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是的,我不喜欢那只猫,因为是你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我不喜欢意大利。可是我没有那么残忍。莲子的情绪波动如此剧烈,大概是因为她看到了你的风流事了。我咨询过医生,医生说有点精神障碍的特征了,但是稍微注意就没事。后来莲子也不知道多多是怎么死的,我也没说。可我总觉得莲子有点神经质,她对许多东西都很敏感,这孩子好像有点自卑,她不喜欢和别人交往,总是独来独往。”
也许母亲是最理解我的人了,她知道我内心的自卑,知道我用清冷来掩饰我的孤独和寂寞。我是不合群的孩子。
停顿了一段时间,父亲说:“今天马老师来找我,马老师说莲子在南塘南被一群孩子说三道四,希望我好好引导。”
母亲说:“我相信你,可是莲子未必相信你啊。”
父亲冒出一句话:“曲荷,你觉得莲子会不会早恋呢?”
母亲说:“应该会。她的日记里,经常写到三个人,一个是南宸,一个是杨子扬,一个是杜方岩。这三个人我知道两个,南宸是我以前的学生,杨子扬来家访过一次,是个老师,很年轻,当然,长得很好看。杜方岩我不认识。”
母亲偷看我的日记了?那本从小写到大的蓝色日记本被母亲知道了吗?她怎么知道我写日记了?我可是从来不表现出来的。
我闻见了血腥的味道,原来我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我把日记保护得那么好,用了三把锁,每一把钥匙我都放在不同的地方,有一把还藏在《红楼梦》那本书里。母亲从来不碰《红楼梦》的,又怎么会同时找到三把钥匙?她像个侦探一样,把我的隐私一分一分地挖出来,一点不剩,不管我身处何处,不管我如何小心,不管我如何神秘。
父亲问:“杜方岩?”
母亲说:“你认识?”
父亲说:“好像听过。可是曲荷,你怎么可以看她的日记?”
母亲说:“小声点,她会听到的。不看她日记,我怎么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怎么指引她?我也是为她好。女孩子这个年纪最容易走错路。以后她就知道了。”
母亲最后这句话传入我耳朵的时候非常清晰,反应过来的时候,房门已经打开。母亲怔住,父亲叫了一声“莲子”,我呆滞地看着他们,蹲下去,抱着自己的头,在这一刻,我就像个透明人,全身被剥光,站在世人面前宣布“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的错,我罪有应得,我应被千刀万剐”。
母亲跪下身扶我,全身瘫软的我,就像蒲公英一样,如果风来了,我愿意跟着它走。
我失魂落魄离开,父亲又叫我,我背对着他们大声嚷道:“别喊了。我很累,你们懂不懂?我很累,在学校里是如此,在家里也是如此,你们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我泪眼模糊,谁也看不清,说:“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做了你们的女儿?为什么?求你们给我一点自由,我不是小孩子,不是,我不听话,可你们有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听话?你们想过我的心理感受吗?想过吗?你们自以为是,可我不是木偶,我以为木偶是可怜的,它不会说话,可是会说话的我为什么比木偶更可怜?妈妈,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你可以不再打我,不再骂我,不用在我面前喜怒无常,你说啊,我该怎么做?爸爸你爱我是吧?可你那算什么爱呢?是你间接伤害了我和妈妈,你想过没有?”
父母哑口,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我现在总算明白那句话了,“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里面交织了怎样的无奈?
我“嘭”的一声关了卧室门,扑在那红色的雕花大床上,肆无忌惮地流泪。如果我可以流出足够的泪水,我要来一次白素贞的“水漫金山”,把整个南塘镇淹没,让所有的人都消失,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我已经不知道哪里还是我的安身之地?我想起了南宸,想起了凌筱一,想起了杜方岩,这一刻,他们的模样让我觉得尚存一点温暖。对父母而言,我是个烫手的山芋,他们应该唯恐避之而不及;对我来说,父母的爱就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多多那棕色的眼睛,黄色的毛,瘦小的身躯,又慢慢浮现。
在离开之前,多多一定对我充满了怨恨,它的眼里一定噙满了泪水吧。我竟也变得如此残忍。
那一刹那,直至很长一段后来,我的性格又阴暗下去,本以为看到光明,原来黑暗总是躲在光明背后,紧紧相随。
棉花糖一般,我倒在了床上,在对多多的迷糊思念中失去最后的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的床榻上。父亲攥着我的手心,憔悴的眼睛里有斑驳血丝,喃喃自语:“莲子。”
我偏过头,不想见他。
医生走进来,声音耳熟。
又是南宸的父亲,那个眼窝深陷、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上次急性胃炎,是他亲自诊断。
南宸的父亲温和地笑了,说:“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麻烦叔叔了。”声音从我柔弱的喉咙有气无力发出。
南宸的父亲说:“烧已经退了,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
父亲擦了下大汗淋漓的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南宸的父亲说:“小丫头,叔叔去其他病房了。欢迎你去我家去玩。”
南宸父亲离开之后,病房又恢复了沉闷,窗台的仙人掌在阳光映射下,影子参差不齐落在医院斑驳的地板上,似疯狂滋长的孤独,我拔掉了输液管,说:“我要回家了。”
母亲呵斥:“苘莲,你在做什么?”
