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上海。
十几年来的第一场大雪,把第二日阳光下的城市,映得质朴而洁白。满大街应景地放出年轻偶像的歌。他唱,天空忽然飘雪,就在你说了再见的季节。
电视访谈中又播着无聊的表演。年轻的偶像说,父亲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
我知道,他在撒谎。我代笔过他的传记。他的父亲,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可是,他又能怎么说呢。
住在我隔壁的两位小姐,热爱香水与时尚的两位小资公主,在出电梯门的瞬间,险些撞到一个魁梧的身影。
在对方道歉后她们依然喋喋不休,用上海话低声骂着最难听的字句。这些乡下民工,真是没素质。
即将进门时,一个忽然对另一个说,你别说,刚才那个民工,长得还真像草原歌王顾长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韩楚穿礼服。他那一头摇滚歌手的长发,虽然经过难得的细心梳理,却仍然并不容易令人将之与新郎联系起来。我狭小客厅里稀疏坐着六七个好友。这种极尽简朴的场面,正是我们所有人喜爱的形式。
今天,是韩楚与王微蓝的婚礼。
自从三个月前韩楚来过我这里,便执意要将婚礼设在此处。他向往简单,亦想藉此躲避媒体记者的围追堵截。
亦没有装饰的气球与彩带,只是简单他在墙上贴了几个大红喜字。
我结婚的时候,在石油基地的宿舍,亦不过就是这样。这很好。长生说。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喜乐。我老旧的电脑音箱,放着网上盗版而来的婚礼进行曲。每个人皆说了简短的祝福。随后大家便起哄,要他们拜天地。
微蓝一身红色的旗袍,并未着婚纱。但我从未见过她这么美的样子。
她亦是经历了一身风雨,方到达此地。我亦只有单纯的祝福,在心里轻轻融化。
仪式结束后,微蓝便去做菜。经历了大的变故之后,她变得安详淡定。谁亦无法想象,她曾经自杀,又曾是如此显赫的豪门千金。
豪门早已不再。那一切皆出于巧合。在我旅行回来第一日,打开电视,便见到金牌音乐制作人刘军的死讯。
他在履行自己的梦想,骑车穿越滇藏公路。却终于再无缘达成。只是那已足够。
我很轻易地辨认出这张脸。曾在至盐井的崎岖道路上,向我借烟抽。在芒康我见到他的尸体,装在灵车中,继续他未完成的旅行。
在刘军众多星光熠熠的学生为他整理遗物时,才发现藏在抽屉最底层的,他真正的身份证。
八卦媒体无孔不入地报道了这一消息。为此韩楚几乎与狗仔队打了起来。毫无疑问,这又是进一步炒作的大好题材。
于是这一新闻愈闹愈大。韩楚一怒之下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退出歌坛,转行专职幕后制作。这让他在圈内的口碑反而上升了。他制作的第一个歌手,便是眼巴巴地千辛万苦来到上海寻求刘军为他做一首歌,却只是参加了一场葬礼的长生。
韩楚用一种民歌与流行结合的手法为长生做了三首歌。有秀美壮阔的山川,有诗歌,有箫声。这亦是他自己曾经的梦想。随后,他说服长生去参加某场选秀。或许是人们的口味忽然厌倦了大众偶像,或许是实力与积淀使然,又或许是其他。总之,长生竟成了大众某种需要的巨星。他成了草原歌王。
一夜几百万的投票,让谁谁谁离开,让谁谁谁留下。最后的拉票表演,主持人问这个芒康城里的小饭店老板,此时此刻,命运决定之前,你有什么想说的。
他只是纯朴地回答,一条两块,几百万的选票,这得多少钱啊。能在西部盖多少座小学,种多少棵树?希望大家别给我投票了。
这个回答,却使他得到了全国冠军。或许,人们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而他,只是恰好地出现于此罢了。
这只是聚光灯下的故事。至于人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更多。
年老的军医,时隔十六年,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离家的儿子。却只是遗容。
他的世界忽然崩塌。对这世界,他再无留恋。亦因此,在心底隐藏多年的秘密,他已无所顾忌,愿和盘托出。
从云南边陲坐火车至成都。他觉得不够稳妥,又坐飞机去北京,直接来到公安部自首。
许多年前,当他尚是成都军区地方部队的一名军医,曾被上级授意,谋杀一个怀孕的女子。在生产时,作出难产的假象。但孩子,一定要保住。
那一切,皆出于商界巨头王嘉元对于军医部门高层的巨额贿赂。而那个最终被宣布为难产而死去的女人,是他的结发妻子赵素婷。至于原因,无人知晓。但这背后,必然蕴藏着巨大而不可告人的秘密。
二〇〇七年九月,王嘉元案发。一审判处无期徒刑,没收全部非法所得。罪名是偷逃税款与行贿,并无谋杀。
九月的每一天,都有牵涉的高官与商人,锒铛入狱。这已是席卷全国的巨案。
新撰集团的高楼广厦在一个月内轰然倒塌。这背后,无数纠结的秘密、恩仇、计谋与人情,几乎令人震惊。
十月一日,王嘉元在狱中自杀。次日,韩楚向微蓝求婚。
我所爱的,便是已一无所有的你。他说。
我可以嫁你。但是,我不能生育。你须待我弟弟,如同我们的儿子。
好的。
婚礼进行中,微蓝的弟弟,那个伴随着生身母亲的死亡而诞生的孩子,蹿上蹿下地起劲着。那果真是无忧愁的少年,无从知晓他背后的巨大变故与流离。
婚后,他们会送他出国念书。这是希望,亦是新生。
并没有洞房花烛,我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桌吃饭。亦无酒,只是清茶一壶。
这其中便有大的喜乐与圆满。是身外事,是众生缘。
十点,我们道别。他们的新家尚在装潢中,只是住在刘军的老工作室中。
门外,两位隔壁邻居怔怔地望着一行只有电视上方能看到的天皇巨星们鱼贯而出。她们两个全身亮光闪闪,有蕾丝花边与碧玉簪子,时尚的衣着,精致的妆容,愣愣地望着一群与她们相比,衣着实在过于朴素的所谓明星,一时竟忘了言语。
我们在电梯口开着清淡的玩笑。微蓝手腕上依旧有淡淡的疤痕,她用一只旧得褪了色的青铜镯子遮挡着。
我记得这个镯子。我们的第一面,在春城晴好的夜晚,我曾安静地念过刻在上面的这些字句。
观十二因缘而出生死流转,破执而离苦。
我们没有谁能做到。
于是便有了诗。有了行走。有了风景与现世。有了伤害与无常。
于是有穿行,有流转。有心中的日月,和奈何天的良辰。有结发授长生,看人间诸般的无端。
于是我们的一生,才像一场旅行。
零七年中秋。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