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下午早早吃了饭,匆匆赶往南操场。还没有走近,便看到了胸前带着耀眼奖牌的陈大志,正站在第三棵松树下,一脸激动地翘首等待着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陈大志却是早已跑过来,很羞涩地低声说道:糖糖,我是大志,你,还记得我吗?我亦低头,不去看他,只瞅着他脚上褪了色的蓝色球鞋,淡漠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不会也来看精彩节目的吧。陈大志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温情:是这样,我这次比赛,得了冠军,其他四名选手,说要与我交个朋友,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
我惊愕,抬头刚要说什么,却是被陈大志的欢呼声打断:糖糖,你看,他们来了!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几个体型威武蛮横的大个子男生,正摇摇晃晃地朝这里走过来,脸上,是他们一贯的嘲弄不羁的得意神情。我终于在他们气势汹汹的举止里,知道这样一场好戏,将会怎样地开始。
是什么东西给了我勇气呢,我拉起陈大志,便开始拼命地朝前跑,直跑到那帮痞子似的男生,七折八拐地再也寻不到我们,而我和陈大志,也没了丝毫的力气,一屁股蹲在喧嚣的马路边上。我说,陈大志,为什么那么傻,你以为什么人都是可以用力交朋友的吗,他们眼里的嫉妒,难道你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陈大志却是很长时间,才慢慢地吐出一句:那么糖糖,你可以用来交朋友吗?
积蓄了一路子的眼泪,在这句话里,终于哗地流出来。
我一直记得晨,年少的时候,站在我家门口的大槐树下,怯怯地朝门内张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既有暗涌的渴望,亦有淡淡的疏离,似乎,那种遮掩不住的艳羡,其实她根本就是不屑一顾的。而我那时,正蹲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用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漂亮的儿童牙刷,仔细又骄傲地,刷着牙齿。
那是夏日的清晨,阳光稀疏地从密实的树叶间洒落下来;空气,似用清凉的井水冲洗过的,有细细的小风,一股股地,吹过来,将我口中牙膏的芳香,带走。我喜欢将整个刷牙的过程,长长地拖延下去,直到母亲一遍遍地过来催我,早早吃完饭跟她去幼儿园。可我带着嘴角的泡沫,转身离去的时候,还是不会忘了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不远处的晨。如果她在,我的早餐,定会吃的香甜,连素来烦厌的鸡蛋,亦是变得可口。而若是她已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那么,我定会无故地朝母亲发脾气,又推托身体不适,不跟她去幼儿园。没有人知道小小的我,心底竟会泛起忧伤;我将晨当成了我的影子,我希望她每日都能忠贞地守在我的身后,仰头看我在花丛里翩翩飞舞,一旦哪一日她漠然地转身走掉,那么,我的世界,将只剩下阴霾。
那是我的一个秘密,我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对谁都不肯讲。母亲是幼儿园里的老师,可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我在玩耍的时候,总喜欢跑到校门口去,装作若无其事地,朝来时的路上张望。那里有许多大人,扛着工具,三三两两地走过;也有不知谁家的小狗,在闲闲地溜达;或者是父亲从城里下班回来了,脸上溢着笑,一路叮叮当当地骑车过来,接我和母亲回家。但这些,都不是我所期盼的。我只希望那弯曲的小路上,会有晨,穿了松松垮垮的短裤,踩了大大的凉拖,飞跑过来;而后在离学校不远的路口处,停下,静静看我们在校园里跳舞,唱歌,或是跟了母亲念琅琅上口的唐诗。只有那时候,我觉得幼儿园里的时光,才是有意义的,一分一秒,都如一块透明的水果糖,在阳光下看过去,有温暖诱人的光泽;而一旦含到口中,则是沁到心底的甜。
我从来没有问过晨,当她这样看着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注意过那个像猴子一样,在人群里窜上跳下的女孩?她带了粉红的蝴蝶结,穿最耀眼的小裙子,跑起来的时候,爱高声尖叫,似乎要向每一个人,证明,幼儿园,是她们家开办的。而她自己,当然是这里,最高贵的公主。
我一直以为,晨在我的张扬里,会永远沉默下去,可还是有一天,我在老师的办公室里,遇到了晨。她正很大声地,唱一首歌,是母亲刚刚教的。一屋子的人,皆漫不经心地捧了茶杯,说着闲话,并没有谁,停下来,刻意地去注意晨,除了母亲。等她唱完了,母亲怜爱地拍拍她瘦弱的肩膀,说,晨,如果你喜欢,以后就来旁听吧,学费,可以不用交的。而我,不知为什么,却是很霸道地,一把将晨撞开去,而后故作娇羞地,趴到母亲怀里去,又拿一双略带敌意的眼睛,挑衅地看着晨。晨淡淡瞥一眼得意洋洋的我,没吱声,而是给母亲道声再见,转身走了出去。
