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不是凌筱一突然带回南宸的消息,我大约已经忘记那张黝黑的脸。
国庆节,七天假期。
放假的当天下午,凌筱一迫不及待地跑来找我,在栅栏外,她大声喊道:“苘莲,苘莲,我是凌筱一,快出来。”
我甫出现在凌筱一面前,她劈头盖脸一句话道:“莲子,我有喜欢的人了。”
凌筱一说到“喜欢”这两个字,我想起的第一个人是杨子扬。凌筱一继续说道:“莲子,还记得那个准确解释小孩子是如何产生的男生吗?”
“嗯。”我说。
“莲子,我喜欢南宸。”凌筱一娓娓动听地说道,“莲子,我喜欢南宸。”
凌筱一应该和我一样,从南宸回答出小孩子是怎么来的那一刻开始,慢慢地对这个皮肤黝黑的男生有了印象,并且越来越深。而在我以为杨子扬可以取代的时候,凌筱一记得更清楚。
因为,凌筱一和南宸一个学校,一个班,都在南塘北。
我曾经去南塘北找过凌筱一,她和我谈论的话题只有南宸,当时我潜意识察觉到凌筱一欣赏着这个叫南宸的男孩子。我希望这不过是我的错觉,现在却被凌筱一亲自验证了。
凌筱一说:“莲子,我真的喜欢南宸,真的。”
我笑着说:“不是挺好的吗?”
凌筱一说:“可他好像不喜欢和我说话。”
我说:“南宸本来就不太喜欢说话。”
凌筱一说:“就是,他跟你一样,都像个木头。”
我又笑了,问:“木头?我像木头吗?”
凌筱一说:“你俩都不爱说话。不说话不是木头那是什么?”
我说:“可是我们两个不是相处得挺好吗?”
凌筱一说:“这可不一样。他是男的,你是女的。我可以和你唠嗑,我总不能也和他唠嗑吧?”
我拍着凌筱一的肩膀,说:“如果我和他都真的是木头,你就可以和他相处好。木头不都一样吗?”
我的最后一句话把凌筱一给逗乐了。
然后凌筱一就开始大篇幅地介绍她在南塘北的故事,细微到桌子上刻下来的文字,甚至于男女前后桌传递纸条的微妙,凌筱一说:“莲子,你肯定没看过一大片血是什么样子吧?”
我说:“是的。”
凌筱一滔滔不绝地阐述:“那天我们在上代数课,有一个女生被老师喊起来到黑板前演算,那个女生赖在座位不肯上前,代数老师发飙,他走到女生的座位旁,四十度角瞪她,那种眼神简直可以杀人。女生哭着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讲台,整个教室刹那间前所未有的宁静。莲子,你绝对猜不出来,那个女生的裤子上面沾满了血,而且她穿的还是白裤子。下课之后,那女生趴在座位上哭得惊天动地。”
我说:“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是经血。”
凌筱一诧异:“你怎知道那是经血?”
我说:“小学生理课不是讲过吗?”
凌筱一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也来月经了。不过,我现在特期待月经,大人说来例假了就长大了,这样南宸就能注意到我了。莲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我抿嘴笑了笑,没有回答,亦未告诉她我的例假已经来临。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莲子,那你喜欢南宸吗?从前在小学,他不是只和你说话吗?”
我迅速摇头。天晓得什么叫欢喜一个人。
凌筱一满意地笑了笑,我们站在合欢树下,她很放心地和我讲起了那个叫南宸的男生,凌筱一说:“莲子,你肯定不知道,那个南宸还是和小学一样经常迟到。”
看着凌筱一眉眼绽放的欣喜,在那个刹那,我捕捉到自己已比凌筱一高了大约半个头。
凌筱一继续绘声绘色绘声地描述“那个肥胖的年段长啊,每天都是早早堵在教室门口候着南宸,看到南宸出现的时候,就一板一眼地像只企鹅走过去,南宸不慌不忙地说,王老师,早。年段长说,还早,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南宸说,是,王老师。年段长听到这话显得很不高兴,好像南宸在讽刺说太阳照到了他的肥臀,是的,南宸一定是在讽刺他。年段长问南宸,你是不是在讽刺我?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南宸有些莫名其妙,说‘王老师,我没有讽刺你’。年段长说,没有?你明明在讽刺我长得胖。年段长说完的时候还委屈地转过头看看自己的肥臀是不是正被太阳晒到,这个动作惹得全班訇訇声一片。”
凌筱一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仰头大笑,她夸张的动作,丰富的表情,让那个叫南宸的男生再次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那个喜欢沉默的男生,那个永远坐在倒数第三排,永远只走教室后门的男生。
凌筱一说:“莲子,你一定想象不到,南宸不再搭理年段长,而是径自回到了座位。真是太有才了。”
是的,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南宸成了大家的英雄,也成了凌筱一心中那匹帅气的黑马。凌筱一幻想着自己是落难的公主,南宸是前来迎救的王子。凌筱一喜欢在放学时,绕一大圈经过南宸的座位,故意咳嗽,试图引起南宸注意,却不敢和南宸说哪怕只有一句话。
“莲子,猜猜我和南宸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凌筱一说,“那一天大扫除,我问他‘喂,南宸,还记不记得莲子,就是苘莲,我们的小学同学?’”
