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克克在机场等我的父母亲,我的怀里抱着非非。
隔了这些年,我还是远远看到了那对夫妻。林秉坤穿着一件夹克,鼻子上加了墨镜,身体发福了些。母亲梅娉婷则明显发胖了,她把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红色的短大衣,看上去还是很漂亮。
我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母亲飞快地跑了来,简直是冲出来的。她先是抱过非非,像抓着一只小猴子——事实上,她不懂怎么抱孩子,甚至,我小时候,她没有怎么抱过我。
“干什么,干什么?孩子不是这样抱的!”父亲一把抢过非非,数落着母亲。
非非似乎很喜欢父亲,她“咯咯”笑着,玩着他脸上墨镜。
母亲终于抱住了我,一双手不住地摸着我的后背:“瘦了,瘦了,怎么那么瘦……”
王克克在一边有礼貌地微笑:“阿姨,你好。你一定知道我的,我是王克克。”
“就是寄书给我的那个呀,对的对的,橙子,就是你这个朋友,她寄了很多书给我,全是你写的书呢!我也写有信给你呀,克克,我写了信给你,你怎么不回呢?”
“阿姨,我想橙子总有天会回到你身边的……她需要一个过程,我得为她保密呀……不能把她的行踪告诉你嘛。”
“你们都鬼精灵似的!”林秉坤一手抱着非非,一手捏了捏我的脸。
母亲打着他的手,他不高兴地说着:“好像女儿是你一个人的……”
“你可不是一样吗?好象外孙女就是你的……你给我小心点,这孩子可是我外孙女!”
“我说老梅,你别闹,你抱女儿,我抱外孙女,咱们分工,谁也别不乐意……”
他们没有发现我已经哭成了泪人。
把父母安顿在酒店里,我们一起出去吃饭。这时,母亲终于问起了我的丈夫,她迫切要见见他。
恩然,我的母亲要见你。
我的丈夫叫莫恩然,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而且会弹钢琴。在我很无助的时候,他给我安慰,他说无论怎么样,总会有活下去的理由。要是我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他就给我一个理由。
他说,子夜,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
这是他给我的理由。
我们经过了很多苦难,越过了很多障碍,为了这理由。
母亲,我和恩然并没有结婚,这场婚姻恐怕我今生无法得到。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很远——有多远?
“很远”是一个怎么样才能计算的距离?
那里有没有尽头?有没有方向?又或许很远代表永远——但是我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忘记他——“从来不”同样代表了永远。
而永远有多长久,我们都无从计算。我将继续横跨着时间和空间,这个叫莫恩然的男人却定格在了他最有力量的年轻时代。
我和恩然以前有过一个理想:生活在一个我们都喜欢的城市,也许是W城,也许是上海,也许是P城——这个并不重要。我们要好好照顾非非,让她安全温暖快乐健康,让她从小就懂得爱。
而理想在孕育的时候就注定了它的灭亡,这个理想得不到旁人的支援——我和恩然一开始就是一对不被祝福的情侣。
还有,母亲,我不会写字了——你是对的,母亲,写字的女人太苦了。
母亲,你看,这落地窗外是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从16岁开始,我学会了逃避这眼花缭乱,我害怕凄凉和寂寞,需要别人的爱和保护。我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继续逃避继续流浪继续迷失——后来,我遇到了莫恩然。
他说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一点柔软的,太坚硬的心更容易破碎。他要我宽容别人,宽容自己,宽容所有能够宽容和不能够宽容的。
母亲,你的女婿是一个懂得宽容的人。
母亲,我很满意,对恩然,我总是很满意。
我准备和父母回P城的前一个晚上,我的非非不断重复着“爸爸”这个词语,后来,她忽然叫了一声“妈妈”——她第一次叫“妈妈”。
