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怀孕太新鲜,在南塘这个闭塞的小镇迅速传开。“苘莲”二字迅速成为“不要脸”的代名词,好似听见一场来自远方的瘟疫,虽不关己,却可成为闲余谈资。人们津津乐道,幸灾乐祸,并命令各自家的姑娘引以为戒。也有好事者在家门口的栅栏外用油漆喷上“不要脸”字样,我终日不敢踏出房门。父亲置之不理,母亲则坚决要起诉杜方岩,她说我不能无缘无故受人非议,自己又没有错;父亲坚决反对,父亲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况且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姑娘,闹大有甚好处。从我出院他们就开始争吵,非要划出个明确的界限不可。终于,父亲说:“无凭无据,你怎么起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母亲问:“怎么,舍不得了吗?难道你就舍得莲子让全镇的人谩骂?莲子也是一个孩子啊。”
父亲说:“莲子会挺过去的。何必把事情弄得那么大呢?”
母亲说:“我就是要闹大。我就想看着杜方岩那孩子没好下场。”
父亲说:“曲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尖酸刻薄了?”
母亲说:“因为她是杜月痕的侄子。”
杜月痕?杜方岩的姑姑叫杜月痕,可是杜月痕和母亲有什么关系了?
父亲说:“小声点,莲子在睡觉。”
母亲说:“我忍了这么多年。”
父亲说:“曲荷,非要这么做吗?”
母亲斩钉截铁,说:“是的。我也是为了莲子着想。”
母亲总口口声声说为我着想,可是她怎么不想想,我是当事人,而她是旁观者,她的一切决定都要问我的感受吧?事情闹大对我有什么好呢?不过是让人知道了肇事者是谁罢了。可难道肇事者揪出来了,这场事故就会跟没有发生一样吗?破鞋就是破鞋,又不是找到穿破的人,鞋子就完好无缺了。破了就是破了,有什么可争议的?
父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剧烈的声响差点刺破我的鼓膜,我本能地颤抖了一下,父亲说:“为莲子着想?你这是在报复。曲荷,我警告你,如果你起诉了杜方岩,我们就离婚。”
整个屋子刹那静下,逼仄的静谧令人毛骨悚然,阴暗的窒息从他们的卧室蔓延,似乎一场战争即将开始,敲锣打鼓后按兵不动的程度,是战争激烈程度的标志。母亲对父亲十几年的哀怨,似乎将要一鼓作气喷射。离婚,或者不离婚,是纠缠母亲十几年的噩梦。
是的,在传统的南塘镇,离婚是女人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事。她当然可以离婚,而她的父母呢?她父母的父母呢?再往前延续,则祖祖辈辈的积德尽数毁灭。
如果是你,如果你也同样置身于同等环境,你会如何选择?
即便后来出逃,阅历丰富,眼界开阔,我依然无法回答。
可父亲为什么说母亲起诉杜方岩是在报复?杜月痕?难道杜方岩所说的那个大胡子叔叔是指父亲?或者说杜月痕和母亲确实有过纠葛,现在是挟私报复?
杜方岩能帮我解答我的疑惑。
在我要离开南塘南的前一天,我去找了杜方岩,跟他道别,杜方岩憔悴了很多,我说:“别怕,事情和你无关。我都不去想了,你也别在意了。”
杜方岩说:“苘莲,不要担心,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轻轻地笑了,说:“嗯。”
杜方岩说:“苘莲,世界还是很灿烂的。”
我说:“杜方岩,叫我莲子吧。”
杜方岩憨厚地笑了笑,说:“莲子。”
我按捺不住好奇,终于还是问:“你和我说的那个大胡子叔叔是不是指我爸爸?你的姑姑是不是跟我爸爸跑了?”
杜方岩一惊,目瞪口呆,问:“谁说的?”
我说:“猜的。”
杜方岩沉默了一会,说:“莲子,我姑姑和你爸爸不认识。真的不认识。真的是不认识。”
我笑了,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你强调这么多遍,反而让我感觉他们认识了一样。”
杜方岩立刻接下去说:“不认识。”
我笑了。
杜方岩也跟着笑了。
我说:“我妈妈好像不喜欢你姑姑。”
杜方岩说:“也许吧。”
我问:“你姑姑现在还是没消息吗?”
杜方岩木讷了半天,就像是在经历一场挣扎,道:“是的。”
之后,我们道别,杜方岩说:“莲子,别害怕,我会去南塘北找你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你都要挺下去。知道吗?”
