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上体育课的同桌黄馨,今天也破例下来。在我们传球的间隙,黄馨问:“苘莲,听说你要走了。”
我笑着说:“谁说的?没有啊。”
黄馨黯然的眼神,说:“听说你要去南塘北了。”
我问:“没有啊。谁说的?”
我自认杜方岩不可能告诉别人我要转校的消息,并且有这个信心。
“我爸说的。”黄馨道。
“你爸?”我问。
“我爸是教导主任。”黄馨说。
那一刻,我联想起许多事,徐眉语说将我从流言蜚语中救出来的人是教导主任,并且是小个子英语老师在一旁间接推动,而现在看来,事情并不纯粹这么简单,黄馨的父亲,原来是教导主任。这么久以来,我竟不知坐在我旁边这个成日喜欢咬“阿尔卑斯”棒棒糖喜欢看漫画的小姑娘是教导主任的女儿。
太意外。
顷刻间,我突然明白为何聪慧的黄馨能有着如此无忧无虑的日子,她是教导主任的女儿,而她并未当作一回事,在她眼里,他仅仅是父亲那么简单,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她把角色分得清楚,也未搅浑。而我,从八岁那年,混淆了父亲和男人的角色,这种角色对换中,连自己都无法确定哪个时候的他是父亲,哪个时候的他是男人。
是我,是自卑,敏感,而又骄躁的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
我笑着说:“嗯。是要转学。”
黄馨说:“苘莲,我觉得你挺真诚。”
我笑着说:“若知你爸爸官做那么大,我该好生巴结你才是。”
黄馨“哈哈”大笑,说:“没人知道的。我跟我爸说,‘走在路上,别让别人知道我是你女儿,晓得伐’,我爸就无条件投降啦。”
那是我最后一次感觉到青春的美好与滋润。
倘我可以放开一些,而不是沉溺在对过往的纠结里,或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
我问黄馨:“毛毛虫和蜘蛛,究竟是谁放的呢?”
黄馨“呀呀”地坏笑,说:“梁峰啦。就是那个白白胖胖的男生啊。他放的。我说过,他喜欢你。”
我“噢”了一声,说:“没什么印象。”
黄馨说:“可惜他退学啦,真是奇怪呢,平白无故干嘛要退学。”
话罢,黄馨与我又热情地开始传球。
这两节体育课,我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兴奋,放开步伐,一路狂奔,投了很多漂亮的球,可是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不知道谁绊倒了我,没有站稳,人仰马翻,重重一摔,杜方岩第一个冲了过来,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快点快点,流血了,快点送医院”。
连要离开也要这么不光彩。
可是事情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在我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医生问:“你叫杜方岩,是吧?你是这个女生的什么人呢?”
杜方岩说:“同学。”
医生问:“仅仅是同学?”
杜方岩说:“是的。”
医生问:“那她怀孕了你知不知道?”
杜方岩问:“怎么可能?医生,你搞错了吧,她可是个好学生。”
医生冷漠地回答:“怎么可能搞错,都快一个月的身孕了。可惜,这一摔,把孩子给流掉了。幸好没了。她看上去年纪不大,若被父母知道,后果就不堪设想。”
医生离开后,我一肚子的问号,怎么可能会怀孕呢?我一个人怎么怀孕?这怎么可能?这简直是诋毁污蔑。难道上帝会偷偷地安个小孩在肚子里不成?怎么可能?如果要怀孕,总要和某个人赤身裸体抱在一起吧?我以我的名义起誓,我绝对是清白的。简直是天下奇闻,亚当尚且要取他的肋骨造夏娃,我拿什么去给世人宣布我是如何有了孩子?
纯粹诬陷。
我挣扎着下床,杜方岩冲过来阻止,我说:“我要去问清楚,我怎么可能怀孕?怎么可能?难道是我吃错了什么药不成?”
杜方岩说:“苘莲,你先休息,等你身体康复了再说。”
我大叫:“休息?休息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要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度日子?前一段时间的流言蜚语还没折腾够吗?现在又要整出另一起事件吗?”
杜方岩说:“小声点,可能有同学在外面。别把事情弄大了,要责问也要等你先有力气的时候啊。”
各种不安反复侵袭,我想象不出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我的父母将如何惩罚我。我想起了八岁那年,凌筱一问母亲,孩子是怎么来的,那个时候,我告诉她是爸爸妈妈睡在一起生出来的,当时不过是我带着感情色彩胡说一通,而这么多年的知识累积,我大抵知道了孩子是怎么一回事,而我羞于承认那需要男女结合,然后受精,产生受精卵,直至发育成胚胎,最后成为婴儿。可一直独来独往的我,怎么可能怀孕呢?我仔细地回想,发现真的一片空白,这无异于给人判了死刑却不告诉罪名。平白无故,怎会出这等奇事呢?
