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帽子上,垂挂着两个绒球球
木棉花在我的城,开得火红火红时,洛可在遥远的石家庄对我说:“晴霏,你来吧,到我的身边来,我需要你。”只这一句,就让我抛了我优越的工作,不顾父母的眼泪,奔赴他而来。
石家庄的气候并不适应我,干燥,少雨。我的嘴唇,很快干裂成大太阳下的盐碱地。
石家庄的饮食也不适应我,馒头大白菜是我最不爱吃的,想吃鱼还得排队买。
可是,这里有洛可在。一个人就是一座城,我爱上这个人,就爱上了这座城。
我们租了房子住,房子在郊外。小巷深深处,独门独院,时光宁静得仿佛永生永世就是这般模样。天空中飘着厚厚的白云朵,我在我们的小院子里长石榴,养海棠。我在厨房的锅上煨红枣莲子汤。我营造着我们的地久天长。
秋去冬来,不过一个季节,洛可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他对我说:“晴霏,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在他闪闪烁烁的眼神里,找不到答案。
石家庄的春天来得晚,但春天还是来了。当春天的枝条儿,开始抽出绿来,那些嫩黄淡绿的小芽儿,逼出我满眶的泪。生命是这样的蓬勃,我和洛可的爱情,却死了。
阿木推开我的院门时,我正盘腿坐在院子的地面砖上晒太阳。春天的太阳,怎么晒不暖心呢?海棠花儿在我的身后,萎了一地的花瓣。我听到敲门声已久,有声音在问:“有人吗?”我懒得动。我在,我不在,与他人何干?
我看到一个脑袋探进来,确切地说,是一顶帽子探进来。白底子,红条纹,更为好笑的是,帽檐边,竟坠着两个白色的绒球球。这样的帽子,换到幼儿园孩子头上,没的说,可爱之极。可是,它现在戴在一个颇不年少的青年头上。帽子下,一张黑黑的脸,眼睛倒是挺大,忽闪忽闪地盯着我问:“请问大姐,你叫宋晴霏吗?”
大姐?我真的很老了么?连这个绒球球都叫我大姐。我没好气地抬头应一声:“是又怎样?”
“你的快件。”原来他是邮递员。他递过来一个大信封,我一眼瞥见信封上洛可的字,心扑通往下一沉,不用拆开,我都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我的信,我的照片,他统统退给我了,昔日的情爱,再不留余地。
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狂奔下来,阿木手足无措地站在院门外看着我,小心地探过他那顶白底子红条纹的帽子问:“大姐,你没事吧?”
我恶狠狠冲他嚷:“碍你什么事!”“啪”地关上院门。
一把火,把曾经的情爱,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朵艳红的康乃馨
再见阿木,是在小巷口。那一日,我正百无聊赖地慢慢走着,想时光真是无情的一柄刀,它剪去我多少欢笑多少青春啊。曾经我一路求学下来,读了研,有了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却因所谓的爱情,全部丢开。女友林月在北京,她邀我去北京发展,她说,晴霏,旧情不去,新情不来。
我笑。我还能谈情么?怕了的。房租的期限还有两个月,我打算住满两个月,以后的以后,石家庄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亦不会再想起。我要彻底遗忘。
阿木吹着口哨,车把上插一朵康乃馨,艳红的,一路摇着车铃而来。他路过一些人家的门口,停下来,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脚踩在地上,叫着:“大妈,你家的报。”“大婶,你家的信。”时光仿佛倒流了几十年,像某部旧片子里的场景。
我站着等他,我问:“有我的信吗?”其实,我是寂寞的,我明知道不会有我的信,在这个年代,像我这般年纪的,谁还会老土到用手写信呢?
阿木显然没认出我,他的唇向上飞了飞,大眼睛笑成一条缝:“你是?”
“宋晴霏。”
“哦。”阿木夸张地拍自己的脑袋,说:“你看上去不像那天的那个人嘛。”
他低头,在他的邮包里翻,有些手忙脚乱的。翻半天,也没翻出给我的一片纸片儿来。他抱歉地说:“今天没你的信呢。”
我当然知道没有。我好笑地看着他忙乱,觉得这个人的老实,心里暖了一下。阿木显然是怕我失望,突然拔下他车把上的花,递给我:“送你。”
我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他愣愣看着我,说:“你笑起来很好看。”没等我回话,他跨上车子,一溜烟骑远了。
我擎着一朵艳红的康乃馨,站在春天的阳光下。我有点儿快乐了。
◆你看你看,小猪那张会哭的脸
跟阿木混熟了,他送完信,会在我的院门口停留,敲门问:“姐,你在吗?”
