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 唵。
理塘的白日令人不知觉地爱上,有高原最炽烈的阳光。有草原,无边的帐篷。再过几日便是赛马节。街道细小而干净,天空无界,喇嘛寺在山顶反射着阳光。这一日多长,而我们无边际地徜徉,试图忘记时光。
微蓝去买火柴。杂货店的老板娘说,火柴没有,有高原火机。这里已开始通行四川话,微蓝如鱼得水。
她一蹦一跳地拿着高原火机给我。不知什么原理,这个外表与普通火机毫无区别的玩意儿,能在五千公尺的海拔一下点燃,火势旺盛。
透明的机身上刻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福字。下边有一行小字,写着高原专用。
难道平原上它就点不着了?微蓝好奇地研究着。
我们在无际的草原上行走。许多白色的帐篷,黄色的小花。微蓝兴奋地奔跑,像放风筝的少年。转眼便成为了绿色海洋中的一个小黑点。
甘,你快过来呀。好多牦牛。
我并不在意牦牛。这些动物已不再能勾起我的好奇心。我慢慢走过去,许久才到微蓝身边。她看着牦牛群,一脸陶醉。
甘,它们自由么?
那只有它们自己知道了。我说了,亦是白说。
如果你是牦牛,每天就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吃喝行走,发发情,打打架,会觉得自由么?
那我必会不习惯,然后到处寻找镣铐。
去大修中的长青春格尔寺。微蓝一蹦一跳地对着路过的每一个工人说扎西德勒。有一些工人亦友好地笑着回她一句。于是她感觉满足。但觉这山川天地,皆是那般美好。
在山上看脚下的理塘城。金色的一片,每一片屋瓦皆似有生机。微蓝轻轻上扬了嘴角。在这福地洞天,甘,你我做一对比翼神仙。
好,我说。我们一直待到赛马节吧。明天我们泡温泉,后天再去东面的草原,大后天,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城中逛市场。
甘,那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们真的那样做了。这三天时间,宛如梦境。
像初恋时曾牵手,漫步走过几里长街。梧桐都有了梦的念头,路人都笑得无邪。
或是大学校园的午后,小树林的另一头。有人在轻轻叹息,那更增添了某种诗意。
我们终于牵手,走过理塘清晨的闹市。跑马节将至,人渐渐多了。有面目慈祥的喇嘛,永远分不出东南西北的游客,一脸冷峻的行脚商,和仿佛从无忧愁的老外。更多的是四周各地的藏民,开着摩托车,音响呼啸着播放民歌,在身边高速掠过。快乐而坦然。
微蓝开始学藏诗。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歌集,从一个旧书摊上买到。
若是见不到也好,便不会这般颠倒。
她说,甘,这句子多好。可我们早就颠倒了时光,看见天在地的底下,像湖水,倒映着多少牛羊。
我读过仓央嘉措的传记。不愿做活佛的至情男子。年轻的达赖在深夜,提着鞋子,悄悄溜出布达拉宫,流连于烟花巷陌。与心爱的女子约会,为她们吟诗。
他的情诗浓烈而动人,甚至几近艳情,却如此真实。因他太超脱于超脱之外。佛是平和而圣洁,却亦有其深刻的条条框框。
亦有人说,他的情诗中藏有至高的佛理。
但无论如何,那是一个悲剧的活佛。在很年轻的时候,被人废黜与囚禁。无人知道他在何时,如何消失于历史记载之中。
每个晚上,我们都在宛如正午的阳光下,看新闻联播。
随后洗澡、吃饭。开始用笔记本电脑看灌篮高手,随后轻易地睡去。睡眠极好,在电热毯温热的包裹之中。
我们依然恪守着某种神圣的约定,分床而睡。
各自入眠。各自梦见所有的心事。梦见雪山草原,杜鹃花在山脚下蔓延。梦见城市中辉煌与黯淡的情事。那早已不堪,距离遥远。
依然会听一路向北,虽然那段路程已结束。
细数惭愧,我伤你几回。
直到七月二十一日,次日便是跑马节。
晚上微蓝兴奋地给弟弟打电话,向他叙述与炫耀这一路旅程。那是个真正我所能理解的富家少年。在微蓝叙述滇藏公路的难行后,电话那头的小孩,毫不犹豫的说,姐姐你这个笨蛋,你不会坐缆车啊。
我和微蓝滚在床上狂笑。在那一刻,我感觉到这个女孩的心,好像离我很近。
直到我睡着,她仍在那头笑个不停。那份欢欣与雀跃,仿佛跨越了多少疆界。
后来我隐隐记得,她帮我把被子盖好。于是我甜甜睡去,梦见了次日,跑马节上的阳光。
Ma 嘛。
我和韩楚又一次从医院出来。这一次,从中甸换成了理塘。他又开始咳嗽,依然抽浓烈的红山茶。
终于有一些释然。问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并未回到丽江。许是记起未出名时多少困苦,叹息此时的无用。于是第二天,他坐上了中甸到乡城的班车。
从乡城到稻城,去亚丁看雪山。这亦是他的第一次雪山之旅。在马背上折腾了六七个小时,终于见到亚丁著名的三座雪山。
睡在部队的营房,给士兵们唱歌。抽他们的烟。那些日子匆匆而浓郁。
又从稻城到理塘。在街上见到我和微蓝,偷偷住进了我们隔壁的房间,准备大清早来敲门,给我们一个惊喜。
凌晨六点他的确来敲门。我一边骂人一边去开门。尚未寒暄,他问,微蓝呢?