我用力地点头。
那年的九月份,父亲又去了意大利,我去了南塘北,是母亲陪我过去的。母亲反复地安慰我,让我别害怕,母亲说反正你都没记忆,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坦坦荡荡。我笑着说没事的,我经得起折腾,而且流言止于智者。母亲说莲子啊,你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很多。我说也该长大了啊,能不长大吗?早就开始长大了啊。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如鲠在喉。
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担心。”
母亲离开前,我说:“妈妈,也许我会重新开始,做一个让你永远不操心的孩子。”
极凑巧地与谭如凡同桌,南宸在我斜后方的位置。
这多像小学三年级时,我从厕所回来,回到座位上,稍微侧了身,以三十度角斜视过去,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浅色棉布短袖上衣的男生,皮肤黝黑,眉目清秀,眼窝略微有点深陷,我忽然笑了,觉得那个男生的眼睛很特别,就像一个容器,可以装下很多很多东西。凌筱一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他叫南宸。他的父母都是医生。”
想到这里,我安心地笑了。
谭如凡很热情地说:“你叫苘莲,我没记错吧?”
我微微点头,说:“嗯。”
谭如凡转过头,问南宸:“喂,你也认识苘莲吧,你们两个和筱一都是同学吧?”
南宸略微深陷的眼窝,微笑,点头。
我们之间的纠葛和误会,不言而喻就此烟消云散。
我又开始习惯独自去操场溜达,反剪着手沿着操场的角落迟疑而迷茫地看天,杨子扬说“喜欢角落的人天生敏感而脆弱,这样的人因为不喜欢喧哗的人群,所以要躲起来”。
杨子扬?为何我还会想起他?现在的处境必然是他所给我带来,知道我七月容易遗忘毛病的人只有他,他怎可来伤害我?可是,我用什么去证明我曾经对他说过那样的话?我又如何证明那日施暴的人是他?
真的会是他吗?
我总想起我初见杨子扬的场景,平头,有宽宽的额头,明亮的眸子,挺拔的鼻梁,笑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见面伊始,心生好感,此后再相见,渴望靠近,真正靠近,却向往抽离。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敢想象一个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竟会伤害自己。他说他喜欢我。
令我感到难受的并不是人言籍籍,而是如果后果确实他所造成,我该如何接受自己曾经付出的一腔热情?
在我陷入无法自拔的深思中,有时凌筱一和谭如凡会突然在我后背拍一下。我强颜欢笑,问:“有什么事?”
凌筱一说:“如凡说要多陪陪你。”
我说:“我挺好的。”
凌筱一说:“可是别人都说——”
谭如凡用手势制止了凌筱一的发言,顷刻,我立即明白。
我说:“没事。我不还没死吗?”
谭如凡和凌筱一陪着我,可她们的心,由始而终离我很远,很远。当我看到她们费尽心思说笑话给我听,特别是凌筱一,总会加上她拳打脚踢的动作,我只是莞尔一笑,南宸显然已经不是她们之间的芥蒂了。也许,那时候的所谓喜欢,根本不叫喜欢,仅仅是欣赏,这种欣赏,比不上两个女生之间的友情。我曾尽力要加入她们,可心底总响起一个声音:“苘莲,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大声微笑,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
南宸会在谭如凡和凌筱一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我,那略微深陷的眼窝,注满了《圣经》里的宽容和原谅。有一次上学路上碰见南宸,两个人默默并排走着,我先开口,我说:“那天看木偶戏的时候,我撒了一个谎。”
南宸说:“嗯,你说,我听。”
我说:“我那天说我喜欢那个男生,其实不是真的。”
南宸“噢”了一下,不接话。
真如凌筱一所说,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偏不说话。
我却笑了,说:“我以为是你约筱一去看木偶戏。”
南宸狡猾地笑了。
我说:“南宸,那天你买了大白兔奶糖给我,我很惊讶,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
南宸微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微小的伤害。
我淡淡问道:“南宸,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南塘北吧?你一定知道吧?”
南宸点头,说:“这个不重要。你没有必要想这么多,就像是一场噩梦。谁会把噩梦当真呢?”
南宸的这个比喻多么美啊,是原谅还是怜悯?
我面无表情看着南宸,说:“连强暴的那个人我都不知道,很可笑吧?”
南宸轻声地说:“莲子,都过去了。”
莲子?
这一声莲子,叫得多亲切啊,仿佛一抹微风从心头掠过,真舒服。我低语:“你相信吗,我身上有一种病,叫‘七月’,是容易遗忘的病,也就是说,每年的七月,我都没记忆。很奇怪吧?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南宸抬眼看我,说:“莲子,做你自己,就是最好的。”
我“嗯”地点头。
那是我来南塘北感到最幸福的一次。
然后父亲从意大利回来,这一次他给我带回来了一块青玉,半透明,温润光泽,雕刻着莲花的模样,父亲亲自给我戴上,他说:“莲子,佛祖会保佑你的。”
我记得,父亲是不信佛的。这块玉不会是父亲求的,那朵莲花雕刻得多么精致啊,一定是个细心的女子盯着师傅刻出来的,我能感觉到这块玉刻上女人的眼泪。那块玉就印在我的心坎,很安心,仿佛一朵莲花重新开在我的心里。我问父亲:“为什么我会得那种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