关于姐的称呼,是我斗争了半天才争取来的。阿木其实比我大一年零三个月,他很是后悔第一次见面时,他冒然地叫了我大姐。“你那时候,蓬着头,灰着脸,真的像个大姐的。”阿木有些委屈地说。我不肯让他改口,我说既然叫了,就不能收回。于是我成了阿木的姐姐。
我在房间里放碟片,看《乱世佳人》,看《呼啸山庄》。我给不同的杂志写稿,画插图。阿木看不懂这些,他说他只读了小学。他在我看片或是写稿时,手脚麻利地给我打扫院子,照料花草。他买了不少的花草来,我叫不出名,一律用丫头来称呼,开红花的称二丫头,开白花的是三丫头,依次是四丫头,五丫头。阿木笑坏了,他说我是十丫头。我问他为什么我是十丫头呢?他说不知道,你应该就是十丫头的。想想,又补充一句,十丫头最可爱,最漂亮,最惹人喜欢。
阿木有时,也买来一些菜,给我做他们的家乡菜——湘菜吃。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一个人出来打拼世界,流落到石家庄来,找到这份邮差的工作,他很满意。他说,一个月可以给家里寄六百块钱呢。我跟着他后面傻乐。
可是,寂寞和疼痛,有时还是蚂蚁啃骨头般的,啃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常常想起洛可来,想起曾经的爱情,想得泪流满面。我说:“阿木,借个肩膀我倚倚好吗?”阿木不发一言,默默揽了我的头,轻轻拍着我的肩,一下一下。
一次,醉酒。外面下雨,很晚了,阿木要走,我拼命拉着他的手,不肯他走。我攀着阿木的肩哭,仰着头问:“阿木,你爱不爱我?”听不见阿木的声音,他把我搂得紧紧的,手拍在我的肩上,一下一下。
我醒来,太阳已高照。窗台上一盆杜鹃,开得热热闹闹。床头上,有阿木留下的一幅速写画,上面画着一头可爱的小猪,小猪的脸上,有泪珠像大珍珠。特滑稽,特可爱。旁有阿木歪歪扭扭的字:姐,你看你看,小猪那张会哭的脸。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 姐,你是鸟,我是鱼。你在天上,我在水里。
林月所在公司的企划部,缺一个主管,林月要我火速赶到北京。
我在犹豫。对阿木,我竟产生一种说不清的依恋。我也渐渐喜欢上吃湘菜,喜欢上微辣的东西。
阿木却努力劝我离开,他说:“姐,你是应该到大地方去发展的人。”他积极帮我清理房里的东西,该卖的卖了,该带走的,全部整理好。并自作主张,去订了一张到北京的火车卧铺票。
我有些失落地笑,开玩笑地问他:“阿木,你就这么烦我想赶我走吗?”
阿木红了脸,阿木说:“姐,你是鸟,你是要飞到很高的地方去的。”
我走的那天晚上,阿木忙了一桌的菜。我们都喝得有些高了,互相说着傻话儿。阿木说,他以后要养一群孩子,女孩子统统叫丫头,男孩子统统叫小子,他领着他们到北京找我,让他们叫我姑姑。我借着酒劲问阿木:“阿木,老实告诉姐啊,有没有爱过姐?”
阿木吭哧半天,说:“姐,你是鸟,我是鱼。你在天上,我在水里。你说天上的事儿我听,我说水里的事儿你听,我们都很快乐。可如果你到了水里,你会不快乐,我到了天上,我也会不快乐。”
这小子,居然这么哲学这么诗意了一回。我紧紧拥抱了他,我说:“阿木,如果下辈子我也做了鱼,你一定要娶我的。”
阿木很认真地点了头。
◆ 我们是亲人呐,亲人就是最亲的人
初到北京,我仿佛一滴水掉到大海里,我找不到我了。
安静的性格,使我不能适应公司里复杂的人际关系。为了省钱,我挤在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住,大白天也要拉着白炽灯。
心空落得似莽莽荒原。阿木电话来,问:“姐,你好吗?”我回:“不好。”泪就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阿木在电话那头急:“姐,你别哭呀,一切都还有我呢。”仿佛生了千里眼,隔天,他竟给我电汇来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关照我,一定要找好一点的房子住。他说,环境舒服了,人的心情才会好。我过意不去,我说:“你还要给家里寄钱,你哪来的钱啊?”阿木笑:“姐,你就放心用吧,你这个弟弟可是有本事的人哦,他能挣钱的。”
我问阿木:“阿木,干吗对我这么好?”
