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的纸飞机还回来吗
6035300000007

第7章 各怀鬼胎

杜方岩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的干扰,下晚自习的时候,我走在前面,他走在十米之外的后面,一句话都不说,过马路的时候,他会大声叫:“苘莲,你别老发呆,现在是红灯。”

我没有对他表示感谢,只是停下了脚步,等待绿灯。

我依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在南塘南,我没有任何的朋友,也没有多少快乐可言。中午去找杨子扬学手风琴,他脾气很好,总是耐心地教我;下午,我都会去操场散步,带上一张A4纸,一个人,埋着头,走在边缘的角落,走累了便停下来折纸飞机,然后放飞。我喜欢这份安静的独处和处在边缘的孤独。母亲说:“莲子,你应该和同学相处。”

我说:“可是我和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和我也没有共同话题。”

母亲说:“莲子,你一点也不像你的父亲。”

像条件反射似的,我脱口而出:“那当然,我没有他风流。”

母亲瑟瑟发抖,尽管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风流,但这两个字从我口中吐出来,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别人偷窥了一般,窥探者是她养育了十三年的女儿,母亲觉得颜面尽失,她义正辞严地说:“苘莲,不准这样污蔑你的父亲。你这样等于在侮辱我。”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走到母亲面前,想要道歉却说不出口,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是我的父亲,那个叫苘叙的男人。我说:“妈妈,你该管好爸爸。”

尖锐的母亲抡起手掌,我没有眨眼,仿佛已经习惯了母亲这个动作,除了巴掌,母亲已经不知道应该从哪里打我,母亲不知道她的每一个巴掌,要去了我一次又一次最致命的自尊。

可是母亲这回没有下手,她说:“莲子,妈妈记得你以前不会这样和我说话。莲子,你变了,也变得刻薄了。”

母亲提起的“刻薄”,马上让我想起了前不久看的鲁迅的小说《故乡》中的杨二嫂, “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然后又想起了《红楼梦》中的邢夫人,两张脸凑在一起,就是刻薄的模样了,一个不比另一个逊色。而我的母亲竟然说我也如那般。我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母亲这才感觉自己小题大做了。大人的事情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当初她也深知父亲花心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她舍不得放手,她宁愿一辈子守着一个可能已经不再爱她的男人。

当然,她不能放手,也不可能放手。

南塘镇不允许,她的父母不允许,她的颜面不允许。

她是矛盾的,刚才她明明是准备打我的,却没下手。她的矛盾决定了我对她充满矛盾的爱。

不想爱,舍不得不爱;爱着,却又不想爱。

我坚持着每天中午都去琴房学手风琴,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谁也没有点破,或者说杨子扬没有点破。

新修好的琴房里,阳光从崭亮的玻璃窗穿过,在翻修尚未完全的木质地板留下暗红的旧迹,在这间狭促简陋的房间,我发现看着杨子扬也是一种享受,就像观摩一件美丽的雕塑或者说一幅画,纹路清晰干脆,整体动感唯美,舍不得去破坏,生怕留下遗憾。

我抱着手风琴,略显沉重,磕到锁骨,不禁抬眼,杨子扬正好望我,他的眼睛充满了新鲜和好感,而我刹那出神,面红耳刺。

两个人对望的这一幕,被恰巧经过琴房的杜方岩看见了。十四岁的杜方岩仿佛觉察出了什么,可是他竟然不生气,杜方岩觉得自己比那个小白脸优秀,他相信自己能追到我。杜方岩没有马上离开,他很好奇那个小白脸会做些什么。可是三分钟过去了,两个人还只是互看,杜方岩失望地走开了,然后琴房里传来了我“哎呀”的叫声,杜方岩回头,他笑着想自己终于可以英雄救美了,杜方岩冲进琴房,眼前的情景让他知道打错了算盘,我还是抱着手风琴,只不过杨子扬稍微挪动了位置,从我的左边转到了右边,杜方岩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苘莲,打扰你练琴了,只是我刚才听到了一声喊叫,以为有人欺负你了。”

