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试图做一些挽回,譬如主动地对那些狐朋狗友,说起龙小桃种种的优点;譬如在无人会经过的路口处,等着龙小桃,只为能讨好般地向她问一声好;又譬如收作业的时候,会亲自跑到她的面前,问她做完了没有,如果没有那就再等她一会儿。我以为这种种的努力,会换来龙小桃至少一丝的好感,哪怕,她能够用一个柔和的眼神,来接纳我的歉意也好,但是,什么也没有。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冰,已经在龙小桃的冷淡里,变得愈发地坚硬。
龙小桃几乎完全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在这个极少打工子弟的学校里,龙小桃如一个另类,独来独往,不主动地搭理任何人,亦不打算与任何人交往。像是一朵花儿,一季都没有开完,便自动闭阖了花瓣,且再没有绽放的希望和勇气。
龙小桃终于没有读完高二,便转学去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走的时候,没给任何人说,是老师走到我的身边,淡淡说一句将这张椅子搬走吧,我这才知道,龙小桃再不会回来了。许多人对于她的离去,不过是议论几句,便不再提起,她的来去,在周围人的眼里,如一缕青烟,飘近又散去。而我,却是很奇怪地,在龙小桃走后,再也不能将她忘记。我曾经试图沿着她昔日放学回家的路线,去找寻她的住处,但最终却是走失了方向。我也曾到附近的打工子弟学校闲逛,希望能够与她偶遇,像她当面说一声对不起。可是,时间终于没有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后来的某一天,我在一个街口,与龙小桃不期而遇。我几乎是满含了惊喜,想要过去拥抱住她,告诉她,我曾用怎样长的一段时间,为所做的一切自责,我也曾怎样渴盼着,她能将我原谅,且与我成为朋友。但是龙小桃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却一扭头,快步走开了,任我怎么呼唤,她都不再回头。
那一年,我与龙小桃皆读了大学,我一直以为两年的时间,应该能够让龙小桃,宽容我所做过的一切,是她的一个转身,让我终于明白,有些疤痕,一旦烙下,即便是手术,也无法将它除掉。而我,则是龙小桃漫长无助的青春里,最难堪的一道疤痕,难堪到她用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无法忘记,难堪到只有逃避,才能漫过时光的河流。
而能彼此忘记,那么,该是我与龙小桃,最好的结局。
说不上那时候为什么不喜欢秦生。她只知道,在这个八人间的宿舍里,她和秦生,都是另类。
秦生在搬进她们宿舍以前,名声就已是不好。据说她交了一个极有钱的体育系的男友,整日里早出晚归。从来都是自己身上浓装艳抹,光鲜亮丽,却不肯为宿舍扫一下地,抹一下窗户,出上点点的力。甚至每周一次的卫生检查,不仅见不着她的人影,还要用那狼籍一片的床铺,为宿舍的成绩单上多添几个叉号。又传她极其地自私吝啬,有洁癖一样在别人碰了她的东西后,会大惊失色。因是借了扩招的名声,多交了钱才来到这所大学的;成绩,当然是差得让人连同情都不会给的那种。
这样的女孩子,她当然是不屑于为伍的。尽管她其实和秦生一样,很鲜明地便被同宿舍的人疏离了开来。只是,她不像秦生,有优越的家境和美丽的容颜。她的所有费用,都是从银行里贷款来的。每次系里张贴减免学费的名单,她的名字,也总是高居榜首。她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去世,把她和未成年的弟弟,撇给冷漠的叔叔。她是为了毕业找份好的工作,才丢了中文学习外语的。并没有意识到,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选择。每天拼命般的学习,换来的,却只是平淡如水的成绩。在宿舍里,她是一个勤快的人,会主动地打扫卫生;提水的时候,另一只手,从不会空着。可是这样,并没有赢得任何人的心。似乎她小心翼翼做的这些,全是理所应当的。她们出去逛街,游玩,参加舞会,从不会喊上她。甚至是她起早去念书,她们也会不咸不淡地来上一句:“再努力有什么用,脑子这么笨,复习上十遍都不如别人一遍管用!”
所以,她竟也慢慢地和秦生一样,早出晚归,不参与她们的卧谈。只是秦生有惹人嫉妒的爱情相伴。而她,却是游魂秀般地,孤独地来去。
倒是秦生对她,有种不同于别人的热情。
父母捎来的好东西,会趁了舍友们不在的时候,主动地让她。逛精品店遇到了喜欢的首饰,总会毫不心疼的多买一份给她。男友不在的时候,会拉她去吃从没有吃过的美味。这样足以让她受宠若惊的恩惠,她却是惶惶然地想拒绝掉。甚或是远远地逃开去。尤其是秦生当着宿舍人的面,微笑着坐在床沿上,想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她都会很紧张地找一个借口,打断她的问话。
其实她是多少渴望有一个女孩子像秦生那样,给她点滴的爱与温情呵。可是为什么秦生这样做的时候,她感到的,却是深一层的寂寞与隔膜?
后来有一次卧谈会,秦生不在,她被一个女孩子含沙射影地讽刺她愚笨的话,弄得心绪极糟。后来不知怎么的,她们谈到了秦生。她的被人用刀子削得愈来愈尖的心,突然地一硬,冷冷地抖出一句:“这有什么奇怪的?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现在的妈才刚刚30岁,比她还要娇媚!”这一句,像是一枚炸弹,将每个人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易将她与舍友间,那赌高耸入云的隔墙,炸得片砖不留。
那次卧谈会,因了她的加入,而有了不小的高潮。而她,也因了这种从没有过的畅通无阻的交谈,一下子寻到了那种渴盼着的交融与幸福。
终于可以与她们站在同一战线上,批着她其实并没有嫉恨过的秦生。又恰恰是秦生,做了一个靶子,让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在舍友们的眼中,不再做人人疏离的另类。这一点,她很清楚,却是不愿意清楚。她很快地用言行告诉秦生,她可以与她们一起唱歌、跳舞、逛街。尽管,她依然做着让人不屑的配角。可是毕竟,有一个比秦生更大的群体,敞开门,让她挤进来了。对于她的近乎有点残酷的冷漠,秦生并没有在意;依然在周末男友回家的时候,拉她去吃她钟情的腰果海米。终于有一次,在秦生发出邀请后,同宿舍的另一个女孩子挑衅似的冲她说:“今天宿舍聚餐,你去不去?”她一下子愣住了,对面的两双眸子,一个清亮寂寞,一个黯淡繁华。她终于冲着那世俗繁华的所在,重重点了点头。而后,又对着秦生极轻却又极坚定地说:“麻烦你以后,别再让我做没了男友陪伴时的替补。我不需要。也不值得去做这样的替补。”在宿舍里其他人一起指责时,总会高傲地反唇相讥的秦生,在那一刻,却是用力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出了宿舍。
那晚的聚餐,她终没有去。她想起和秦生在一块时,故意忍住了的欣喜与快乐。想起她被小集体强加给的,对秦生的冷淡与疏离。想起她被人挖苦的时候,秦生毫不留情地抛给那人的恶言恶语。想起卑微的她,其实在这个小集体里,才是真正的替补。可是为什么本该对秦生说的,她不肯提一个字。不该对她们讲的,她却是证明什么似的,迫不急待地,敞开所有的门窗?
等她终于明白,孤独,在漫长又短暂的青春期里,并不是什么无法示人的错误。而她,更不应该为此,用另一份同样孤傲的青春,换取一个在喧哗里做替补的位置,毕业,已是飞一般地来临。秦生,也早已搬出了宿舍,再也回不到她豁然洞开的青春。一份自卑,与一份桀骜,终于呼啸着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