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开始转变了他们的态度,甚至抢在喇嘛之前干起了修路工作。
目前最紧要的,是把三菱从泥浆中拖出来。车轮已陷下大半,这并不容易。
福建人和随后赶到的广东仔们开始上山捡柴。他们有一套很游客的,银光闪闪的高级餐具,与背景的荒凉格格不入。
我们帮着北京人和喇嘛,把一块块大石搬到车轮后。对面,四川人做着同样的工作。只是他们的希望,远较我们渺茫。卡车试着发运过几次,皆无疾而终。
最后天色终于开始黑了。迎接我们的,将是高原寒冷与危机四伏的夜晚。
我们必须抓紧。福建人仅存的五包泡面。十几个饥饿的人。我们必须赶到盐井镇。
打开仅有的两个手电筒,我们继续搬运石块。在泥流形成的沼潭中,我们堆砌出两条车轮宽度的石子路。喇嘛拿出大麻绳,绑住我们车的后保险杠。最终,他们发动车子,倒车把我们的车拖出了泥沼。
所有人一起,又把四川人的卡车,咬牙切齿地移动了半公尺。
我们将做最后的冲击。这将决定今晚我们能否在盐井镇吃上一顿饱餐,睡上一张不位于野外的床。
第一次又失败。好在扎西师傅有了预备,及时退出,并未陷入泥沼。
第二次我们终于冲了过去。随后,是喇嘛们的北京吉普和福建人。后来赶到的广东人的车,在喇嘛们用绳子拖动的外力下,亦成功越了过去。
我们告别必然将在此过夜的四川人和他们依旧整个轮子都无法移动的硕大卡车,驶入茫茫的黑暗中。夜路如水,夜色深沉。所有人,不再有更多言语。只是屏息望着车灯能照到的短暂地方,祈求着下一个塌方路段不再到来。
dme 咪。
盐井镇只是公路旁的山坡下,一条逼仄的小街。午夜十一点。只有镇口的一个修车铺,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所有车都开去修。这般一天的折腾,任谁亦无法保证明天还能让车正常上路。这一天,喇嘛的车换了轮胎,福建人的车坏了刹车片,我们的车几个大零件都得更换,而广东人的车已经在报废边缘。
我们寻见吃饭的小店。门已关上,透出隐隐灯光。喇嘛们敲开门。老板娘穿着睡衣招待我们。随便挑了几个菜。嘱咐老板娘,热一大锅的饭。我们所有人饥肠辘辘,如一群饿狼。唯有微蓝缩在墙角,昏沉欲睡,毫无食欲。
热腾腾的饭菜,我们坐了两桌。连央视的那两位,也似乎已忘了那辆遗失在峡谷中摇曳的吉普。饥饿有战胜一切的力量。
番茄炒蛋。蒜苗。红烧排骨。只是最简单的食物。我忽然想起那些都市中吃着几万元几十万元一桌的豪华大宴的朋友们。他们此刻,必不能体会我们的幸福。
只要一个吻,像钻石般珍贵。大抵如此。
甘,我一口也吃不下。微蓝缩在简易木椅上,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她从下午修路后便如此。轻微的高原反应,和一点点感冒。
我盛了一碗饭。很多块排骨,一些蛋。微蓝,你必须把这些吃完。没有热量,你会死掉。
吃不下。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吃不下,不许睡觉。
她只得艰难地咽食。中国顶尖富豪的千金,在举目无亲的高原上,被逼着吃下她平时或许完全不看一眼的粗劣饭菜。
热量。卡路里。城市女子畏若猛虎的名词。在高原,这是珍贵的获取。是生的希望。
几乎每个人都吃了平日一倍的饭量。然后大家便都看着微蓝吃饭。她不得不尽全力,把碗中的饭菜全部吃完。
我们开始寻找住宿。那是镇上唯一的招待所。老板朦胧地发现一笔巨大的生意。每张床十元,房间里有三至十张床不等。虽然那些房间,并不容易令人与住人联想起来。
看见自行车队的车都停在走廊上。我们殊途同归。只是他们已进入了梦乡。
每个人都是一身的泥,但无人愿意脱下外衣而入睡。因为可以想象,上一个这张床的主人,应该也是满身的泥。
至于要求更换床单,我们显然无法也不该对这里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老板又一次要给我们一张大床。我们皆已麻木。最后我们分到了一个大间中的隔间。中间有三张床,但一张空着。
当尘埃落定,微蓝却变得兴奋起来。虽然她明知明日五点就得起床,不然谁也不确定我们明天能否到达下一个城镇。但微蓝依旧兴奋地跟我讲着成都。那是我们的终点,亦是她的家。在她的描述下,一千公里外的成都几乎成了天堂之城。
就好像西游途中的僧侣。想象着路尽头的那个西方极乐世界,随即便有了战胜重重艰险的动力。
就好像城市中迷途的人如你我。想象着云和山的彼端,鲜艳广阔的花朵与空气。于是便有了那么多的诗歌与文学。音乐与照片。层出不穷的幻象。海市蜃楼。而最美的风景,却在路边随时光匆匆流逝。