微蓝的床上没有人。
我尚在半梦半醒的迷糊中,韩楚已猛地撞开反锁的卫生间。血已流了一地,混杂着在水斗中汩汩冒出的自来水,有浓烈的腥味。
微蓝的右腕已是猩红一片。她的脸上,兀自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医生摇摇头。若是在成都,应该有救。可我们是小地方,没有设备,也没有血库。
韩楚问,需要输血么?
医生摇摇头。输血亦不能保证,何况我们亦没有B型血。
韩楚说,我是,抽我的血吧。
不是,输血并不能保证救活。
那你也抽了再说。
四百CC的血从韩楚的身上流向昏迷的微蓝。外面越来越热闹,跑马节开幕了。
随后我们离开,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行人脸上都挂着微笑。我们的行李已搬出,转到另一个更好的旅馆。
好像一切在高潮时戛然而止。我们到最后,竟丧失了对话的能力。似乎只是机械地行走,这天地日月皆没有尽头。
最好的方法是歌唱。韩楚唱着某个遥远的格鲁吉亚爵士女歌手的曲子。Twelve Millions Bicycles in Beijing。慵懒的,失落中还有希望,像我们要继续前行的明天。
北京有一千二百万辆自行车。这是真的,我们每个人都得承认。
我们距离宇宙边缘有一千二百万光年。这是猜想,无人能确认。
可我能确定我爱你。是的,我爱你。
当夜,微蓝出现急剧的生命衰竭现象。院方决定连夜送往成都,那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雪山和峡谷。折多山口有传说中的一百多个连续发夹弯,我曾亲历过那种惊心动魂。
我跟着韩楚上车,却被一名医生推了下去。
只能跟一名家属。
紧接着,面包车临时改装的急救车启动了。韩楚在窗口大声说,放心,我会照顾好她。随即便消失在高原漫漫的夜色。
我一个人,仿佛失落城堡的居民,眼中皆是荒凉。荒凉。
Ni 呢。
甘,我怎么亦用起这么俗气的句子。说,这是我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不要问我为何要道别与离开。那只是一种召唤,一种早已深沉注定好的过程。
我会感激,隔着渺茫天地,曾与你一起,观望这浮世风光。我信灵魂与转生。那此刻,你依然要知道,我仍在你身旁。
有些事,我只与你一人说。因我知道,你会将它们装进心里,却不再与任何人提及,到死。有时我想,上天会让你这个特别的人出现,便是为倾听与保守他人,那些生前身后的秘密而存在。
如你所知,我称为父亲的那个人,并非我的生身父亲。
我的父亲是税务局的一个小小公务员。他叫王嘉宁。是的,你知道,那是王嘉元的弟弟。在我六岁那年,他死在任上。
父亲是心地单纯的男子。他的一生,便为了报答自己的哥哥而存在。他亦觉满足,直到燃尽最后一丝光热。
他大学毕业后进税务局,只是单纯地想帮助哥哥。那时我的伯父,或者说养父,每年偷逃税款上百万元,全是我的父亲帮他抹平。
直到那一年,事态开始严重。在东窗事发前,我的父亲选择了自杀,带走所有的秘密,和一个病逝任上的假象。终于,王嘉元的公司,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他的死,亦无非是最后的报恩。很多时候,我便会想这些事。这些决绝的原因。这些或许单纯,或许罪恶的信仰。
也许我该安静地接受现实,选择做一个幸福的富家小姐。养父待我视若己出,亦从来不在人前说出我的真实身份。可是你信么,我命里有桀骜与不羁的影子。我崇敬他,亦恨他。他性格中有贪婪,亦有愧疚。却终于无法做一个平和坦然的父亲。
若我生在平常家庭,或者无非是一个正常的,小小叛逆的女孩。可如今,我早已是家中的导火线。我宁可离家在外漂泊,而不愿回家。养父亦无责备,只是慷慨地给我钱。我亦不希罕。
很多年,我住在成都的狭小自租房。十六岁开始不上学,反正文凭和大学,都可以用钱搞定。我与陌生人做爱,那无非是路途上的寂寞中转。我知道我会找到我一直寻找的东西,随后像我生父一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