我有些不自然地说:“没有,刚才我看见一只老鼠了。”

杜方岩怎么可能知道在他离去的路上,杨子扬吻了我的眼睛,那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杨子扬说:“对不起。可是莲子,你的眼睛可真漂亮。”

从琴房走出来以后,我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做错事情的反倒成了自己,而不是他杨子扬。

星期五的手风琴课,我没有去。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写作业,心不在焉,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写过作业。写完作业后,无事可做的我又惯性地折纸飞机,苘叙说“有了纸飞机,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那纸飞机是否可以帮我看看杨子扬是不是在琴房等我?

我决定趴在桌子上睡觉,味蕾里似乎还围绕着杨子扬要吻我的时候俯下身的味道,带着青草的自然香气。

我终是按捺不住,走到了实验楼三楼左边数起第二个教室,隐约看见杨子扬高大的身影,朝着窗外,仰着头看天,反复地叹息。

我心满意足,蹑手蹑脚,折回,走到了操场,坐在台阶上,不知道是谁把耳麦插进了我的耳朵,是《纸飞机》,我和杨子扬一起哼过《纸飞机》,。我兴奋地转过身。

却是杜方岩。

我迅速把耳麦摘下来,递给杜方岩,冷淡的口气:“对不起,请你不要理我。”

杜方岩笑着说:“我以为你喜欢这首歌,经常看你在叠纸飞机。”

“不喜欢啊。”我说。

我起身要走,杜方岩脱口而出,他问:“苘莲,你确定你的母亲姓曲吗?”

我没有回头,觉得这个笑起来两颗小虎牙的男生实在面目可憎,我的母亲姓什么与他何干?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背对着杜方岩,问:“你要调查我的户口吗?”

杜方岩说:“不是。别误会,你和我姑姑长得很像。”

我迈开步子,杜方岩追了上来,说:“苘莲,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继续往前走,这个人实在让人觉得厌烦。

杜方岩大声嚷道:“苘莲,如果你的母亲不姓杜,那我就可以追你啦。”

我转过头:“我的母亲叫曲荷,不姓杜。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杜方岩擤鼻,狡黠地笑,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

像花开带着残缺的灿烂。

我就这样记住了生命中的第三个男生。

第一个是南宸,第二个是杨子扬,第三个是杜方岩。

在日记中数完以后,当时我很好奇谁会是第四个,我喜欢主动地记住一些人一些地方一些事情,比如苘叙,比如曲荷,比如凌筱一,比如南塘镇,比如月月红。

我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美妙而青涩的年岁,并开始对所谓的“爱情”充满好奇,哪怕它距离我漫长遥远。若说日后丰富的人生履历可以让人更顺利地看清“爱情”的面目,却不如年少时候对它的纯粹憧憬。

我微微撅起嘴唇,又爬到了雕花大床上,跪在坚硬的床板上,打开木窗,静夜里的南塘,像个如水的姑娘,温柔得无法被破坏。我又想起了温顺的多多,没有谁愿意告诉我多多到底是怎么死的。

母亲只跟我说,多多是七月死去的。既然记不起,就不要去想起。有时候忘记未尝不是好事。能得这种病,反而是种幸运。

是的,我已经注定每年比别人少一个月,对我来说,夏天只有两个月。

我的七月是用来遗忘的。

十一月,父亲又从意大利回来。

每年的九月到十一月,父亲都会去意大利。

不知道意大利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可以让一个花心的大男人寄情于那,热情不减。

父亲说意大利的秋天是欣赏美术、探寻历史遗迹的好季节,可以参加各地的葡萄酒节和丰收会,意大利的米兰是世界流行的尖端代表,罗马是历尽沧桑的古城,他说意大利有座叹息桥,听说恋人们在桥下亲吻就可以天长地久。母亲听着父亲把意大利描述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般,只在一旁不屑地冷笑。

只有母亲知道父亲去意大利的原因,但有些东西,母亲已经做到可以不闻不问,视而不见,不曾存在,已经消失。

父亲又给我带回意大利球星的照片,我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

父亲问:“你喜欢意大利男人吗?”