我下床,艰难地摸向房门,父亲跑过来掺扶,母亲没有跟出来,我问父亲:“可不可以带我去苏河?”
父亲说:“不要这样任性,你在发烧。”
我再次请求:“可不可以带我去苏河?”
父亲说:“莲子,你真别想多了,爸爸和马老师真的没有什么。”
“不需要跟我解释的。”我说。
是的,既然母亲都没意见了,我还替她冤屈什么呢?
父亲说:“莲子啊,你不介意吧?”
莞尔,我说:“为什么您如此在乎我的感受?妈妈从来只按自己的意愿。有时我真觉得自己不是她亲生的。”
父亲果断打断我的话,说:“不许胡说。她就是你的母亲。”
父亲的剧烈反应让我吓了一跳。
出院的第二天,父亲陪我回南塘南,三到南塘南,每次境遇都不同,第一次我遇见杨子扬,第二次小个子英语老师见到父亲,第三次是因我的事。临近教室门口,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回去吧,我没事,我能行。”
父亲问:“你一个人真的可以?”
我说:“子虚乌有的事情,何必去解释?我问心无愧,爸爸,只要你相信我。”
父亲说:“我相信你,你也别对你妈妈心存芥蒂,她没有恶意。”
如果偷看一个人的日记都不算恶意,那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恶意?
当我的脚跨进教室的那一刻,全班立即从人声鼎沸转向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逐一掠过,犹如发现除了哥伦布之外的又一片大陆,继而转向窃窃私语,我回到座位,徐眉语就凑过来,问:“苘莲,你有多少天没上课了?”
我说:“你罚吧,扫地板扫厕所,悉听尊便。”
徐眉语说:“为什么要罚你?真是。我有这么坏心眼吗?病好了吗?听说你病得很严重。”
杜方岩走过来,问:“没事吧?”
我“嗯”了一声。
徐眉语说:“苘莲,你不用再担心那些流言蜚语了。教务处主任已经开全校大会嘱咐过了。”
“教务处主任?”我心下狐疑,“为什么连教务处主任都知道了?”
徐眉语说:“马老师跟教务处主任反映的。”
又是小个子英语老师!
真是爱管闲事。
如果现在还要说她对我父亲没有非份之想我根本不信。从见到我父亲的第一眼开始,她对我的态度瞬即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所言不假。苘叙有什么好呢?
是,他是一个画家,一个挺好看的画家,懂得风情的挺好看的画家,幽默的懂得风情的挺好看的画家。大概,这就够了。已足以让他脱颖而出了。
徐眉语继续絮絮叨叨,我无聆听的心情。父亲的所有这些,本无关于我,我擅自参与,未得半分好处,还惹得一身骚。初见到从籍籍人言中脱离的新光,却又陷入另一个漩涡,所有,息息相关。而究竟是什么在主导漩涡的继续发展?如果说合法的婚姻无法阻止风流的继续,那么爱情呢?花心的苘叙这辈子究竟是否有过一场他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爱情?
倘若有,又存在了多久?倘若没有,他又为何风流?
厕所里重新遇见了上次的那个女同学,朝我勉强微笑:说“苘莲,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三八,别记在心上。”
而后,一溜烟地飞走。如流言来去的速度。
这种结局,已经很好。不求其乐融融,只要不干涉彼此。
那日放学路上,杜方岩照例跟在我身后,我回头:“如果,你只能这么远距离跟我走一辈子,你也还继续跟下去吗?”
杜方岩擤鼻,说:“嗯。”
明知是谎言,我还是娇憨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