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杜方岩在一起的时候,很轻松,也很放肆,渐渐地,他成了我在南塘南的第一个朋友。有一次课间,我习惯性独自站在教室外的栏杆看风景,杜方岩从背后拍了我一下,问:“苘莲,那天看木偶戏,和凌筱一在一起的那个男生,是谁呢?”
我兴致索然,道:“南宸。”
杜方岩说:“苘莲,你们两个认识吧?”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嗯。小学同学。”
杜方岩不没有追问,而是径自说了一句话,白开水一般,落入我的肠胃,表面上不痛不痒,实际上已经兴起波澜。杜方岩说:
“他看你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杜方岩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徐眉语凑了过来,兴致勃勃问道:“喂,你们两个在讨论什么啊?”
杜方岩说:“没什么。”
徐眉语问我:“苘莲,那你跟我说,杜方岩,为什么在我面前你总这么冷酷,真讨厌。”
自从那日与徐眉语一同去看杜方岩后,她对我的态度似乎稍有转变,而我却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交往的信任。我说:“真的没什么。”
然后我转身回了教室,拿起即将看完的沈从文的小说《边城》,翠翠要等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明天真的能回来吗?回不来了翠翠要永远等下去吗?
那个年纪的我,懵懂,好奇,喜欢一切与爱情有关的书,对结局里的最大希望是男女主角结婚,而非形同路人。
我又想起了杨子扬,自那天淋雨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那日教学楼黑压压一群人观看我和杨子扬在风雨中纠缠的画面还在回放,即便事情已过去许久,同学依然饶有兴致,背后指指点点的双手,窃窃私语的声音,风一般轻的蔑笑,有一种恨不得把我抓起来开审判大会处以极刑的冲动。这些流言蜚语,虽关己,却不是我所能控制,即便事情的本来面目已然全非。我问同桌黄馨:“你信他们吗?”
黄馨从抽屉里掏出她的“阿尔卑斯”棒棒糖,若无其事地说:“有相信的意义吗?这帮人真是无聊呢。”
我用拇指抵着下颌,黄馨也算特立独行,比如同学为“恋爱”这个话题兴致勃勃时,黄馨不屑地说“爱情是生活配料,就像吃饭要配菜”。没有特别喜好的事,除了棒棒糖和漫画;没有特别的烦恼,极其随性,像一张白纸。而这也应是这个年纪的女生所该拥有的。
是我自己主动丢弃了这样的生活。
而在我以为采取冷处理是对待这场流言蜚语的最佳方式的时候,事情却不按照我设定的轨迹,在意料之外激烈发展。
不过是平常的早操时间,我离开作为去厕所路上,迎面走来的女同学指着我对她旁边的人说:“看,她就是苘莲,那天和杨老师纠缠在一起的小贱人!”
她旁边的女生说:“就是她啊?长得确实挺好看的。”
对面的那个女同学说:“呸!小妖精。”
她旁边的女生说:“也对。妖精。杨老师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还是那天在食堂看见的那个大姐姐比较漂亮。”
对面的那个女同学问:“杨老师有女朋友了?”
她旁边的女生说:“应该是吧。两个人亲密地坐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
然后两个人朝着我做出互相喂饭的动作,说:“苘莲,杨老师有女朋友了。死心吧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小妖精。”
我在心里自嘲,杨子扬怎可能有女友?他对我说他喜欢我。
足见,我已成南塘南女生的公敌,一个互不相识的人也敢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究竟还有多少眼睛在期待着更大的糗事和笑话呢?
杜方岩说:“苘莲,我相信你。”
我推开杜方岩,说:“别理我,你最好躲得远远的,别一起成为别人的笑柄。杜方岩,你走啊,走得远远的,快走啊。”
杜方岩一转身,我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那一刻,我想起母亲在邻居的口水里坚强面对的艰难,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倒下,我要高仰着头从那些人中间无视地走过。
可这是多痛苦的一件事,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在非议:
“前面那个卷发的女孩就是叫苘莲,真是不自爱,不要脸,竟然在下雨天抓着我们杨老师的手,不要脸。”
“在你旁边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叫苘莲,她在公众场合和杨老师扯在一起,真不害臊。”
“她啊,就叫苘莲,取了一个这么好的名字,还以为自己真的出淤泥而不染了。”
“你认识那个下雨天,和大帅哥站在一起的女生吧?对,就是苘莲,真不要脸。小狐狸。”
“怎么会有这样厚脸皮的女生呢,真丢我们南塘南的脸”。
然而这些并不是最糟糕的,在那些天,只要我出现,身后就立即引来一阵唏嘘声,一排排女生站在一起,眼神整齐朝向我,异口同声地喊“哇”,接着是尖叫,之后是嘲笑,堵住我经过的路,只给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留一小条道,然后趁我防不胜,有两三个女生就故意伸出脚,冷不妨的我差点被绊倒,于是她们“哗啦啦”蹦跳,群起欢呼。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女人集体合作的力量,强大,恐怖,足以将一个人摧毁。当时,我心有决意,一个女子,若要洗清耻辱,必将在众人面前,自我羞辱,而后自尽。
可我能怎么样?我不是耶和华,他要天下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谁也逃不过他的算计,而我只是个孩子,凭什么要我受罪?凭什么!而杨子扬又身在何处?难道他不知我身陷囹圄?难道他不知我无计可施?难道他不知我究竟受了多大委屈?
