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相信,我会真的对金字塔、斯芬克斯像、法老坟墓产生兴趣。粉红色的埃及博物馆就在尼罗河衅。第一层摆满了大理石的雕像、棺材、木乃伊、黄金面具、法老征战的马车。来自全世界的游客拥护在这里,年轻的导游们用英语、法语、日语还有中文,热情洋溢地讲述着古老文明。但它们不让我兴奋。或许这与我在中国的经验有关,从幼年时我们就牢记中国灿烂的五千年文明,但这口号,四大发明、长城、敦煌,都在单调的重复中,推动了魅力。倘若你把这些口号与现实的中国作比,一种致命的荒诞和潮讽感油然而生。我们是礼仪之邦吗?我们是文明古国吗?
每个人都有熟悉一个陌生城市的方法。有的人依靠地图,有的人要攀上最高端,有的人要坐遍主要线路的公共汽车,有的人要长久的散步。而书店总是我理解一个城市的支点。或许是我的头脑太过懒惰、内心太脆弱,面对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新经验茫然无措,或是我总是“生活在别处”,要么执迷于过去、要么盲目地畅想未来。印刷在纸面上的痕迹,提供了稳定的秩序、经过检验的世界观,还有所谓“纵深的经验”--一个旅行者浅薄的新鲜感,怎能与咖啡馆中吞云吐雾的本地作家的感受相比?
这家美国大学书店,是我见过的第一家出入需要安检、登记护照的书店。对我而言,它就像都市的小绿洲。在满是阿拉伯语、处处破败的开罗,它明亮、整洁,是一个我能读得懂,又经过整理分类的世界。这里有福楼拜和萨义德描写的埃及,有几代本土作家的开罗,几千年的历史、重重叠叠的文化、革命与日常生活,都被精心排列,只等你随时探取。我买了《亚可比安大厦》。之后几天,我在这本小说和现实的开罗之间穿梭。
夜晚的尼罗河缓慢流动,到处都是人,车流,人们浸泡在污浊的空气里。除去在美国大学书店,我再没有看到过一块干净的玻璃,一张整洁的墙面。即使夜色已至,你仍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灰蒙蒙的质地。似乎一切都已年久失修,一切都衰退。我从没见过如此破败的政府大楼,很多玻璃穿显然破碎已久。1970年代的菲亚特堵塞在马路上,油漆斑驳、车门破损,司机们亢奋、焦灼地按着喇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穿过开罗的马路都是一桩轻微的冒险。
“哪里是市中心?”我问路上的行人。没有想象中堪作路标的购物中心、写字楼,市中心只有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卖着相同的商品。像极了中国的二、三级城市,与其说是商店,不如说是批发市场。三米高的玻璃橱窗里,摆上几十个塑胶模特,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地排列着,仿佛她们在不断地自我克隆。惨白的灯光,冲到街头的音乐,海量而雷同的产品,或许是匮乏已经从外在转到了内心,人们对打折的货物有着永不消退的胃口。
一个失败的现代都市,这是我对开罗的第一印象。
我开始阅读《亚可比安大厦》。在序言中,阿斯旺尼回忆了他的出版经历。1995年,当职斯旺尼试图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说集时,由于私人出版业非常弱小,他找到了埃及书籍出版总社(General Egyptian Book Organization),这个部门掌管了公共出版业。出版总社决定了一本书是否能够出版,但它的评审委员不是专业的作家、编辑,而是从不同部门临时抽调来的职员,可能是司法人员,也可能是会计,他们参加评审,仅仅是为了获取额外收入,尽管这收入少可怜。阿斯旺尼对自己的小说很有信心,却没有获得出版,因为他没能说服他们,小说主人公潮笑民族英雄穆斯塔法·凯末尔的话,不是作者的本意--虚构的人物和作者之间,是有差异的。《亚可比安大厦》是阿斯旺尼最后的努力,他已准备移居新西兰,而这本小说是对埃及,仅仅是为了他的业余爱好--写作。这条道路似乎已经封死。
最后的努力带来了奇迹般的成功。2002年,这本书在一家私营出版社出版后,成为埃及也是阿拉伯语世界最畅销的小说。2006年,这部小说改编成的电影上映。
1937年,亚美尼亚南人亚可比安建造了这座十层高的公寓楼。房客中有政府高官、百万富翁、欧洲制造商、埃及的大地主……他们是当时埃及政治与经济秩序的受益者,0.5%的人,掌握了70%的财富。这也是一个自由实验的埃及,有议会,有不同的政治力量,有新闻自由,教育水准则在阿拉伯世界遥遥领先,它也有观念开放的世俗化社会,不同的种族、语言、文化彼此交融。
公寓楼的命运是埃及历史的缩影。革命不仅给很多埃及人带来了渴望的尊严,也带来了一个更严密的社会控制和排外的浪潮--欧洲人、犹太人与富有的埃及人被迫离去,他们被视作旧政权的合谋者。新政权的特权者成为新租客,他们大多来自社会底层,骤然获得的特权没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公寓变得拥挤,房间里养鸡养鸭,再没人愿意维护公寓。1970年代,昔日的市中心哀落了,新贵们搬往了新区。公寓被不断地转租,不断破改。
阿斯旺尼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衰败之中。一名要进入政界的制衣商人,为了生活要出卖身体的美丽少女,要成为警察、却被现实逼迫成为一名宗教极端分子的学生,顽固地想保持昔日优雅的没落贵族……小说中的每一个溃败。这是一个权力主导一切的社会,道德已经崩溃,腐败无处不在,美好的价值难以生长。不仅埃及及衰落了,埃及人也堕落了。这部小说触动了整个埃及的神经--是不是1952年的革命,彻底错误了?
一间婚纱店、一个牙医诊所、一家青年旅馆,下午的亚克比安大厦毫无生气,连小说里那种令人拥挤的喧闹都没了,只剩下遗忘。我坐在宽阔的前厅的高高的台阶上,看着掉色的浅绿墙壁,深棕色的信箱,还有门内侧顶上的霓红灯管,正是花体的YACOUBIAN(亚克比安)。你可以想象,1937年它初次闪亮时,建造者和房客们的欣喜若狂。
不知有多少人对老上海产生过类似的感受。开罗是“尼罗河衅的巴黎”,而上海则称自己是“远东的巴黎”。很多中国人在法租界躲避过战乱,中国最有才华的作家在这里写作、办报,批评当权者,这里有咖啡馆、电影院、百老汇歌舞、赛马、赌场、黑社会……它到处是西方的优越感,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新奇与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