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读到奈保尔的《大河湾》,这本书改变了我的生命,那是1992年的12月末。三个月我在我第一本书的序言中写道,我要为不幸的中国人发声。那时我在纽约参加现代语言协会的会议,看能不能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在此以前,我已找了两年的工作,都没有成功。去见那些面试者时,我脑中一直盘旋着这个段落;
如果你仔细观察一队蚂蚁,你会发现其有中些蚂蚁是迷失了方向的。队伍没有时间等它们,只有兀自前进。那些落伍的蚂蚁会死掉,但这并不会影响整个队伍。尸体周围不会有任何慌乱,它他会被抬走--它看看起来真轻。伟大的忙碌仍在继续,那些显而易见的行为,比如两个去往不同方向的蚂蚁见面打招呼的仪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这是一部小说的开头,作者在哀悼惠斯曼教士的死亡,一个收集非洲面具和雕刻的比利时传教士。这行为既可以被解释成保护士著文明,也可以说是掠夺土著文明。他的死亡就像河中的一快鹅卵石,出现了又消失,而河水依然流动,就像蚂蚁不会因族群中一只的死亡而受到影响。对我来说,奈保尔的文章抓住了个人和集体关系的精髓,这个段落是如此地刺痛我,因为像我这样在中国大陆成长起来的一代都被灌输了相同的思想,要相信你和你的祖国有一个隐形的合同。作为公民,你就要为国家服务。国家会照顾你的生活。但在美国,在这里,你要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地工作,才能保证桌上有食物,要学着像一个独立的人那样生活。
奈保尔的小说感动了我,我为此写了两首诗。一首是《过去》,另一首如下:
在纽约,
在金色的雨中,
我在麦迪逊大街上步伐沉重,
背负着字句。
它们来自于一页纸,
写着一个人之于其族群,
是渺小的,
就像当一只蜜蜂死去,
蜂巢依旧轰鸣。
我背上的字句,
侵蚀着我,
直到它们渗入我的骨缝--
我成了另一个人,
孤独地游荡,
不再相信幸运,
或遇见朋友。
没有智慧能够像
霓虹灯和红绿灯那般闪亮,
但确实有字句能像
金钱,像黄色出租车,
像窗台上的肥鸽子一般真实。
当我在曼哈顿城中游荡时,这些字句就在我脑中回响。我对自己是“祖国代言人”这个身份开始产生怀疑。渐渐地,我发现这个雄心壮志的愚蠢。
奈保尔在他的散文《两个世界》(TwoWorld)中提到:区分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身份,和写作者的身份,是非常必要的。他引用普鲁斯特早期作品《驳圣伯夫》(Against Sainte-Beuve)的段落说,写作的人已经和平常人不同了。第一眼看来,这种反对作家社会职责的说法看起来不是疯话就是假话。有多少重要作家用他们的笔推动了社会正义?又有多少被认为是人民的良心?有些甚至还要拯救一个国家的灵魂。假定的前提是,做一个好作家,你要首先是一个好人,这样作家和公民身份才能合二为一。
但若仔细想想,普鲁斯特和奈保尔的确是对的。就像索尔仁尼琴和林语堂这样本着良心的作家,都只能是因为他们写出了经典的文学作品而被自己的国民接受。他们一生的社会职责都被人忘却了;书中的东西都与他们写作的自身相分离。他的社会角色是第二位的,与他是不是作家无关。
在一些场合,我说过我要停止描写当代中国。人们总是问我,“为什么要自断后路?”或者,“干嘛跟成功过不去?”我会说:“我的心已不在那里了。”回想起来,我决定从写作中撇去当代中国,是想要放弃我曾经赋予自己的代言人身份。我必须学着独立。作为一个作家而独立。
我并不是说作家就该住在象牙塔里,只做艺术。我崇拜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在她散文《终极姿态》(The Essential Gesture)中写到的那些作家,他们既是作家又是社会活动者,他们的艺术能够反映当下的动态。在我32岁,开始严肃地写作之前,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作家。在我大学教书的头8年,我从未在教室中用过“艺术”这个词,尽管我一直在写诗歌和小说,但我怀疑写作是不是艺术,更不用说它的价值、它的政治性、它的独立性、它对社会进程的影响。我全心同意戈迪默的说法,“作家应不仅仅是作家”,更要对他的人民负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在《飞翔号“纵帆船”》(The Schllner Flight)的句子深深打动:“要么我谁也不是,要么我是一个国家。”但是,当我继续写作,作家的终极姿态应是社会人这个说法使我迷惑。今天的文学作品对社会变革影响甚微。作家能为为奋斗的,只是一个人的声音。
作家为谁说话?当然不仅仅是为自己。为一个群体?为那些不肯听进去的人?毫无疑问,作家需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与压迫、歧视、不公正相抗争,但这样的姿态只是第二位的,他要意识到自己的艺术,那么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纵观当代历史,东方与西方,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没有被文学标记的空白地方:种族灭绝,战争,政治剧变,人为的灾难。中国1950年代末的“反右”运动,数百万人遭到迫害,数万知识分子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在那里死去。但从这个灾难里没有衍生出一部经典的文学著作。受害者是中国社会上最有文化的人,幸存者也由于年纪太老,无法写出好的作品。
很多被迫害的“右派”都同时是作家和社会活动者,一些人仍然在写诉状、文章、组织会议。但没有一个经典的文学作品留存,他们的痛苦会逐渐在集体回忆中淡去。这不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吗?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艺术家,能够顺应当下的社会需要,创造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把记忆保存下来。是的,保存是文学最重要的任务,它能与历史的遗忘症搏斗。在马金尼(Andrei Makine)的《我的俄国夏天之梦》(Dreams of My Russian Summers)中,作家思考着如何才能够保存记忆:“那些人(忙着写他们个人回忆的俄国人)不懂,历史并不需要那些数不清的小古拉格(集中营)。只要有一个被公认为经典的独立纪念碑,就足够了。”这是在说,作家不应仅仅是一句记录者,同时也要是历史经验的锻造者。
作家应通过他的艺术之路进入历史。如果他为一群人甚至一个国家服务,这服务本身应是个人的选择,而非社会强加于他的义务。他要用自己的原则,在他自愿选择在时间和空间里做这件事。不论他是何种角色,都要时刻牢记,作为作家的成功或失败都只是在纸上决定的。这才是他需要去努力的地方。
世界、学理与自我--一个中国人类学者的海外深险
从北京的“浙江村”,到印度IT人士的全球流动,年轻的人类学者在寻找自身体验与世界的联系
牛津乌云
到牛津大学,而没有到北美学习,我对此感到幸运。并不是因为牛津给了我系统的训练,恰恰相反,牛津几乎不提供任何训练,博士生不上课也不考试,只要求交最后的论文。如果像北美大学那样要求,我很可能早就精神崩溃。
首先要语言问题,因为我成天忙着“浙江村”的课题,无心强化英语。去了一次新东方,感觉是进了气功班或者其他神秘活动的讲演会,落荒而逃。(当时大学生里流行一句话:“不考GRE,你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据称语出新东方校长。我在印度村庄调查时,看到墙上著名的印度全国信息技术培训NIIT的广告:“如果不加入NIIT,你的人生将失去了什么!”)初到牛津,基本的会话都无法维持,不敢去听课和各种讨论会。后来我碰见一个当年同届的英国博士生,她告诉我,那一群学生认为我是他们中间最大的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