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问我这个很有意思,提醒我什么?我作为一个同志,《蓝宇》不能上映,那就不能吧,但不代表我就要害怕身份被曝光。哪怕我没有摇旗呐喊,但要做我应该做的。我不掩饰,你对我有看法是你的事,你给我贴任何的标签,是你们的事。这次有《怜香伴》,我看到汪世瑜,王羞,原来身边有一群人跟你同一呼吸,都觉得几百年前都有这种宽容,为什么反而今天我们身处的环境会有那么多的压抑?这是《怜香伴》对我来说很有意思的事情。
《单相街》:你当时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惊讶吗?
关锦鹏:我比较高兴,不至于惊讶,因为其实中国历史里边,对这种关系的描写,我也看过不少。广东大戏里也有这样的情结,但是不至于像《怜香伴》那么大胆、露骨。
《单向街》:你本身喜欢这个故事吗?
关锦鹏:你看我的电影都比较少喜剧,开始接这个戏的时候,从王翔到汪世瑜老师都强调这是轻喜剧,崔笺云为了她想要的东西,一直在搞局。我个人不太认可“搞局”这两个字,但还是默默地在旁边听。对我来说,其实就是她有那个激情。我甚至觉得有些东西是很苍凉的。像第八出《赐姻》,丫鬟拿喜服给曹语花,崔笺云说宽了一点,我帮她提。那个音乐是很慢板的,甚至有一点点伤感,我跟演员说,你不要高高兴兴地帮她提衣服,哪怕你表情没有一点点伤感,但是心里面要有跌宕,因为这个时候,你还是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毕竟这样的感情很压抑的,你不知道空间在哪里,未来在哪里。即使今天,男同志也好、女同志也好,或者一些更多元、更边缘的少数族群,肯定比多年前空间大了一些,那是因为我们前面有很多人在做事。
《单向街》:你本人曾经感受过这样的压抑吗?
关锦鹏:我觉得我比较幸运。我念的是一个很好的中学,一个基督学校,那时候其实已经发现自己的取向跟别的男同学有点不一样,但那时候我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所以不敢说,也很自责,甚至慢慢地,祈祷、读经、去礼拜堂都不做了。念完中学,我只在大学待了两年,就进了无线电视演员训练班,一年以后调到幕后。我就碰到许鞍华、严浩、谭家明、徐克,开始当场记、助理编导。那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这群人当时还是年轻导演,从来没有掩饰同志的身份。当然我也不是碰到谁都会说“I'm a gay”,但要是他们问到我是不是同志,我不会否认。这个环境,做电影也好,面对自己的选择也好,对我都是非常好的阶段。那时候我觉得不至于出柜,但是一点都没有压抑,已经跳脱了在基督教中学的状况。
《单向街》:但是,在朋友圈里很自在是一回事,向公众出柜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有名的、或者有权力的人,我们知道他是同志,但他不愿意出来,也不会在媒体上承认,你为什么会愿意这样做呢?
关锦鹏:还是要说到在无线电视幕后跟这群朋友合作,除了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我看到许鞍华也好,谭家明也好,他们拍戏的时候那种无畏、无惧的精神,他们那么坦诚。一个创作人坦诚面对自己很重要,比如许鞍华有她要面对的东西,最终她拍了《客途秋恨》,用一个母女题材了了她跟母亲纠缠那么多年的心结,我是面对自己的性向。一路上我看到比我有勇气、更坦然面对自己。所以到1996年,因为中国电影一百周年这个纪录片,我觉得是自然而然来的,没有人推动我说,关锦鹏,你一定要说。也没有多纠结,反正我选择了这样一个观点来看中国电影一百年,出柜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单向街》:出柜之后的感觉怎么样?
关锦鹏:因为我之前就没有很压抑,所以差别没那么大。不过,讲出来更好、更舒服。
《单向街》:说到《蓝宇》,你是刻意想要拍一个同志的题材吗?
关锦鹏:没有,是制片人拿着那个小说来找我,说这个电影你最合适来拍,有点像这趟《怜香伴》。
《单向街》:你觉得他们其实都是考虑到你的身份?
关锦鹏:当然。
《单向街》:你先拍了《蓝宇》之间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现在又排《怜香伴》两个女人的感情,你觉得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关锦鹏:女同志是这个少数族群当中更少数的族群。我的朋友林奕华之前在香港搞同志影展,每次票一开卖,永远是那些男同志电影的票给抢光了,女同志的电影票永远卖不好。我不知道内地怎么样,我常常说内地、香港、台湾当中,香港是最貌似文明,其实骨子里面最保守。
就情感来说,我印象里面,我认识的女同伴伴侣感情很纤细的。肯定也有身体、性欲的部分,但我觉得和男同志相比,的确比较重精神层面。
从外观上来说,比如说女同志伴侣,大家都觉得,一定是一个比较中性打扮的,一个是非常女性的,男同志也是,可能一个非常阳刚,另外一个阴柔一点。哪怕两个都是非常阳刚的男孩,在性上面肯定有角色的扮演,但是我觉得在感情上,这种角色的扮演常常是互换的。比如我跟我朋友,他喜欢数字,喜欢处理家里面的一些开销,而且会很仔细,像我,做电影的时候抠人物感情很仔细,但是面对钱、面对数字,反而比较粗枝大叶。用普通的观念,是不是我朋友比较阴柔,我粗枝大叶就是阳刚?不是。反过来,在感谢上很多时候是他在照顾我。
我记得有一次,梅艳芳去世当天晚上,2003年12月30号,她的一群好朋友一个通知一个,都赶去见她最后一面。然后在医院里面,大家开会讨论她的丧礼。那天晚上弄到很晚才回家。其实我朋友平常很早睡觉的,最晚11点,肯定会睡了。那天我回到家是凌晨三点多,打开电视,铺天盖地都是梅艳芳的歌,我就坐在沙发上哭。我朋友还没睡,但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讲,也没有说你回来了,累不累?没有。我记得很清楚,他拿了一盒纸巾放在沙发边的咖啡桌上,然后自己跑到卧室睡觉,他把这个空间留给我。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单向街》:听你刚才讲,同志之间的情感比较复杂,这种复杂是不是你很容易进入人物内心的一个原因?
关锦鹏:我想念肯定有这个关系,我只能说我自己,不能代表所有男同志。我是觉得我身体里面有很多女性的触觉。我跟梅艳芳合作、张曼玉合作,她们搞不好都会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我比你们都女人。女人不是指,要怎么样走路,怎么样坐,怎么吃饭,怎么喝汤,不是。常常我就觉得,Maggie,你干吗那么不够女人啊?
张曼玉的个性很直率,她觉得女性化就变得很做作。但我作为一个男性,反而可以去欣赏这些女性物质。有时候会带着自己的判断、批评,当我要处理电影里的女性角色,怎么转化,加上想象,加上我自己,会觉得,要是我是女人我会做得比你好看。
《单向街》:但是你所说的更“女人”这个部分,很有可能是本质化了“女性物质”,而且那有可能是小心眼、妒忌,还有柔弱,可能会遭到女性主义者的批评。
关锦鹏:男人也有,男人小心眼更可怕。所以我说我不是一个女性主义电影导演,我只是一个拍女人戏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