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我,说,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朵朵地,芳香扑鼻,连邻家的狗狗,都吸引来了呢。我笑,说,一定记得摘最明艳的一朵,戴在耳际哦。她略略迟疑,试探说道,别人,会笑话的吧,都这么老了呢。我看着电脑桌面上她年轻时灿烂明亮的笑容,飞起的发辫上闪烁的光泽,视线望向不可及的远方,那样外人无力阻挡的自信与骄傲,让我一度以为,我与她,除了遥遥地看一眼,而后各自行路,永远不会真正地抵达对方的心灵。况且,我与她,又都是那样执拗的女子,只是,她的执拗,是因为美丽,而我的执拗,则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摆脱掉她留给我的阴影。就像而今,她想要摆脱掉疾病带给她的恐惧,和时光的长衫,无情罩下来的衰老一样。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吧,她只是开始一次次问我,自己眼角的皱纹,是否又多了一道?耳鬓的头发,怎么又白了一片?新买的衣服,怎么穿为何都觉得别扭?而那些院子里开得热烈的花花草草,为何她看着看着,就会莫名地感伤?这样的问题,每一次打电话,她都会拿来问我,但从来不指望我会回答。这更像是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我,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听众,就像,许多年前,我在她的面前,曾经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外人一样。
很小的时候,她就为了自己的事业,将我丢给了奶奶。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极其爱美,生我都是勉强,我只喝了几个月的奶,她便毅然地给我掐掉,而且迫不及待地从家里逃出来,去舞蹈房拼命地健身。我很少依偎在她的怀里,或者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吊在她的脖颈上撒娇。她总是将我渴盼的眼神,用华美的服饰,闪耀的耳环,冷冷地熄灭在萌芽状态。她每隔两个月,便会做一次外地的演出,行前,她总是哼着歌,一件件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将化妆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放到背包里去,看见我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看她,便会走过来,蹲下身,用力地抱我一下,说:乖,在家听奶奶的话。我拘谨地靠在她陌生的怀里,闻着她头发上茉莉的芳香,常常就微微地闭起眼睛,安享这样难得的温柔。
这是她留给我的童年,唯一柔软的记忆。此后我便被寄养到郊区的奶奶家,与她愈加地生疏隔膜。
读初中那年,因为她在电视上频繁地出镜,附带地,我也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常常就有男生截住我,挑衅似的问道:嘿,章小爱,你妈妈真的是电视上那个跳芭蕾舞的女演员么?我极骄傲地白他们一眼,反问道:难道还有假的么?男生们嘻嘻坏笑:说不定哦,她长得那么漂亮,可是你,一点都不像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是假的呢。而女生们也会在课下围成讨厌的一小撮,说起她在电视上的一场演出,又回头居心叵测地瞥我一眼,低声说,嘿,真是奇怪,身材那么好的妈妈,怎么生出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儿呢,不会,她是收养的吧。
我快被那些八卦的男女生给弄疯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出主意说,让你妈妈每周来接你一次,或者,等到我们元旦晚会的时候,你请她来跳一段舞,我保证那些搬弄是非的人,会嫉妒死你的幸福呢。
我那天晚上做梦,梦见她真的去了我们教室,是上课的时候,她先是在外面微笑着等我,提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而后又轻轻叩我们的门窗,老师走过去,打开来,看见她,竟是兴奋地尖叫起来,说,一定要请她跳一段芭蕾给大家看。她先是羞涩,看见我期盼的眼神,终于走上讲台,说,请让我将这段天鹅湖,献给我亲爱的女儿章小爱,没有她在背后默默的支持,就没有我今天的成绩。台下的掌声,雷鸣般地响起,而我的眼睛,也涌出热乎乎的眼泪。
但还没有来得及听到同学羡慕的议论,梦就醒了,侧耳听见客厅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见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新的外地演出了。回头瞥见我失落地倚在门口,她只是习惯性地问一句:小爱,睡得好么?记得在家听爸爸的话,我要许多天后才能回来。我第一次主动地问她:那你能不能来参加我们班里的元旦晚会?她略略一愣,回头探寻着看我一眼,说,我会尽快回来争取参加的。而我,却在她这句温柔的回话里,迅速地将头扭向一边去。
她是到元旦晚会的前一天,才回来的,我等着她来敲我的门,将可以去参加我们晚会的好消息告诉我。但最终她没有来,迷糊中,听见她跟父亲说:明天晚上市里又有一场演出,你和小爱,自己做点饭吃,不必等我了。
我知道那场我已经向同学承诺过N次的晚会,也不必等她了。她已经完全地,将我鼓足了勇气才说出的邀请忘记,就像忘记我是她亲生的女儿一样。