我说:“为什么每年都给我带来意大利男人的照片?”

父亲说:“所有的人都觉得意大利男人好看,你觉得呢?”

我说:“他们的眼睛好看。”

父亲问:“你觉得意大利男人比爸爸好看吗?”

我摇头。

父亲又问:“那你更喜欢老爸还是更喜欢意大利男人?”

我说:“意大利男人。”

父亲怒视着他这个一点都不懂得讨好自己的女儿,但他压抑怒火,虽然他觉得自己比意大利男人好看,但他不强迫我要更喜欢他。父亲问:“莲子,你喜欢他们什么?”

我笑着说:“我刚才说过了,是眼睛,眼睛好看,他们的眼睛像容器,很漂亮。”

父亲没有和我继续讨论,觉得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好较劲的。可是他不甘心自己会输给意大利男人,他觉得自己比那些意大利男人富有风情,懂得生活。我问:“为什么你非要拿自己和外国人比较?”

父亲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所问并非一个简单的问题,需要他认真思考,父亲愣了一下,然后说:“不为什么。”

我说:“真是奇怪,不为什么?那为什么非得我在你和他们之间分个胜负?

说罢,我回房,仔细地端视意大利球星的照片,父亲这次带回来的球星是罗伯特·巴乔,有着忧郁的眼神,照片上还有签名。我数了数,已经有近八张意大利男人的照片了,都是父亲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意大利男人有着地中海般蔚蓝的眼睛,凸出的眉轮骨,眼窝深陷,犹如微小的容器,轮廓分明的脸,举手投足有着高贵的绅士气质,我一张一张细数过去,微笑的嘴角逐渐僵硬,我差点以为是南宸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南宸也有这样的眼窝,这样的容器,难怪第一次见到感觉似曾相识,并打从心里充满信任,认定他可以作为朋友。他似躲在暗处,不自觉地冒出来,幸好不是中元节,否则就以为是鬼魂了。母亲告诉过我,中元节时,所有的鬼都会跑出来。我问母亲:“鬼会不会得到重生?”

母亲说:“会的。”

我问:“妈妈,人死后是不是都会变成鬼?”

母亲说:“是的。”

我问:“妈妈,那我上辈子是什么呢?”

母亲笑着说:“你啊,上辈子一定是朵莲花,否则怎么这辈子会叫莲子呢?”

我问母亲:“那你上辈子是荷花吗?”

母亲颔首。

我的脸上流露出少许的喜悦,我说:“妈妈,那我们从上辈子开始就是母女了啦?”

母亲勉强地笑了笑。

我问:“是不是我说错话了?荷花和莲花不是一样的吗?”

好久,母亲才说:“荷花和莲花是不一样的,莲花是对睡莲和荷花的统称;睡莲是叶子浮在水面上的莲花,属于浮水植物;荷花是叶子挺出水面的莲花,属于挺水植物。”

我说:“反正都是莲花呗,有什么区别呢?”

母亲摇摇头,说:“有。区别很大。”

说罢,母亲陷入了沉思。

她究竟有多大的纠结,令她几年如一日的郁郁寡欢?

我的母亲信仰佛祖,相信宿命,相信父亲就是她今生的灾难,已经遇上,没能逃脱。母亲问过自己,纵然爱上一个人可以赴汤蹈火,为什么要倾其所有?如果爱让人不快乐,为什么还要爱?但最后她还是嫁给了父亲,为了父亲,母亲放下了自己的高贵,从钢琴家变成了最普通的妇女,她已经习惯大清早在弄口和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洗衣做饭,母亲差点忘了曾经有一片舞台是属于她的,那些掌声那些光彩,都已经消失。

人这一生,也许一开始就是在逃难,等到发现已经在劫难逃,只好被迫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