阿木笑:“你是我姐,我是你弟,我们是亲人呐,亲人就是最亲的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我抱了阿木送的绒毛玩具狗,笑。有泪盈眶。
我用阿木给的钱,租了一个小套间住,房子虽小,却精致得很。更为难得的是,它外带一个布满阳光的阳台。阿木遥控指挥:“姐,再去买两盆‘丫头’摆阳台上呀。”我于是去花店,买了两盆花回来,一盆开红花,一盆开白花。
一个人的夜,很长。我给阿木打电话,我说:“阿木,你来北京吧,我想吃你做的湘菜了。”阿木就在那头,给我唱他小时唱过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他五音不全,却唱得每个音符都在飞。
漫长的夜,渐渐有了温度,我在阿木的歌声里安睡。
◆ 他真的做了一尾鱼,回到他的水里面
冬天的北京,下雪了。阿木说:“姐,下雪天要记得戴帽子和围巾哦。”
我正往门外冲,听到他这话,又折回去拿帽子和围巾。我说知道了,你怎么罗嗦得像我妈?
然阿木的叮嘱,还是零零碎碎地来:晚上睡觉要关好门哦;一个人晚上不要在街上逛啊;早上不要空腹上班;辣的东西吃多了不好;电脑旁要买盆仙人掌放着……
这个时候,我已渐渐适应了北京的生活,有了我自己的一片天地。有时我真是烦他,我说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的。
阿木就在电话那头好脾气地笑:“姐,你那么爱哭,我怕你哭嘛。”
我突然想起阿木画的那张小猪的画,我笑起来。
日子开始锦绣山河了。我谈了男朋友,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居然和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只不过他比我早毕业了两年。我告诉了阿木,阿木很不放心地问:“姐,他对你好吗?”我说:“当然,若对我不好,我能接受他吗?”阿木沉吟半天,问:“他有我对你好吗?”我被他问住,愣愣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阿木先自笑了,阿木说:“姐,跟你开玩笑呢,你喜欢的人,肯定错不了。”随即他又很义气地说:“姐,你告诉他,你在石家庄有个弟弟,他若敢对你不好,你这个弟弟是要为你报仇的。”我大笑,心里暖洋洋。
恋爱并不是一帆风顺,日子里也有诸多不开心,每每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阿木,我说:“阿木,我难过了。”阿木就唱歌给我听,还声情并茂地朗读诗歌给我听。我讶异极了,我说阿木,你啥时学会这个了?阿木鬼笑,说:“这是秘密,阿木的秘密,不告诉你。”
阿木出事是在冬天就要过去的时候,那个时候,北京地坛的迎春花,已绽开了鹅黄的蕊。而我的心情,却是灰灰的,我以为的花好月圆,不过半年时间,又离我远去。心被伤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再拼不完整。我告诉阿木,我想念石家庄,想念那个小院子,想吃他烧的湘菜。阿木在那头沉默,阿木说:“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人有好报,姐,你是好人,你一定会幸福的。”
我虚弱地笑,我说:“阿木,不管我如何的不堪,你都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阿木的承诺落地有声,阿木说:“姐,这还用说嘛!”
心里有暖,一点一点氤氲开来,淹没了凉的心。
阿木出事的那天,我正常在公司上班,突然感到浑身不对劲,我的眼皮跳得特别厉害,我莫名其妙地想着阿木,眼前总是晃着阿木笑着的样子。我拨打阿木的手机,我准备开他的玩笑,告诉他,阿木,姐想你了,你看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想像阿木在那头开心的笑,阿木会开心的。
阿木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
无边的黑夜吞没的感觉,我丢了魂似地在北京大街上转,我一个劲安慰自己,阿木不会有事的,阿木只是去乡下了。我这才明白,阿木,他已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阿木死了的消息,我是在两天后才得知。他死于溺水。晚归的路上,他骑车过桥,因避让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他一头栽进薄冰的河里,他真的做了一尾鱼,回到他的水里面。
石家庄我曾住过的小院,阿木死前,一直住那儿。我辞了北京的工作,搬进去,我打算在石家庄呆一段日子。小院里,花草们开始冒出新芽。房间的桌上,摞着一沓书,是些自学考试的书,上面落满阿木的笔迹。一本硬抄本上,密密地记载着我和他交往的点点滴滴,扉页上写着这样的话:鱼有鱼的生活,鸟有鸟的日子。如果有一天,鱼长出了翅膀,是不是就可以追上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