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云和山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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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Om 唵。

K79次列车,上海至昆明。硬座。

我喜爱长途的硬座列车。它是所有旅行方式中,乘客间最不会有疏离感的一种。漫长旅途中,你能感受到旅行最奇妙的意味。

不曾谋面,离开后亦不会再见。却在这样的情境中,能听到灵魂与灵魂,彼此轻轻的摩擦。

大包小包返乡的民工。年轻而踌躇满志出差的小白领。羸弱而坚强的母亲,抱着衣着破烂的婴儿。不知忧愁的大学生,也许是初次远途旅程,精力充沛地大声打着牌。眼神游移的乘警。推着小车不厌其烦兜售各种商品的列车员。几乎每一节长途列车的硬座车厢,都会有这些一成不变的人。他们面容模糊,仿似劣质港片里重复利用的群众演员,忠实地反复出镜着。

坐的次数一多,我甚至能背诵出列车员推销的商品目录。一种十元三双的袜子,他会表演用手拉,用刀片扯,每次还要做作地向旅客借一个打火机来烧。总之,那袜子是万能,且金刚不破的。

另有一种儿童玩具,利用重力离心原理,在任何东西上都能旋转而不掉落,伴随着花哨闪烁的灯光,和致爱丽丝的电子音乐。

一种药品,类似按摩膏,据说是越南特产。蓝色的盒子上画着一只白虎,广告语是:能解除一切疼痛。列车员会当场给旅客试用,错觉和面子的反应过后,是众口一词的,啊哟,还真不疼了。

总之,若你是初次来到这样的车厢,会有一种天上人间的错觉。这些神奇的物品,恍然间让你置身于王母的瑶池。光怪陆离,似梦似幻。

我从未买过。我想我能算出他们用人民币最小单位计量的成本价,和大致的原理。我若是不清醒有多好。那样我会真心地歌颂科技的伟大,与物价的便宜。

嘉兴是停靠的第一站。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这座小城是江南的代名词。烟雨楼。多么暧昧而诗情画意的名字,甚至能想见那种种故事的发生。复仇与背叛,痴恋与绝断,杀戮与和解,血雨腥风们只因沾上了草长莺飞的绮丽布景,便能穿透恩怨,而被江南的烟雨和楼阁,淋湿成最浪漫的两三行。

我买了一袋粽子。每次经过我都如此。因着旅途的单薄与疲倦,车站上粗糙的嘉兴肉粽,才变得美味起来。

递了一只棕子给对座一直沉默读报的中年男子,他用一口明显部队口音的北方话对我道谢。我喜欢与这样的口音的,带着沧桑感的男子聊天,他们注定是旅程上最好的伙伴。

一直以来,我便有语言上的天赋。很小的时候,便能跟着电视中的北京肥皂剧,说出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这并非出自遗传,家族中的其他人,都说着一口江南口音很重的普通话。或者说,在我出生的南方,说一口北方话,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我后来竟又学会了东北话与四川话,皆是如当地人一般的纯正。让陌生人猜测我的籍贯,是我常玩的无聊游戏。

