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关于旅行的。
关于旅行中的离人与时光,关于旅途上的决绝与流离。关于沿途那些光阴翻卷的溪流和山峦,在某个时刻,轻轻地碰触。关于那些游走于边缘和彼岸的人与事,他们的背后,有云卷云舒。
关于爱、背叛、伤害和重生。
我想我永远会记取那些梦境般的断片。直到有一天,它们融化成泛黄的默片。黑白的八毫米,依稀有卡萨布兰卡,沉醉于驼铃中的影子。
可是我该从何处说起。
也许我该从头说起。
那是去年夏天。像所有的去年夏天一样。带着炽热的汹涌,回忆的酸甜味道,和着西瓜与蝉鸣。似乎从我们出生开始,去年夏天,便应是这种味道。
去年夏天,我结束了一段旷日持久的恋爱。所有恋爱终结,都和夏天有关,一如所有恋情的开始。那结束的一段,伴着永远离去的青葱校园,永远不再来的,是争吵后再拥抱的勇气,一起坐上绝尘而去的搬家卡车。
只有她年初订的时装杂志,准时得令人伤心地,在七月的第一天,仍然出现在信箱里。
无趣而千篇一律的购衣攻略,聒噪而弱智的时尚指南,低级趣味的明星访谈,一如既往。还有一个显然很无趣的男子,每次坐堂医生般地解答情感问题。
每一次,他都把话题扯到足够远的彼端。凑够版面字数后,让所有人似懂非懂地看着有道理。我断定,生活中的这个所谓情感专家,想必三十多岁,单身,头有点秃。瘦得有点败,爱摆腔调,所有恋爱记录都是彻底失败。或者,根本就是个同性恋。
这一期的标题:「你的心灵旅行,尚未开始」。永远这么做作的标题,某种精致而不动声色的假大空。
这个时代的媒体文字,大抵一律如此。所谓小资与品位,基本上,便是这样精心包装过的虚假、大话和流动却不可见的空气。这是,这一代人的疾病。
来信中的故事老套,像所有如今流行的小说,同样的内容。某次旅行。对丈夫的背叛,雪山下的迷离一夜。心中的挣扎与内疚,欲望与贪婪。
只有那座高原小城的名字,让我轻舒一口气。
大理。
印象中的苍山、洱海、蝴蝶泉、风花雪月,总带着一点点梦幻。神秘的古老王国,僧侣与权杖,天龙八部与绝世美人。曼陀罗花。
总算,不是俗气到底的丽江或阳朔。我安慰自己的心。虽然,我们也无非是在媚俗的空气里,找一两个看似与众不同的气泡罢了。
我打电话给卡卡。
这是一个极受女孩欢迎的男人。十七岁的时候,他离开福建老家,四处流浪,搞搞文学和摄影。十八岁定居大理,出家做了和尚。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和尚。
这种经历对于二十岁以下的小女生,几乎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电话那头照例是古怪的佛教音乐,各种口音的女子说话的声音,卡卡带着某种疲倦和自豪的语气。快来这里吧,包吃包住。
我正要开口询问,那边传来四川口音的女人声音,卡卡,快来,轮到你了。
随后是某个我能够想象的狂欢场面,和挂断电话后的忙音。
不过这已足够。对于一个刚遭到失败恋情,又热爱那些高原古城的男子而言。
这些天,梅子黄时。上海满是雨水。
这份温暖的潮湿,让我想起童年。江南的小镇,青灰色的砖墙,淋满雨水和青苔。老宅的门口是高高的木门槛,对面便是湖水,很多的鸭子与鹅。梅雨的季节,总会带来落单的白鹭。十里的荷花。
女小囡的羊角辫,关于采莲的歌谣。很多个夜晚的梦,被雨声惊醒。
听见叹息声,穿过年岁的悠长。亦有争吵与不屑,融在酥软的泥土中。所有的画面,都是绿和蓝。
这个夜晚,我的梦又被雨水惊醒。
梅雨打在铝合金的窗架上,空调外机上,晾衣服的竹竿上。不远处,谁家一件孤零零的白汗衫,被淋在风雨里。它被主人遗忘了,上面湿透的Hello Kitty依旧顽固敬业地表演着装可爱的神情。
隔着二十三层,楼底下的灯光模糊而看不清楚。却依然有塑料袋在风雨中孤独地飞舞。
高层建筑是这个时代的罪恶,培养自私与冷漠的温床。巨大的蜂巢。钢筋水泥的贫民窟。可依然有百万千万的人,为了这样一格窗户,奋斗终身而不得。
想到房价,便令人打个寒战。我相信,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想到这里都会如此。