在我寝食难安的时候,母亲出现了,她用她最严厉的目光扫描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欲从中揪出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不是问结果,而是寻找那已经无法挽回的发生事由。我说:“那都不是真的,妈妈,我真的是无辜的,医生一定说了假话。”
母亲许久才冒出一句话:“莲子,我相信你。这件事情和你无关。”
然后母亲转向杜方岩,说:“你就是杜方岩吧?我是苘莲的母亲。你先别问好,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苘莲有病?”
杜方岩问:“什么病?”
母亲说:“一种容易遗忘的病,叫‘七月’,也就是每年的七月都会犯病,对于她所做过的事情,从来不会记得。”
杜方岩摇头,他确实不知道,知道的人只有杨子扬。
母亲冷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否认。很正常。不用想也知道是你在七月初和莲子一起有了孩子。”
杜方岩说:“阿姨,请你根据事实来说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苘莲有这样的病。”
母亲说:“你还想狡辩啊?我记得很清楚,七月初有个中午,莲子白色的连衣裙上沾了一些血渍,当时我以为是经血,现在我掐指一算,那天根本不是她的经期,怪我当时没注意,否则早就抓你去了公安局。”
又是七月!我就知道我会惹事,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看来我确实被人糟蹋过。可是究竟是谁呢?谁可以利用我的弱点来攻击我呢?如果真如母亲所说,糟踏我的人利用了我的病症,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杨子扬是肇事者。可怎么可能呢?我曾善意喜欢过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如此险恶之人?
杜方岩说:“阿姨,我问心无愧。”
母亲说:“你凭什么证明不是你?我在苘莲的日记里就认识你了。我让苘莲离开南塘南,也是怕你们早恋。”
母亲竟然又提起了日记本的事。明明不存在的事情被母亲这么一搅,分不清真假。
杜方岩忧郁地看着我,擤鼻,说:“阿姨,真的不是我。我还没有那么卑鄙。”
母亲说:“那我问你,七月三号的中午,你在哪里?”
杜方岩问:“那天有什么特征吗?”
母亲说:“那天莲子穿了一套白色连衣裙。莲子很少穿连衣裙的,你们是同班同学,我不相信作为男生的你会没注意。”
杜方岩“哦”了一声,说:“记起来了,那天莲子跟我说她要去找杨老师。”
母亲问:“是杨子扬?”
杜方岩说:“是的。那天我们班的徐眉语也看见苘莲去找杨老师了。”
他们在我面前相互争辩,全然不顾我泪流满面。这么耻辱的事情,这么耻辱的事情。
也许是母亲听到徐眉语这个陌生的名字时,知道杜方岩可能不是撒谎,或者是我的眼泪起了效果,母亲没有继续追问。母亲和杜方岩像两个警察一样,在侦查案件的始末,他们的推理过程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仿佛要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随便安在别人身上,以显示自己的清白。
杜方岩要离开的时候,母亲警告他:“你也有嫌疑,不许乱跑,我会报警的。”
可是杜方岩没有安全离开,他打开病房门,遇见了我的父亲,杜方岩叫了一声:“你是?”
母亲顺着声音跟了过去,最后他们三个人都消失在病房里,总算有了片刻的安宁。我慢慢躺下,侧头看着窗外的风景,莲花应该全部都凋谢了。以我不知道的速度。
和无法察觉的角度。
就像我一样,莫名地凋谢了。在我还没有听见花开的声音,花已凋谢。所有的盛宴都没有赶上,我一个人光着脚,走在用火焰铺就的道路上,红得脚丫子嚎啕大哭,可是我必须忍受剧痛,走过去,如果我走不过去,我就要死在别人的盛宴里。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道理可遵循,父亲从来不遵循规则,原来根本没有规则。当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我根本无法阻止,我连怎么发生的都不知道,我该如何去阻止呢?我应该去嘲弄这个社会的无规则运动。
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抚摸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这些都是真实的属于我的,可是在某个我失忆的瞬间,也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这让我感到恶心,厌恶,也让我感到无助。当时我有没有反抗过呢?八岁那年,我掐死多多的时候,多多反抗过吗?
也许,所有的反抗,对力量薄弱的那个人来说,根本是徒劳。
同样是两片空白的情境,我想象着它们会怎样发生,仿佛是一场延续,不过是变换了主角,也许多多憎恨我扼杀了它,所以我活该受到糟蹋,因果循环,自是当然。
想到这里,那一刻,这么多年来,我不安分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