列车尚未到达杭州,我又说着一口部队味道的北方国语,与对座的男子聊天。

许是如此的亲近感,他把他的故事说给我听,若他是编造,那他一定是优秀的畅销书作家,因此,我选择相信,这些是真的。

北方的军区大院。总是有风沙。干燥的土壤,白色的旧砖墙,绿的窗,正门上方,有五角星和“八一”字样。这样的大院,在中国北方,数不胜数。

年轻的军官,他调皮的儿子,像很多类似小说的开头,一群部队长大的孩子在大院中打闹。我的儿子,应与他们不同。年轻的军官这样想。

于是他搬来了一架钢琴。在那个年代,这无异是极大的奢侈品,军官为此用掉了几年所有的积蓄。

他下了决心。

于是,在别的孩子在大院中打闹时,军官的小孩,他叫苏宁,因为军官的祖籍,是江苏南京,孩子被强迫在家中练习钢琴,日以继夜。

父亲很严厉,稍有倦怠,便呵斥责打,军区大院里,总是回荡着他咆哮如雷的吼声。

在严厉的管教下,苏宁的钢琴水平进步很快。十岁时,便在军区文艺汇演中,能独当一面,连文工团的老琴师,亦甘败下风。

然而他的性格,亦渐渐变得冷漠孤僻。

日复一日的爱,日复一日的伤害,日复一日的忍耐。

也许我们都习惯于生活在掩饰下的惯性中。而当有一日,弹簧被拉断,我们都手足无措。有些人毁灭,有些人新生。

十五岁那一年,苏宁第一次去北京参加全国钢琴大赛,他将独自乘坐火车,前往陌生的城市。

父亲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开了一瓶陈年的茅台,为儿子送行。

然而,他的儿子,一去不复返。

寻找,这是一种半是绝望,半是茫然的过程。虽然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

在苏宁的枕底,有他写给父亲的信。那是些充满绝望与心死的文字,却隐藏着某种倔强的希求。

很多的曲谱中,夹杂着苏宁与北京一些摇滚乐手的通信。内容是军官父亲永远不会理解的。那些音乐无关巴赫与萧邦,而是关于死亡、绝望与挣扎。

父亲在北京度过很多个夜晚。在某个北方难得的雨夜,他目送着妻子因心力交瘁与绝望,永远离他而去。

这个死去的女子,军队的内勤兵,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丈夫,亦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儿子。

她所能给予的一切,是日复一日的包容,和含恨的离去。

她至死都不能理解,她命运中的幸与不幸。

军官开始他长达十年的寻找。他主动申请调派到各个角落的军分区,只因有以讹传讹的关于苏宁的传闻。黑龙江,青海,广西,浙江。这一次,是云南。

我在地图上找到那个中越边陲的小城。文山。和某个填词人一样的名字。想象中,有绵延的丘陵与山谷。热带潮湿的雨林,奇异的民族和语言。

故事戛然而止,坐在我对面的男子,轻轻地叹息。我茫然地回顾,某种眩晕感汹涌而至。或许每一个人,车厢中站着坐着,笑着沉默着,抽着烟吃着零食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个像极了畅销小说,和粗制滥造生活连续剧的故事。

窗外,钱塘江已远去。铁道被不绝如缕的丘陵包围,那是属于南方的,青绿色的山峦,有烟雾缠绕。偶尔有湖水与莲花。这像我的故乡。

Ma 嘛。

火车广播上开始放音乐。这一张盗版CD的制作者,一定有奇异的品味。

有些闷沉的男声唱着,活在底层的枪手,一盆不懂法语的兰花。

玛蒂尔达。我想起多年前,看这部电影。大学宿舍暗沉的灯光,许多赤膊的男生,围在唯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前。

很多门口地摊上买来的蛋炒饭,满是胡椒粉与味精。电扇嘎吱嘎吱地响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不知困顿,不管明天如何。

而这个杀手不太冷,这些伤口疼不疼,叫我如何转身。

深夜,列车停在名叫玉山的小城。从车窗边望去,小城一片漆黑。只有几家发廊,亮着闪烁的粉红灯光。除此之外,唯有沉寂,与呼啸的风声。

这座小城予我的全部意象,便是黑暗中的发廊招牌。关于欲望,又无关性,只关这般淡漠宁和的镇。隐藏的旋涡。

我开始无聊地设想,一个陌生的乘客,在一个陌生的小城被列车遗弃。随后能等待的是什么,将汹涌而至。

对面的军官低垂着双眼小寐。他身上有长年漂泊的痕迹,与部队生活的严谨。暑期远足的大学生依旧肆无忌惮地打着牌。不觉地,走廊上躺满了各式无座票的人。

一个长途贩卖水果的果农,抱着扁担熟睡,两箩筐的桃子在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从睡着的母亲怀中逃了出来,偷偷拿起一只桃子,望了一眼果农的睡相,便连洗都不洗,狼吞虎咽了起来。一对长得极像的父子,背靠背坐着,无言,不睡。亦有独自欣赏生活并不丰盛的赋予的人。一个人,一罐廉价啤酒,喝个不停,透着满足的神情。

