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的旅程一样,这是韩楚的旅程。我们有细微而激烈的交集,却相去甚远。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当车到新都桥,司机开始呼喊要下车的乘客。
我匆匆下车,背着我来时的那个巨型登山包。寻找廉价的招待所。好像这一路,皆未有任何事故发生。好像我是一个初来的游客,对一切皆有反省与好奇。
安顿之后,亦随着人群,借一辆自行车,至郊外看风景。
又见到贡嘎山,我生命中最初的雪山。那样洁白,那样端庄。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dme 咪。
决定步行去康定,于是天一亮便出发。
踏过曾赞叹的十里风光,画面般的质感。许多的画家与摄影师,静静地,描绘风景与时光。干净而漂亮的农舍,有鸡鸭,有牛羊,有不远处折多山千秋的雪。
耳机里依然在唱,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那是一个盛大的夏。我在田野的边缘休息,身后是无垠的紫色原野。
随后开始上山。起初,我越过公路的边缘,攀援而上。在一个又一个发夹弯中取最直的线路。不久,便体力不支。于是沿着曲折而上的道路,慢慢前行。
季节开始变化,剧烈地。随着向山顶的接近,气候开始变冷。植被开始稀疏,直至荒芜。土壤裸露在公路两旁,盛开在云端之下。
到达山顶,已是筋疲力尽。这只是一半的路程。
山顶有小小的开阔平台,供游人眺望。雪山的尖顶如此清晰,耳边是风声呼啸。有简易的白塔,经幡吹动。有稀疏的几处玛尼堆。有游人,车辆,和广阔的天地人寰。
开始尝试搭车。最后一辆拖着冗长噪声的卡车停下来。长发的藏族司机同意搭我至康定城。交换的条件,是一包中华烟。
我们开始曲折下行。卡车的速度并不比步行快多少。穿过传奇的一百多连续发夹弯,在每个剧烈的转角,我都感觉,会撞上迎面而来的车。
在车上看见一张招贴画。画面是一望无际的荒凉原野,破旧的小学校,有孤独矗立的布质国旗。校舍几乎便是江南地区关养鸡鸭的窝棚,玻璃亦无一块完整。一些黑黑的藏族少年,睁着懵懂的双眼,望着镜头,一脸渴求。上面有希望工程,需要你支援的字样。
司机用并不纯熟的汉语,指着画面中央的一个男孩。那是我儿子。他没有其他照片,我便把这张宣传画放在车里,好随时看看。
学习条件很不好么。我问他。
没有,没有。很好了。我们小的时候,可没这种条件。
司机喃喃地告诉我,在拍这张照片时,他们可开心了。摄影师不满意了,便说了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趁他们入神,才拍到这张照片。
不然,他们会整天笑嘻嘻的,讨论谁家的牦牛生了新的牛犊。
我记起看过的一个英国电影。伦敦的公车站广告牌上,两个非洲妇女,面对一片因旱灾而荒芜的麦田,一脸愁容。边上写着,Africa, Need Your Help。
画面继续延展。广告画中的人物活动了起来。那两个非洲妇女沿着田野,边走边大声地聊天,抱怨着丈夫与孩子的种种行为,脸上是一脸的幸福。
她们的话题,从来无关那一片灾难的田野,而只是关于爱与家庭。像这个世界上每个角落,人们会谈论的那样。
我和司机一路疏离地聊天,看见康定城由远及近。我们的话题,亦无非关于家庭,爱。
向他描述我的江南故乡。青灰色的砖墙,湿润的大街。湖水。很多的鸭子与鹅。夏日里落单的白鹭,在湖面上盘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有老人和诗书。巨大的木匾,写着进士及第。木制的门槛。面容模糊的母亲。
浣纱的女子。垂钓的少年。雨水,从屋檐滴落。终年不歇。
他告诉我关于荒凉的原野。风马旗,玛尼堆。湍急的溪流。很多的野花与蝴蝶。冬天有孤独的兀鹰,在天高云淡里盘旋。有牛羊和骏马,獒犬和猎枪。
有老人和经轮。巨大的帐篷,挂着活佛的相片。纯铜的铃摆。面容模糊的母亲。
牧羊的女子。骑马的少年。阳光,和着永不停歇的诵经声。冰雪,终年不化。
便那样,我们在康定城的大路口,道别。再无见面的可能。
纵使相逢,亦不会再认得。
康定与我三年前的初次相见,已天翻地覆。这里已被打造成为旅行的乐土,沿街的房子皆整修一新。处处有欢迎旅行者的标语,与指示景点的精致路牌。
跑马山上有了新修的公路,游客再也不用像当年的我那般步行上山。亦有粉刷统一的出租车,和豪华的五星级宾馆。
我找了一家旅店,匆匆睡下。在凌晨凉醒,遇见一场暴雨。
忽然有错觉,我看见了微蓝。
甘,我说过我们会再见。这滚滚尘世,又如何能阻隔我再见到你。
微蓝。微蓝。
我睁开眼睛。只有盛大的雨水,让我想起了南方。
hUm 吽。
二十九天。我随着川藏线上最豪华的高速大巴,驶入成都新南门。
那是阳光充沛的午后。成都有一如既往的清朗美好。府南河的夏天,盛开的姿态。
新南门车站,有许多游人。他们背着巨大的登山包,脸上挂着对新鲜旅程的期待与兴奋,纷纷扰扰,亦有快乐与悲伤。有些人举家出游,小孩在一边奔跑打闹。有新鲜的情侣,十指紧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有一个人行走的,脸上有浓重的沧桑与疏离感。亦总有哪里皆不缺少的,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他们永远肆无忌惮。
许多人开始他们的旅程,许多人结束。许多人擦肩而过,许多人陌路。
每个人的眼前,皆会有灯光。那是从洪荒年代,一路指引我们的火种。是普罗米修斯从天界盗取,亦是戏诸侯的烽火与狼烟。
如此博君一笑,此生足矣。
是这样的灯光,令世间所有行路的人,皆会有归宿。当终点带着未曾预期的鼓声隆隆而至,我们皆如此坦然地接受。
是宿命,亦不是。
是身外事,是众生缘。
一个少年在询问芒康一带的路况,带着年少的轻狂,与挑战的快意。
我很想告诉他。是的,那是天堂,亦是梦魇。只是当他到达,无论生存或死去,看见的皆不会再是我曾见的风景。
就如同人生,不可能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
亦有人兴奋地谈起理塘的跑马节,计算着到达的时间。他们并不会知晓,有些盛大的节日,早已结束了。
它已消失。消失在这共和国蜿蜒的丛林与夜色之中。像我这一路,所遇见的那些波澜与人事。像第一个到达这片土地的猿人,对于这些丰茂赐予的赞叹。像驼铃响彻的漫漫西行道路上,第一个背负着经文与诗歌的天竺僧侣,所第一眼望见的长安。像草原上背着弓箭,骑着战马的游牧民,第一次来到长城之下,望见城垣与烽火背后,农耕文明创造的奇迹。像十一世纪的拓荒者,第一眼望穿的南方,他们可曾回望,消失在风尘与硝烟中的故乡。像十九世纪的行者与马帮,载着砖茶与井盐,穿行向云和山的彼端。
而我的故事,终于到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