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杜方岩就点起了他手中的第一个小鞭炮,用燃烧着的炉香轻触鞭炮口那根短小的银色导火索,而后迅速甩出,隐约听见“哧”的一声,接着是“砰砰啪啪”,鞭炮就结束生命了。
短暂而清澈的凛冽,刚刚南宸与凌筱一给自己所带来的不快在这“劈劈啪啪”声中粉碎。
我欢快地叫起来,鼓掌,说:“这比看木偶戏有趣多了。”
杜方岩说:“你也来放一个吧。”
我重复着杜方岩刚才的动作,手在微微哆嗦,怕一不小心将鞭炮抛向自己,却又有无法抑制的冲动,仿佛即将完成人生第一个最伟大的使命,点燃灿若明媚的年华。
我集中精力注视那根短小的线,触碰,有孱弱的光在瞬间迸发,迅即捂住耳朵,直到听到杜方岩兴奋的喊叫,才知道自己顺利而安全地完成对鞭炮生命的蜕变。
可是怎么连声音都没听到呢?
大约是吓傻了。
我说:“杜方岩,现在我会放鞭炮了。”
杜方岩问:“这是你第一次放鞭炮?我还以为你放过。不好意思。”
我说:“没事儿,挺有趣的。”
我们相继点燃了剩余的鞭炮,连续的“砰砰啪啪”,像是这个节日里无休止的喜气。只是喜气过后,剩下了更加空荡的荒芜。南宸和凌筱一,是不是还在人群拥挤中被动地靠在一起看木偶戏?
我问杜方岩:“几点了现在?”
杜方岩说:“十一点零六分。”
我仰头看了会天空,南塘冬天的太阳怎么还是这么刺眼呢?
我必须要眯着眼睛,晴日刺得眼睛太痛。
眯眼,将什么都看不到。人或者物。
我对杜方岩说:“我们回西大道吧,我和朋友十点半约在那里碰面。”
杜方岩说:“那快走吧,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
我无所谓地说:“没事。”
杜方岩问:“怎么?和朋友吵架了?”
我说:“没有。”
杜方岩问:“是男生还是女生呢?”
我看着杜方岩,似乎很在乎的样子,我开玩笑说:“是男生噢。”
杜方岩立即如皮球泄气一般,低着头,说:“噢。”
我放肆地笑了,声音清澈,说:“杜方岩,你真好骗。”
杜方岩说:“也不是,我感觉应该是男生,本来还以为是杨老师呢。”
杨子扬?
对呢,放假这么久我怎么都没想起他呢?他一定回家了吧?他家在哪里呢?也在南塘吗?他的普通话那么标准,他一定不是南塘人吧?
和杨子扬接触了一个学期,我竟然连他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杨子扬知道了一定恨死我了吧?或者他和我说过而我已经忘记了呢?
杜方岩推着我的胳膊,问:“苘莲,你在想什么?难道真的是杨子扬吗?据说,我们学校许多女生都喜欢她。”
杜方岩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想起同桌黄馨,黄馨说“好像女生对杨子扬都蛮好奇。不过,杨子扬长得挺好看,像《七龙珠》里的孙悟空”。
我说:“不是的,我的朋友叫凌筱一,是我小学的同桌。”
然后我们就往回走,我又不自觉地和杜方岩说了很多,很多。我发现我在杜方岩面前会不由自主想说话,而不是如在他人面前的静默。一个人选择不语,并非因为他真的无话可说,只是缺乏信任的对象。
在我和杜方岩逼近西大道,凌筱一和南宸的身影逐渐清晰。他们坐在西大道的长椅上,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一个人把脸朝左,一个人把脸向右,吵架一般。
我喊了一声“凌筱一”,脸向右的人先站了起来,转过身。
然后是脸朝左的凌筱一站了起来,她问:“莲子,你跑哪去了啊?”
我说:“四处走走。”
凌筱一问:“那个男生是谁?”
我说:“哦。杜方岩,我在南塘南的同学。”
南宸走了过来,一句话都不说,他没看我,而是直视杜方岩,试图从杜方岩脸上找出什么。
杜方岩擤鼻,大方地说:“你好,我叫杜方岩。”
南宸说:“你好,我叫南宸。”
杜方岩对着凌筱一说:“苘莲说的朋友应该是你吧,是叫凌筱一?”
凌筱一说:“对。是我。”
然后凌筱一朝向南宸,得意地说:“我没猜错吧?莲子会自己回来的,你还不信,她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走丢呢?”
南宸埋下头。
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南宸抢先回答,说:“没有。”
我跟杜方岩道别,然后随南宸与凌筱一回去。凌筱一走中间,我和南宸在两边。一路上凌筱一都在埋怨我迟到的事情,说我再不回来她的罪过就大了,说着说着突然就岔开话题,凌筱一问:“莲子,那个男生是谁?”
我看着南宸,他也正好望着我,似乎比凌筱一更渴望知道答案,我说:“杜方岩啊。”
凌筱一说:“莲子,那个杜方岩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对啊对啊。凌筱一你真聪明。”
凌筱一问:“那你喜欢他吗?”