当曲终人散场,我们所珍惜的风光,亦只是褪色的过往。
隔间外的北京人发出沉沉的鼾声。而喇嘛们的睡眠是无声的。
一只猫从窗台上跳下。几只老鼠吱吱地窜走。一阵骚动。微蓝紧张地看着我,以为这是水浒传里的黑店。
一只不幸的老鼠开始哀号。它将消失。或迟或早。
忽然想起某一年,和落落住在城市东北角的破旧小屋里。有自己简单的粉刷,和每次拿到稿费后逐一添加的家具。
有很好的家具。从很远的IKEA打车买回来,花一个晚上一起拼装。
亦有近处自由市场上买来的廉价丑陋的家具。那是钱花完的时候。写字椅前后换了三个。很轻易地断裂,坏掉,成为堆放杂物的容器。但三个总共亦不到两百元,不及IKEA里的一个椅子扶手的价格。
曾在某个夜半起来抓老鼠。一只硕大的老鼠,嚣张地从漏风破了洞的天窗里爬了进来。一夜无眠。昏天黑地地用扫帚把打老鼠,却始终抓不到。
早上终于无奈地将之从阳台上放走。我们筋疲力尽,彼此抱怨。
隔了那么久的时光往回看,那亦诚然是一种幸福。微不足道,却曾以为是地久天长。
微蓝说,甘,我想回成都。这一路皆是想不到的风光和人事,我会记取。可现在我好想回成都。好像那是初恋的地方,就很美好。
我知道。傍晚的府面河。和风细柳。疏朗的天气。闲散的人群。喧闹的茶馆。
那是属于和平安详的城。不易争吵,亦不易燃放一场烟花。
富家的千金。清爽的少年。偶像剧的情节,那样绵延。
我们轻轻地说话,轻轻地欢喜与叹息。在高原上阴冷的小镇。夜色黑而纯,竟如无半点尘埃。
猫与老鼠。喇嘛与探险者。藏人的刀。和微蓝的笔记本电脑。
回首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hUm 吽。
我们与时光赛跑。带着日月加诸身上的疲劳,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凌晨五点,高原在沉睡中。我们悄悄驶离盐井小镇。此时再无伴侣。北京人,福建人,广东人和喇嘛都在沉睡。而自行车的勇士们正排成一溜烟,对着峡谷刷牙。
我们终于告别澜沧江,驶入西藏境内。路况变得稍好起来,至少没有巨大的塌方。据说,西藏方面远比云南要重视这条路。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看见道班的驻地,和救险的车辆。
又是翻越雪山,盘旋而上。许多的野兔在车窗外奔跑。垭口附近已无植物。长年的冻土,埋藏着几百万年时光,关于海洋的记忆。
这是横断山的尾声,和青藏高原的开端。微蓝的第一次西藏记忆,亦是在沉沉睡眠中度过。
气温愈来愈低。我冻得牙齿颤抖。裹紧身上唯一的一件牛仔外套,依然难以抵御。微蓝冻得通红的脸,沉睡的表情。虽然我知道,她又难逃病一场。
我听见过许多关于高原行走的传闻。许多初入高原的人,因为在过垭口的时候睡着,而再也没有醒来。
我未尝有亲身的体会。因为习惯,无法在路途上睡眠。
但想那,未尝不是一种不痛苦的死法。那些灵魂,在沉睡中被轻轻唤去,做一场不知风景的旅行。
保险起见,我还是把微蓝叫醒。冷。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在炎炎夏日,我们呵出白烟。像记忆中的圣诞,一场盛大的雪。
微蓝,唱个歌。扎西师傅主动提议。我们轮流唱歌吧。我们藏人,就喜欢唱歌。
唱什么?
你看怎么应景怎么唱。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
风在山路吹。过往的画面全都是我不对。细数惭愧。我伤你几回。
甘,这首歌,够应景么。我们已向北多少公里了?
七百公里。从温暖潮湿的大理,到呵气成冰的雪国。七百公里。
啊,原来已走了这么远了。有时世界太过于神奇,超越了我们能接受的极限,竟变得平常起来。七百公里的山路,五千米海拔的落差。此刻我怎觉得,只是去了一次春熙路,快乐得忘记回家了。
扎西师傅忽然转过头来,说,我只去过一次春熙路。带两个日本人从中甸一路到稻城,理塘,康定,后来就去了成都。回去我就想,我儿子以后能在春熙路上开个藏族商店,卖土特产,就好了。不用像我这样,天天在这么难走的路上,开一辈子的车。
随后他便唱了起来。高原的汉子,总有天生的歌喉。
来来来喝上一碗青稞酒。高原的汉子酿制的乡愁。你就不会不会再忧伤。你就不知不知在何方。
民歌的调子朗朗上口,却激荡人心。很快我们都已学会。
来来来喝上一碗酥油茶。藏家的姑娘就像那格桑花。你就不会不会再想家。你就不知不觉梦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