能将你彻底地忘记,或者平静地度过没有你在的岁月?假若这次来京不去见你,不在原定的时间内实施我的隐秘行动,那么我便可以看清此后的人生,我将怎样残破地度过。
锦,我在倒计时,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倒计时。我在不同的公共电话亭,让艾琪告诉我你最新的手机号码,打过5次电话,有4次响了一下,不等你接起,我便挂断了。只有一次,我紧张地等着铃声响过6下,而后电话那端终于传出我所熟悉的你的低沉的嗓音。
你说:喂?
我屏住了呼吸,尽力不让自己制造出一丁点的声音来。我的周围,有一个中年女人在喋喋不休地给自己的男人打着电话,电视机里在播放80年代的某个絮絮叨叨的老电影,话吧的老板在指责着自己笨手笨脚的儿子,门外则是城市巨大的喧嚣声。
你又是一声略带疑惑的“喂?”
我终于害怕你在第三声“喂”之后,我会忍不住喊出你的名字。我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并哆嗦着手指,从钱包里取出一个一元的硬币。我没有等到话吧老板找我零钱,便神情恍惚地走出了话吧,并在一条陌生的马路上,走了很长时间,才想起伸手拦车,让司机送我去最近的地铁口。
锦,请你告诉我,我究竟该去见你,将你诱进我隐秘的网,还是折回上海,就当此程没有来过?
墙上的倒计时牌,已经清晰无误地提示我,距离我的计划实施的时间,还有两天零三个小时。
先让我睡上一觉。锦,我太累了,快要被自己折磨疯了。
安。
亲爱的锦:
我在回程的火车上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心里充溢了巨大的喜悦与满足。就在18个小时之前,我看这个世界,还是灰暗嘈杂混乱不堪的,可是现在,我已经坐在绿皮的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旁边一个庸俗男人不断地打着蒜味浓郁的饱嗝,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大声地哭闹。过道里拥满了外出打工或者回家探亲的民工,一个穿着马虎的男人和貌似他的老婆的女人,正因为一点琐事,喋喋不休地争吵。就是这样拥挤吵嚷的环境,锦,我的心却是异常地安定、富足,犹如一株在旷野里为自己寂静绽放开第一朵花的扶桑。
锦,一切都像我策划的那样完美无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珍宝,尽管用了或许会被人认为不耻的方式,可是,我的目的达到了。那么手段的明与暗,高尚与卑劣,又有什么区别?我得不到你,也无法再得到你的爱,可是我却可以得到与这些一样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