我笑出了泪水,我说:“非非,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组成的——爸爸、妈妈和孩子。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爸爸和妈妈爱孩子,孩子也爱爸爸和妈妈。一个家庭里,有爱情和亲情。你要记得,不要离开我们,我们也不离开你。从此以后,你又有了外婆和外公,他们也会很疼爱你……我们一家人,会幸福的。妈妈不会再任性了,不会再逃避了……非非,我们要勇敢。”
第二天,我用那张“林子夜”的合法身份证(这是在W城的时候,诸葛名优想办法给我弄到的)登上了上海到P城的班机,我知道,回到P城后,我会有一个更真实妥帖的身份。
我是梅娉婷和林秉坤的女儿,我的名字叫“林橙子”。
在飞机上,母亲告诉我——3年前,查士德死于一场疾病,是晚期胃癌。
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起飞了,我们的身体随着飞机远离地面。
我好像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飞机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醒来时,我发现母亲拉着我的手,非非睡在她的臂弯里,长长的睫毛和粉嫩的皮肤,让她像个洋娃娃。
母亲说:“橙子,你小时候很难看,非非比你好看多了。”
“我小时候不喜欢坐飞机,可是非非却喜欢,你看,她睡得多安稳。”
“你小时侯我没好好疼你,我现在疼非非,你接受这份迟到的补偿吗?女儿,你接受吗?”
“妈妈,我想说声对不起,你接受我这迟到的道歉吗?”
“行了,你们两个真罗嗦,都扯平了,扯平了,还不行吗?”父亲从隔壁座位过来,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母亲白了他一眼,他说道:“回家后,我多看点闲书,也学你们酸溜溜地说话……省得我女婿回来后,嫌弃我不够文绉绉……来,我看看我的宝贝外孙女……我抱去逗逗……”
这时候,非非刚好从睡梦里醒来,她张开双臂,面朝着我的父亲:“抱……抱……”
你比我想象中的年轻——你还来得及拥有一次汹涌澎湃的爱。
林子夜见到了诸葛名优。
其实林子夜不相信网络,而且对电脑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手写更加适合林子夜,所以少年狼说林子夜是天生的劳碌命。相比同年纪的女人,林子夜大概比较无法接受新鲜事物一些。但是很奇怪,林子夜就有破釜沉舟的勇气,甚至有过两次私奔。这一回,林子夜只身来到了陌生的W城,去见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
诸葛名优在林子夜的书里见过林子夜的照片,他认出林子夜很容易。但林子夜没问他要照片看,觉得完全没有必要。首先,林子夜并不想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们的尺度就是朋友;其次,既然他愿意暂时收留林子夜,她接受的是他的诚心,和他的外貌并无关联。
林子夜总觉得自己和诸葛名优很亲近,有着迫切要到他身边去的感觉。可潜意识里林子夜很明白,W城并不是她流浪的最后一站。
那个有着浓密络腮胡的年轻男人,他有很结实的肌肉和骨骼,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伸开自己的双臂,飞鸟一样跃过人群,奔向瘦小不堪的林子夜。
“子夜,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黑色短大衣包裹着的林子夜,她的头发胡乱地飞舞着,纠结着,干燥的皮肤在冷风里隐隐作痛。她的手指冰凉如深水,鼻孔里流出温热的血液来。南方的空气如此湿润,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流鼻血。
诸葛名优拿出纸巾,捂住她的鼻子,抱着她上了自己红色帕杰罗。林子夜平躺在后座,听着车里放的音乐。
梦里有人将我追,
却看不清他是谁,
风儿由南向北吹,
我却由东向西退。
清晨醒来看见你,
睡得很甜很美,
只是面容有些疲惫,
像是梦里将谁追。
我知道你不轻易流泪,
也不轻易让我伤悲;
我知道我该为你做的事,
让你的梦不悔。
爱得深呀爱得真,
怕因缘似水。
走了情呀丢了心,
面容已憔悴。