那个我称为房东的人,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每个月都会和蔼地敲开我们这一层所有的六扇房门,向每个租房者收取昂贵的房租。稍有拖欠,他也会笑着说没事,下个月一起给好了。当然,若你拖欠太久,他亦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扫地出门。
他曾是房地局的官员。在任时,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入这幢旧式高层公寓的第二十四层。
而如今,仅仅是房租的收入,亦足以让他家财万贯。至于房价,大约已是他买入时价格的二十倍了。
我的隔壁,住着六个来自各地的大学毕业生。他们来上海找工作,两个找到了,还有四个没有找到。到月底,那四个再找不到工作,也许只能离开了。
他们原来每天吃泡面。后来,泡面涨价了,便吃五毛钱一个的包子。每顿两个,一天三元。
对于年轻小伙而言,如此的饮食,显然置他们于长年的饥饿中。
偶尔我会招呼他们来吃饭。我的一个朋友在比萨店工作。下班后,他有时会偷带几块客人剩下的,不同大小、不同款式的比萨切片,来和我一起吃。那时,我会去隔壁敲门,叫他们过来。那几个孩子总是狼吞虎咽,嘴里塞满食物。
我知道饥饿的味道。
他们吃饱后,我常劝他们回家。作为大学毕业生,找一份在当地属于体面的工作,在他们的家乡并不会是太困难的事。
他们都摇头。那是极为丢脸的事情,因为在家人看来,上海便是天堂,他们可以轻易举出谁家的三表哥四表舅在上海发家的例子。
那些人不知道,这里的确是天堂。
同时,也是地狱。
我的胃开始翻腾。胃的疼痛,又是这个时代的标志。
是太幸福,抑或太不幸,我不得而知。恍惚中记起历史书上反复描述的画面。
饥饿。灾民。观音土。
记得与许多人说话,都会提到观音土。多美的文字意象。
当饿至绝望,捧起一块观音土。白色的松软泥土,让我告诉你它的吃法。用时尚杂志中美食栏目的笔调。
放在锅里,加满水,煮沸,泥土化成白色的糊状浆液,散发着某种清香。那么黏稠和温暖,它在轻轻说话。快张开嘴把我咽下,你便,永远不会再饥饿。
对于饿昏的灾民,这是致命的诱惑。只要一下。
柔软的饱腹感,那么美妙。我想那些吞下的人,一生中亦不曾有过这样饱食的感觉。为了吃饱的这一刻,他们从出生时,便开始等待。
这一个小时的饱腹,是生命换得的单纯满足,那样美好。
一小时后,它会在你的胃里,慢慢干燥,变回坚硬的白色泥土。于是,胃被撕裂,你慢慢死去。
这个关于饥饿的故事,在我们的历史中上演,年复一年。倒毙的尸首旁边,伴随着走投无路的饥民们揭竿而起的阵阵喧嚣。于是再一场的成王败寇,再一次的改朝换代,再一次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于是,我的胃痛渐渐消退,伴着精神胜利的又一次成功。
雨水渐渐停了下来。阳光开始从远端,泛出微醺的暗红。
我敲开隔壁那六个毕业生的门。那个最沉默的男孩,捧着一本英语雅思课本为我开了门。地铺上三个男孩在熟睡,房间炎热而拥挤,生活用品和烟头,散落了一地。
我把家里储存的几箱泡面,一些罐头食品,装在IKEA黄色的巨大袋子中,送给那个男孩。我已习惯于如此的馈赠,正像他们习惯了接受。
我们间有轻轻的道别,这令我感受到安慰。在旋涡的城市里,能有人道别,亦是值得感恩的美好。
因我不习惯于整理行囊,硕大的登山包里,只是几件简单的衣物,一条毛巾。包里永远有一些药品,几本书,几张地图。我的旅行如此简单,因我不知道归程。
我从不带DV与数码相机,从不带MP3或随身听,从不带国家地理或旅行指南,从不带牙具与护肤品。这些东西,与我的旅行绝缘。因我不喜它们给旅程带来的时空错裂感,不喜把大都市装入行囊陪伴去,云和山的彼端。
我和男孩们说再见。然而注定,我们永不会再见。
一个月后我回到上海。这个房间换成了两个年轻的白领女孩。热爱香水,热爱蕾丝边长裙,热爱爵士乐。我想,她们热爱自己,热爱生活。
那六个不干净却朝气的大男孩,在我的隔壁住了六个月。随后,他们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尽头。
就像我的旅行,永远不知晓下一站,不知晓下一晚的旅馆,不知晓明日的泥石流会否落在我的头顶。唯一的永恒,是我头顶上的光,照着虚无中的一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