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到了上饶。我忍着一夜的饥饿,便为了这一站。

每次火车旅行,经过上饶,都会有一大群人,高声叫卖着上饶的某种特产:烤山鸡腿。

第一次经历,是十六岁时,独自在暑假时,去南方海岸旅行。在深圳遇见一个和蔼的出版社中年编辑,与我微笑着说,你可以考虑,写一本书。

我当作天方夜谭般忘记了那些,两年后,我出了第一本,也许并不属于我的书。可那个编辑,我再也不曾遇到。

在广州被人骗走了身边仅剩的钱。那件事,让我开始学习不信任。

逃票从广州站回上海。第一次路过上饶,在极度的饥饿中闻见烤山鸡腿的味道,五元一个。而我身无分文,且提心吊胆。

但那种香气扑鼻的震撼与诱惑,长久以来缭绕不止。也许,有着一点,观音土的味道。

不出所料,成群结队的小贩涌向列车,有的甚至自带小型八字梯,以便爬到敞开的车窗处,兜售叫卖。

是那一股香。依旧是五元一个,我迫不及待地买了两个。

直到吃的时候,才发现,近十年来望梅止渴的,想象中的美味,是如此干涩难以下咽的东西。味道亦不好,只是适合嗅觉的食物。

天亮以后,列车便开始时停时行。过了鹰潭不久,干脆就停住了。

没有人猜得到,这一停,便是十个小时。在下一站向塘下车的乘客最为愤懑,他们是眼望故乡而不得。

窗外是典型的鄱阳湖一带的夏日。淡绿色的水田,沼泽,星星点点的湖泊。许多的白鹭,一排一排地起飞,盘旋,降落。

长年累月的夏天,它们在此度过。偶尔有落单的,才会降落在我的江南故乡。

等到秋天,它们便去往比南方更南的地方。西贡。湄公河三角洲的田野,很久前流行过的,关于中国情人的传说。

辗转于列车员之间,方才得知,湖南省暴发洪水,淹没了铁路。

南方的洪水,北方的旱灾。中国历史的几千年,便为这些推动。

我们文明中最浪漫辉煌的人与事,无非与水相关。世上亦只中国会有关于治水的古老传说。鲧用堵而治水不成,禹用疏导方才成事。后来被引申为华夏人政治的精华,治民的一切道理仿佛皆出于此。

最浪漫的诗人,屈原和李白,最后亦皆纵身跃入水中。

连梁山的好汉们,亦因着八百里水泊,才有了生机,而变得鲜活起来。

而西方的文明是火性的。普罗米修斯盗得火种,才照亮了希腊的神话与传奇。埃及的太阳神拉,圣经中的第一句,神说,要有光,于是世上便有了光。都与火有关。

西方人的水仿佛只有海洋,而无中国式的江河湖泊。故而他们有航海,有史诗,却无中国式的田园与泉水。

因此,中国文明是水性的。内敛,沉静,柔弱而韧性。无西文的壮阔,浓烈与扩张性。亦因此,我们有农业的文明,有婉转如歌的文学,却无蒸汽机,与神曲。

一句上善若水,说了几千年。而当我们最终投入工商业文明的滚滚怀抱,让这个时代,略微显得无所适从了起来。

Ni 呢。

我开始选择在漫漫的等待中,拿出一本捷克语教材读书。

在这个时代,不抱有任何现实目的的学习,往往与玩物丧志无异。我们总追求于眼见得到的利益,而忽视了漫长荒废中的成长。

很多年前,俄语是有用的,而英语是无用的。于是太多人为此抱撼终身。

如今英语似乎又成为了圣经,随后是日法德,韩国经济一飞跃,学韩语的人又那么多。

而我所关注的,却是语言本身的力量。每一门语言背后蕴藏着的黯然与辉煌,气质与风格。

然后就像火车上最原始的反应,你要去那里留学么?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们一脸不解。

想起在杭州的青年旅社,我和两个德国人坐在院子里,聊了一下午希特勒与二战。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许多德国人对二战的态度,与我的想象是如此的不同。

他们如此真诚的忏悔。甚至对于我告诉他们的中国许多男孩,崇拜着二战中的许多德军将领,他们并无半点欣喜,而是反复地说,这是不对的,不应如此。

那个下午我收获良多,虽然我们说着彼此都并不纯熟的英语。虽然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领女子,神秘兮兮地恭喜我,找到练习口语的对象。

我只得无言。对于我而言,了解德国普通年轻人对希特勒的看法,比练习一口德国口音的英语,重要也美好得多。

一个年轻人,是无座票的,一直站在我的边上,沉默地看我念着古怪文字。

他很聪明,很快便学会了一些基本的发音。

S上面有了这个勾,就都念“施”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这令我欣喜。我让出半个座位给他,与他说,是。而如果e上面有了勾便念“耶”了。

那内德维德应该怎么念?

内德维耶德,后面那个e上面是有勾的。

我喜欢看内德维德踢球,我是尤文图斯的球迷。

如此,我们便攀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