而他没有站出来。
这种令人窒息的无助让我几近崩溃,而我还强装笑脸在他人面前走过,在父母面前走过。
在我遭受全体女生鄙夷的同时,我的抽屉多了许多情书,大多是告白之类的言语,说杨子扬多么糟糕夸自己多么优秀,说杨子扬多么花心夸自己多么专一,口才一个比一个好,搜肠刮肚的修饰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席慕容,戴望舒,徐志摩的诗词都给搬来了。我把信一封一封叠好,然后用小刀整齐地刮破,刮破一张纸的声音没有什么,刮破十张二十张甚至三十张纸的声音就很清脆,像布谷鸟在叫,清冽,孤独,好似要将这些日子的侮辱与歧视一并地粉碎。突然一个男生冲到我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我手中的那把小刀,大声地说:“苘莲,你这样太过分了。”
我抬起疲倦的眼睛,问:“不可以吗?”
站在我座位前的这个白白胖胖的男生说:“不可以。”
我挑衅道:“我有处分的权利吧?我可以选择如何处置吧?不然这些信放在我抽屉里很占位置。”
白白胖胖的男生说:“苘莲,别人喜欢你有什么错?你何必这样践踏别人的心?杨子扬有什么好,你以为他真是白马天子吗?成天和一个女生勾搭在一起。”
我问:“什么叫勾搭?”
白白胖胖的男生说:“勾搭?勾搭就是两个人很近,很近地——”
那个男生没有把话挑明,同桌黄馨咬了一口棒棒糖,说:“梁峰,你真无聊。”
那个男生说:“无聊就无聊呗,又不碍着谁。”
黄馨眉眼未抬,说:“碍着我了。”
我对黄馨投去感激的目光,真是个仗义的姑娘,这是连日来除了杜方岩以外,
白白胖胖的男生说:“你管不着。”
徐眉语也凑过来,说:“梁峰,你别折腾了,杨子扬是苘莲的哥哥,你瞎起什么哄啊?”
那个被叫作“梁峰”的白白胖胖的男生半天没反应过来,问:“哥哥?可我怎么不知道呢?”
徐眉语说:“干嘛要让你知道啊,你和苘莲很熟啊?真是。”
当杜方岩传纸条问我“苘莲,杨子扬真的是你的哥哥吗”,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没想要欺骗杜方岩,他是朋友,朋友怎能欺骗?我那么艰难地可以有一个信任的人。
可是,我和杨子扬之间算什么呢?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们相差了六岁,大我六岁的老师说他喜欢小他六岁的学生。听起来如同隔了半个世纪,两个人遥望,触摸不到彼此。他真的有一大堆的追求者么?那我是不是那些人里面最不起眼的小丑呢?他又怎会注意到我?
一切想来荒唐可笑。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过是小丑,不见起色的成绩,不合群的因子,还有一种“七月”的病,可怜的自卑让我选择用孤僻掩藏自己,而喜欢独来独往,走在边缘,以此用不在乎的态度保护自己。徐眉语是优秀的,冠军总是属于她,有一群固定的跟班,她有骄傲的资本,她是老师的宠儿,男生应该是喜欢优秀的女生,难怪南宸只和谭如凡说话,谭如凡古筝过了十级,学习成绩也很好,和谭如凡相比,我同样又一无是处。我是如此糟糕,杨子扬又怎么喜欢我呢?
或许没人发现我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自卑,以为我高高在上,以为我所向披靡,在所有人面前无惧地践踏他们的骄傲,兹以获得内心的满足。我怎会如此?
当我又坐在操场的合欢树下,抱着自己的膝盖,用力地抬头,那些硕大的白云纯洁而干净,像岁月永不消失的年轮,一圈,两圈。七月份似乎又将来到,开始暗无天日的日子又将开始。
除了杨子扬,没有其它的人知道我的病。
操场上又有人在跑步,我没有回过头去看,这样的时间,大中午的太阳,除了他,是不会有谁借口运动跑来操场的。
我们近在咫尺。而我不想看见。
运动场传来的跑步音渐趋减弱,逐渐微小,直到消失耳际,我转了十五度的角,一身洁白的杨子扬正在离开。
对我们而言,倘我要找他,便到琴房;他若想见我,只能等在操场。就像是暗号。他不可能也不敢随意去教室找我,而我却可以借口去宿舍找他。
因为,我是学生,他是老师。我比他更自由。
而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杨子扬,没有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扶我一把?
可杨子扬,你是不是真的经常和另一个女生走在一起?如果你真有了女朋友,为什么还跑到操场找我?是不是因为你比我大,也觉得我好欺负?
当杨子扬完全消失在眼帘,我发现我的颈部保持了太长时间的十五度,差点转不过弯来。
他的背影一直都是这样纯粹,从来不会转身。
杨子扬,我们现在是不是正在变成了几何上的那两条平行线,逐渐走向自己的轨道呢?或者,并不算真正相交过?可是,难道他不知道为何我必须视而不见?他可以随性寻找,而我又如何应对众人的唾沫?
我决定不再练琴,决定放弃。
这种莫名其妙暧昧不明的关系,在大家的狂轰滥炸下,我承受不起。
杨子扬,你应知道,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十四岁的孩子,她应该有的天真与幻想,以为在你身上可以得到,可是,你给她带来了泪水和哀伤。
在那一夜,我闻见了自己身上经血的味道,带着荷尔蒙的血腥味,在我的雕花木床上散发开来,细小而短促的晕眩,甚至还带着一丝低调的熏香。倘若经血留在那个小小的卫生巾上,一日,两日,未弃,则时间累积下来的味道,是不是随着慢慢腐化?而是不是女人,从来例假的那一日起,就因其而具有所谓女人味?在这份女人味的培养里,需要历经交往挫折,人际障碍,短暂的幸福,长久的哀伤,种种煎熬,直至最后完成芬芳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