我说:“恩。当然喜欢,特别喜欢啊。否则我怎么会离开西大道?还让你们白等那么久。真是抱歉呢。”
话刚说完,我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南宸脸上失望的表情,一丝的快感掠过了我小小的内心。
我承认我想引起南宸注意,若他此时略有愠色,则我目的达成。谁叫他约凌筱一看木偶戏呢?
凌筱一说:“哇,看不出木讷的苘莲也有喜欢的人。”
我笑着说:“嗯。”
话罢,我又望了一眼南宸,他把脸埋向另一边。
凌筱一说:“看来苘莲长大了。”
我装作开心的模样,和凌筱一继续打趣,南宸默默侧走,逐渐偏离我和凌筱一,刹那直觉得他很可怜我很可憎,怎可将他人情绪吊起又敲下?
我叫了一声“南宸”,他“啊”了一声,恍发现自己已离我们近四十厘米的距离,赶紧靠近。
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和凌筱一还有事。”
凌筱一问:“我们有什么事啊?”
我说:“嗯,我们还有其他事。”
凌筱一说:“我怎么不记得?”
然后南宸走到我面前,递给了我一包东西,牛皮纸裹着,同我们道别,然后离开。凌筱一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实现。
凌筱一问:“南宸为什么不回过头呢?真讨厌。”
我问凌筱一:“今天是他约你看木偶戏吗?”
凌筱一没有马上回答,她用迟疑的眼光看我,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说:“好奇呀。你不是说他是木头吗?木头怎有约女孩子看木偶戏的情趣呢?”
凌筱一勉强地笑了笑,直视前方,说:“对啊,南宸约我看木偶戏。可能是你住院那天他听出来我想看木偶戏了吧。”
我重复问道:“真的是他约你?”
凌筱一瞪着我,大声地说:“喂,苘莲,我为什么要骗你?”
我突兀地笑了,说:“因为看出你们两个有戏了呗!既然他约你看木偶戏,不正满足你的要求了吗?”
凌筱一说:“莲子,你不生气?”
我问:“为什么我要生气呀?”
凌筱一说:“刚才觉得你和南宸有点别扭,我以为你们——”
我说:“瞎说,你不会以为我喜欢南宸吧?”
凌筱一点头,说:“在医院里,他还叫了你‘莲子’。为什么他可以叫你‘莲子’?”
我笑着说:“一个称呼而已。而且,我喜欢杜方岩。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么?他成绩很好,每次下晚自习,都送我回家。”
凌筱一“哦”了一声,转悲为喜,说:“看看南宸给你买什么东西了,他估计是怕你生气,请你原谅呢。”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了那张牛皮包装纸,一下愣住,视线一下模糊,内心汹涌,怎知道,竟然是大白兔糖。已经五年多不吃大白兔糖,我的情绪莫名激动,心脏似乎快从口中跳出,五年前在画室看到的那一幕再次清晰起来,原来我的愤怒深藏心底,没有消减。
苘叙的风流。
凌筱一说:“嘿,他真奇怪,怎么给你买大白兔糖了,这糖多腻人啊,还会蛀牙。”
我说:“是啊,挺腻人的。”
我注意到凌筱一空空的双手,南宸显然没有也同样给他一包大白兔奶糖。粗心的凌筱一也没问起为什么南宸只给了我。或许凌筱一觉得这是南宸因我陪她来庙会的感谢。
然后我牵着凌筱一的手,我能感觉自己我的手在凌筱一温暖的右手心特别的冰凉,仿佛心中的冰块正在凝结,形成了尖锐的冰器,刺向我柔弱的心脏,血液一下就停止了流动。
凌筱一问:“莲子,你是不是觉得很冷?你的指尖好像要结冰了。”
我笑着说:“气脉不好,所以一直暖和不起来。”
凌筱一温柔地给我搓手,哈气,我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犹豫的感动,凌筱一漫不经心地说:“莲子,阿姨说你这次期末考几乎都不及格,她问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原来你真的谈恋爱了啊。”
我问:“你怎么回答我妈的?”
凌筱一说:“我当然是摇头啊。别担心,以后在阿姨面前我还是会装作不知道的。”
再次经过苏河时,凌筱一又问:“可是莲子,为什么南宸也可以叫你‘莲子’呢?不是亲密的人才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我不想费力解释,更懒得说这是因为在我教南宸折飞机后随口说的,而南宸却真正实行,从那容器般的眼睛里,我看见他叫“莲子”的满足。
可一切都乱了,为什么我要在南宸面前承认我喜欢杜方岩?为什么我要在凌筱一面前否认我对南宸心底那点残存的感觉?我和杨子扬之间又算什么?我和杜方岩又算什么?
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事情何时开始乱成麻。
我怎会变成这样?
在我听见父母从卧室传出的轻微的打鼾声以后,我提心吊胆地下床,确定自己的房门已经锁了,打着手电筒,猫在被窝,准备写日记,放不下心,再次小心检查房门是否锁定。终于安心在手电筒微弱的照射下,歪歪斜斜写下:
今天,我和南宸,再次有了正面接触。
他赠我大白兔奶糖。
原来他在我心里不曾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