我笑着说:“他怎么回答呢?”
凌筱一泄气地说:“他只说了句‘记得’,就没有下文了。哎,这个木头。”
然后,凌筱一遽然沉默,末了,她说:“莲子,我喜欢南宸的事只能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点头。
凌筱一走后,我已经完全想起了南宸的模样,皮肤黝黑,眉目清秀,眼窝略微有点深陷,有点像意大利帅哥,我从抽屉里翻出父亲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球星相片,是的,南宸就是有着这样的眼睛,就像容器。
南宸,是不是也是自己喜欢过的人呢?十三岁的孩子又懂得什么叫爱情呢?所谓的男欢女爱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也许杨子扬会告诉自己什么叫爱情。
我突然渴望杨子扬马上出现。
我开始盼望国庆假期结束。
在我逐渐熟悉并且喜欢上杨子扬教授的手风琴时,同桌黄馨说:“苘莲,班上有人在背地里议论你呢。”
彼时,我正埋头在白纸上涂画五音符,黄馨的话让我顿了顿手中的铅笔,我问:“议论什么呢?”
黄馨一边咬着“阿尔卑斯”的草莓棒棒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和杨子扬的事呗。”
“哦?我这种不起眼的角色也有人注意吗?”我问。
黄馨从书包里掏出另一颗棒棒糖,问:“要不要?”
我笑着拒绝,问:“谁在造谣呢?”
“不知道。好像是班长吧。”黄馨的目光已经从我身上转移到她的漫画书上。
班长?哦,是徐眉语。
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才将徐眉语想起来,成绩很好的一个女生,人缘颇好,只是我见过几次,都没法记住她的长相。她总是微抬着头走路,高高在上,实在让人没有看清她那张脸的欲望;加上班长这个职务所给她长的志气,愈加耀武扬威。有一次早读,我迟到,下课的时候徐眉语跑过来跟我说:“苘莲,我警告你,下次再迟到,我会告诉班主任,罚你一个人扫一个礼拜的地板。”
班主任就是我的小个子英语老师。
我不理会。
徐眉语说:“你听见没有?别以为自己长得漂亮谁都要让你三分,告诉你,我可不理那套。我是班长。”
看着比我矮半个头的徐眉语,我笑了笑,她的理由如此荒唐,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长得漂亮。
徐眉语问:“你笑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破事。谁不知道你和杨子扬好上了。”
我瞥了她一眼,懒得理睬,绕过她叉开双腿所站的位置,回到了座位上,谁知徐眉语“屁颠屁颠”跟了过来,此时一个男生站了起来:“徐眉语,你别欺人太甚。”
徐眉语说:“哟,小子,心疼了啊?”
那个男生说:“徐眉语,你这种女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
徐眉语说:“你再说一遍。”
那个男生说:“哪有你这样的女人?”
徐眉语白了那男生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我?我这种人怎么了?碍着你了?没人喜欢与你何关?我又不准备让你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泼妇。”那个男生擤了擤鼻,愤然说道。
我没有注意那个男生到底是谁,也没有兴趣继续看徐眉语那张脸,独自翻开了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荪亚和木兰也在吵架,结婚后婆婆妈妈的事,那么多问题,为甚走进婚姻牢笼?
而那天放学后,那个男生跟在我后面,并且把我拦截在回家的弄口,他把身子稍微倾斜,然后腿一抬,刚好足够堵住那条弄子的出口,我后退了几步,大胆凝视着眼前这个男生,说:“对不起,我早上没带钱。要抢劫下午再来吧。”
那个男生噗哧一笑,他说:“我像抢劫的吗?劫匪的穿戴会这么整齐吗?你有看见劫匪背书包的吗?”