让你伤心呀风想飞,
其实也无所谓,
梦里追呀梦里随,
折断也无悔。
田震富有质感的声线在林子夜耳边起起落落,这一首《水姻缘》穿过了她的思维,使她变得异常安静。然后,她就睡着了。
等林子夜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极纯的蓝、极艳的粉、极亮的明黄,金色的顶,红色的地,纯粹得让人窒息的色彩,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蔓延,和随处可见的古老家具一起,把空间装得满满的。卧室铺着红木地板,中间有一块很大的白色羊毛地毯。红褐色的古老家具因时代久远的摩挲变得光滑而细腻,在灯光下反射出古典而华贵的美丽;朴实的圆圆青石墩上有行云流水般缠绵的浮雕花纹,凝重中多了些许灵秀。黑木配胡桃木系列浅褐色布艺沙发与主墙上四幅传统的中国木雕画融合一体,含蓄地诠释了传统书香门第的大气;丝绸面缎中国同心圆图案的抱枕与米白色窗帘上咖啡色的点缀呼应得恰倒好处。红木的门框,窗框,红木的桌椅,重而不笨。
古典华贵的床头柜和两盏贵族宫廷床头灯,吊在天顶上的彩色琉璃灯,它的旁边镶嵌着无数盏星星一样大小不一的灯。一块暗紫色和红褐色的褶皱轻纱布,配上亮青色的缎布作窗帘。在这夜幕降临的时候,妙曼帘幕细细折起的荷叶边轻轻启动着林子夜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一幅色彩缤纷浓郁的百花油画悄然怒放在主卧室侧墙上,深沉的绿,娇艳的红,妩媚的紫,动情的黄……雍容华贵中带有欢快明亮的色彩。油画下方挂着一副半裸体的女子肖像,简单的勾勒,黑白两色,却给了林子夜巨大的想象力。
四面墙壁有三面掏空做了大书架,剩下的一面开着一个大大的落地窗。三个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林子夜惊讶地张大嘴巴。紧靠书架放着一张紫榆雕刻的杨妃醉酒榻,而那榻上摆着的竟然是一本她的书。她拿起这本自己写的书,翻开,从里面掉出一张红色枫叶做的书签来。
“诸葛名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这样想着,一边拉开了窗帘,随之,她看到了W城安静的夜景。眼前有一条河,河对岸是一整片温馨的暖光——那里应该是一个住宅区。
林子夜扭开了床头的开关,瞬间,屋子里所有的灯都亮了。天花板上的每一盏灯都眨巴着眼睛,一闪一闪。随之,音乐响起,她找不到这音乐的来源,干脆坐在地毯上享受这光影交汇和曼妙乐声。当然,她点起了Black Devil,在烟雾里,她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
解脱了,解脱了。
诸葛名优走进了卧室,他的手里拿着一束黑玫瑰。
他按了一下门边的某个开关,灯光不再闪动,而是变成了柔和温暖的金黄色光芒。这光芒汇聚成一束光线,折射到林子夜的身上。
林子夜的神情慌张而胆怯。诸葛名优走到她身边:“别怕,这是我家。欢迎你来W城,子夜,W城是个迷幻的天堂——你会喜欢这里的。”
林子夜接过那束黑玫瑰:“谢谢,花很漂亮。”
“子夜,你应该洗个澡,然后我们吃晚饭。接着呢,我带你去酒吧——我的酒吧——它就在楼下。我是这里的主人,楼上和楼下,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却同时是它们的主人。来,先放下花吧,你得先把一路的尘土都洗刷掉。”
“诸葛名优,你过来,到我身边来——到这束光里面来。”林子夜的声音柔弱却充满力量,“你打我一下,这……是不是我的一个梦。温暖的灯光、美丽的鲜花、柔软的床铺、干净的落地窗,还有那河水和对岸的万家灯火……这是哪里?我真的来到了W城吗?”
诸葛名优拧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林子夜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面容——对,这个留着络腮胡的大男孩,他邀请她来W城。是他,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种如此亲切熟悉的感觉……怎么觉得自己是回到家了。
一个渴望了很久却没能拥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