晨在第二天,便来了学校。依然离我们远远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没有书包,也没有文具,只安静地盯着母亲,看她在小黑板上,写下那些她向往着的美丽的文字。母亲教孩子们拉起手来跳舞,她也只是孤单地站在边缘,从不靠近。没有一个人,欢迎她,但每一个人的脸上,又都因了她的出现,有着无法掩饰的欢喜。晨的到来,像是一盏台灯,倏然打开,便将光与影,截然分割开来。但妈妈却是喜欢晨,每每做游戏,都要过去温柔地拉了她的手,让她与我们一起做。那时的晨,常常会羞红了脸,因为激动,不过跳了片刻,便已是气喘吁吁;鼻翼上,有点点的汗,在阳光下闪烁。那一刻,我觉得,被母亲右手牵着的晨,已然代替了我,成为这个群体里,最明亮的星辰。
但晨并没有因此,而来讨好于我。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去,没有书包,也不与我们这些有包族同行。她走在队伍的最后,像一只落了单的鸟儿,只是,没有声息。我曾经不满地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让晨跟我们一起呢,她明明连文具盒都没有。母亲便笑,说,那小美为什么不把自己用旧了的文具盒,送给晨做礼物呢?这是我从没有想到过的答案,我只是想让母亲将晨赶走,而母亲,却柔声给了我另一个解决的途径。我当然是不舍,可当母亲将我的一套旧了的书包与文具,拿到面前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和同情。
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那套文具送给晨。晨在一片掌声里,第一次勇敢地迎着我的视线,看过来。我看见晨大大的眼睛里,竟是浮起了一层浅淡的水雾。我在母亲鼓励的微笑里,很认真地对晨说,晨,以后,你可以和我们一样了。晨的眼泪,在这句话后,终于哗哗流出来。
那是我与晨,唯一一次心与心的碰撞。那之后不久,我与母亲,便随父亲,搬去了县城。听说晨在母亲的帮助下,一直做了4年的旁听生。后来,终于因为她的父亲病逝,为了更小的弟妹,外出打工。
那一年,晨14岁,而我,刚刚读完小学。彼此的童年,在时光的调色板上,不管是黑白,还是彩色,都悄然画上了句号。
此后的我一路顺风地读书,而晨,则失去了消息,只偶尔得知,她在离家很远的深圳,一直不停歇地打工;就像,我一直不停歇地用父母的工资,四处游玩。我以为,童年时便没有交集的我们,再不会相遇;或者,即便是相遇,我们也已经形同陌路,互不相识。谁也没有想到,时光却在16年后,给我们安排了一次意外的相逢。
那时我已经在省城,有了一份稳定又高薪的工作,刚买了房子,正打算让父母,搬过去同住。是个夏日凉爽的清晨,蝉还在梦乡,我早起下楼去买早点,在拐角的小摊上,便遇到了晨。说不清是谁先认出了谁,但彼此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却是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似乎,我们从没有走远,依然像儿时那样,在明暗相接的地方,默默注视着彼此。
我们坐在人群寥落的小摊上,谈起在记忆深处兀自生长的童年。我以为在晨的心中,我不过是个自私霸道又高傲张扬的丫头,不曾想,晨却说,我一直,都是她仰慕渴盼的童话,不可能实现,但又如此热切地盼望会出现奇迹。晨说:你知道么,小美,你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光芒,它引领着我,让我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我为此去求你的母亲,希望她能将我收下,跟你一样唱歌跳舞读书写字。我站在你家门口,偷偷地看你刷牙,只因为,我希望上天,能将你所拥有的幸福,借我一天。当我被你母亲握着,我觉得,那一刻,我握住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所以当后来你对我说,我与你一样时,我竟是感觉,生活,真的向我敞开了窗户……
关于现在,晨只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即将结婚,是个做小本生意的男人,无法在深圳给她一栋房子,但,却可以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她沿着我从没有珍惜过的生活,一点点地找寻,最终却发现,我所拥有的,上天并不肯给她。十几年的执拗追寻,不过是一个奢侈又遥迢的梦。
至于在追梦的十几年里,晨又历经了怎样的生活,有过怎样的辛酸,吃过多少的苦楚,晨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一个字。似乎,中间那漫长的一段路,于晨,不过是一段潮湿燥热的午休,醒转来,窗外依然是那个蝉鸣阵阵的夏日。
但我与晨,还是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16年前那个夏日,我们早已回不去了。晨踩着我的脚印,寂寞走了这一程,终于被我丢下,有了完全迥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