我说:“不是抢劫那就让开吧。我要回家了。”
那个男生纹丝不动,他看着我,散开的卷发把她瓜子般的脸蛋修饰得很有感觉,那个男生说:“苘莲,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我叫杜方岩,早上和徐眉语争吵的那个男生啊,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认识这个叫杜方岩的男孩子,当然也没有任何感激的意思。我斜抬起下巴,黑眼珠一动不动,眼前的这个男生一看就是个乖乖的好学生,干净的头发,洁白的衬衫,深蓝色的布裤,这年头还会穿布裤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就是活神仙。我在心里暗自发笑,原来好学生要变坏也是需要能力和潜力的。我说:“喂,你是好学生,对吧?”
杜方岩疑惑地反问:“你不是不认识我吗?怎么知道我就是好学生?难道你注意过我?”
我说:“你想多了。你一看就是好学生,坏学生是做出来的,不是装出来的。”
杜方岩说:“你一点也不像十三岁的样子。”
我不搭理他。
杜方岩说:“你很聪明。”
我不说话。
杜方岩直看着我,好像我的眼神他在哪里见过似的,杜方岩突然把脚从弄口放下,眼疾手快的我倏地就穿过了弄口,杜方岩没有追上来,他从相反的方向离开。
杜方岩后来跟我说,那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我的那个表情,这个表情仿佛很遥远,远到自己五岁的时候,二十五岁的姑姑牵着他的手去电影院,姑姑喜欢穿淡雅的旗袍,桃粉色或者乳白色。电影院里,杜方岩坐在姑姑的左边,另一个男人坐在姑姑的右边。电影结束,三个人一起走出影院,在门口,姑姑带着小小的杜方岩回家,那个男人就站在原地目送。在那个拐弯的地方,姑姑蹲下身子说:“小岩,你自己走进去,姑姑要走了,你不能告诉爸爸,不然他会打死姑姑的。”
杜方岩问:“你要去找那个大胡子叔叔吗?”
姑姑斜抬起下巴,黑眼珠一动也不动,说:“小孩子,别瞎说。”
杜方岩说:“姑姑记得要回来,不然爸爸会发现的。”
姑姑说:“好,两个小时以后我就回来。”
可是姑姑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邻居们都说姑姑跟人跑了,家人觉得这是很伤风败俗的一件事,加上姑姑是奶奶最疼爱的一个孩子,此后奶奶只要一生病,杜方岩的父亲就会拼命喝酒,喝醉后就会冲着杜方岩喊:“是你害了你奶奶也害了你姑姑!”
小小的杜方岩不觉得姑姑的离开和他有多大干系,姑姑被父亲关在房里,他去偷了房间的钥匙,因为姑姑答应要带他去看电影,演的是《奥特曼》。姑姑答应他会回来的,是姑姑自己不守诺言。后来奶奶摔死了,那双小脚承受不起她臃肿的身子,摔倒后就爬不起来了。杜方岩的父亲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酒鬼,杜方岩的父亲说:“男人只有懂得喝酒才叫男人。”
杜方岩说:“你这是逃避是自甘堕落。”
父亲说:“有本事把你姑姑找回来。”
杜方岩说:“我会找到的。”
那天拦截以后,杜方岩在弄口又等过我一个中午,从一点等到三点,杜方岩以为我逃课了,然后他飞快地跑回学校,悄悄从后门进教室,看到我从前门走进教室的时候,很惊讶的表情。他说:“我等了你一个中午,以为你逃课了。”
我说:“谢谢。可是不需要你等我。”
杜方岩说:“你中午去练琴,对吗?”
我说:“是的。”
杜方岩问:“苘莲,你的母亲叫什么?”
我说:“喂,你怎么这么多事?。”
杜方岩说:“请你告诉我,或者你告诉我你母亲姓什么,我在找一个人。”
我斜抬着头看着杜方岩,铃声响起来的瞬间,我才蹦出一个字:“曲。”
杜方岩失望地说:“噢。”
上课的时候,杜方岩给我传纸条,他说“苘莲,以后放学我们一起回家吧。我喜欢你。”
看着杜方岩蚯蚓般的字迹,像是带着某种阴谋一样,我笑笑,撕碎了纸条,下巴靠着桌沿,把碎纸吹得落了满地,零碎。
我恣意地小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