在我高中毕业以前,她就像电影《红菱艳》里那个女主角,一旦穿上舞鞋,就再也停不下来。如果舞蹈是她心里的大片草坪,那么,我顶多算是其上,最衰颓的叶子;她只记得如何侍弄那些夺目的花草,如何将自己小小的花园,经营得有声有色,却不记得,我这片叶子,也同样需要她的手,温柔的爱抚。
而这样的爱抚,我还没有等到,她就被一场大病,击倒在地。
起先是她的眼睛,时常地模糊,她并没有在意,照例各地奔跑着去演出。直至她的头也开始疼痛,不得不去医院医治。在那之后的一年里,她辗转去过很多的医院,药吃了一副又一副,连她卧室的梳妆台前,日日萦绕的薄荷香水的味道,都被草药浓烈呛人的苦涩,给遮掩住了。她听信了一些平庸医生的话,以为只是眼睛的疾病,只要坚持吃药,或许很快就会痊愈。她依然每日上班,在舞蹈房里练到很晚,又细心地为自己熬药,洗脸的时候会用毛巾在眼睛上热敷很久。我站在一侧偷偷地看她,她并不会察觉,我一直以为,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从来都将我视作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是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病到很严重的地步。
医生做出必须做手术切除她脑中病瘤的时候,她的恐惧,迅速传染了我。我那时即将大学毕业,在考研,她任性地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动脑部手术,无论如何,她都要在手术前,见我一面,如果失败,也算是最后的告别。那时距离考研,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听到她要做脑部手术的消息,我愣了许久,才说服自己,这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着要见我的女子,是昔日那个鸟一样四处飞翔,且几乎不会在我的枝头栖息的她。
见到她的时候,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全被剃光,取而代之的是奇形怪状的塑料管子,白色的绷带从头上一圈圈绕下去,几乎盖住了她的眼睛。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不再是那个我认识的能歌善舞的女子,而是某个怪异的任人随意处置的标本,尽管气息尚存,可是却已了无尊严。
我很想朝护士大喊:这不是她,她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们要将一个活得如此精致优雅小资的女子,变成这样难堪尴尬的病人?!
但我这样的喊叫,在冰冷的医院里,谁又能听得到呢?
出院的那天,照料她的护士说,没见过这么爱美的病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戴着帽子。一行人皆笑,而她抚抚新长出的一缕头发,却蹙了眉,低声道:比以前粗糙了呢,怎么能上得了舞台?她到底还是不能放下昔日那个熠熠闪光的自己。
但再怎么不舍,也得放下了。她的眼睛,在脑部康复之后,依然只能看清正前方的视域,她所属的文工团,出于她的健康的考虑,很快给她办理了内退手续,而这样一份善意,却让她几乎发了疯,许多次去敲领导的门,求他们让她上班,领导们起初还安慰她,说,为了身体,还是放弃工作吧,这在别人,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后来他们终于厌倦了她的喋喋不休,看到她来,就即刻躲开,任她怎么敲,都装聋作哑。那一阵她成了人人厌烦的祥林嫂,心里充溢着一股子热情,却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大病,而有多少的改变,至少,我依然是那个她不怎么能够想起的孩子,而她,在我的心底,除了提前抵达的衰老,也还是那个爱美爱到成癖的女子。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少交集,彼此,是都不清晰的。
夏至来临的时候,我要出国,打电话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她突然就挂了我的电话。再打,已是无人接听。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何生了气,但因为琐事繁忙,想了片刻便将她忘记。这样直至出国前的一周,我收到她一个快递来的包裹,打开,是一个光盘,什么也没写。我放入电脑,看了几分钟便关闭了。那不过是她年轻时一次获奖的舞蹈演出,而这样的荣耀,她或许并不知道,一直都是我在极力抵触的东西。
是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我闲极无聊,再一次打开那张光盘,漫不经心地看,看到快要睡着的时候,音乐突然小下去,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身着病服的她,正对着医院白色的墙壁,随录音机里的乐曲,翩翩起舞。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她的影子,在温暖的墙壁上晃动。正是春天,窗外可以隐约看见明黄枚红纯白的花儿,拥挤吵嚷着次第绽放。而她,穿着肥大的病服,戴着草编的帽子,在闭锁的病房里起舞,是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
最后一个镜头,她朝向我,笑,说,小爱,这两段舞,一段,是跳给我自己,一段,则是跳给你,是为你一个人的独舞,许多年前,当我因为这段舞获奖的时候,却无法满足你小小的虚荣,与你共度学校元旦的晚会,现在,这样带有缺陷的弥补,不知,你还能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