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云和山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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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Ma 嘛。

昆明至大理的高速公路,沿途皆是绿色。常常有彝族的村寨,用黄色的围墙包裹着。留一扇漂亮的大门,黄砖黑瓦的小房子,疏疏落落地分布其间。

看见集市。许多的马如城中的汽车一般,停在边上的空地上。很多的摊子,遮阳伞密密层层。我听不见喧闹,却能想象窗外的人声鼎沸。

在我童年的故乡,亦常有这样的集市。便像茅盾笔下乌镇的香市。我们那里未尝有这么优雅的名字,大家只是笼统地称之为庙会。初一十五,还有观音菩萨的每年三次生日。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

出生,死亡和涅槃。这是我从小便知道的,一个轻巧的轮回。

后来庙会便少了。迅速富裕起来的江南农村,乡镇企业铺天盖地,人们开着汽车和摩托车,前往城里的卖场购物。那些土地庙门前兜售的拨浪鼓,耍猴戏的江湖艺人,震天的锣鼓和逃跑的鸡鸭,皆一去不返了。那个城里来的草台班子,帐篷外的招贴上性感的三点式女郎,三元一张高额的门票亦抵不住成群结队的成年男子入内。我再也无法得知,童年时心中隐藏的巨大秘密:那里面究竟演出着,怎样的节目?

微蓝靠在我肩上沉沉的睡着。她从来无心看路上的风景,可爱而可怜。

昨天夜里,她兴奋地要去逛旅馆楼下的夜市。我陪着她来来回回地转了三圈,她毫不知疲倦。或许夜市,对于豪门出生的微蓝而言,有某种新奇的快感。

她买了一堆一堆无用的装饰品。某种土得掉渣的大红花,她亦极其喜爱地戴在头上,问我像不像少数民族的新娘。我看着她宽大男式汗衫上的阿迪达斯标志,不由得笑了。

还送了我一块小小的吊牌,如贾宝玉胸前挂的通灵宝玉一般形状。然她是有心的,因上边的字样,并非通常的喜乐平安,而是牡丹亭的唱词。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随后,我们来到云南后的第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夜市中的人们四散奔逃。摊贩们飞速地收起包裹。我和微蓝狼狈地跑回楼上的旅馆,全身都已湿透。

甘,她说。那块牌子一语成谶。

是啊。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二日又是阳光。此后我们终要习惯,云南忽晴忽雨的气候。

去汽车站买了下一班去往大理的班车票。很快被通知,班车晚点了,在进城途中堵住。谁也不知道,那条正在修的公路,车子会堵多久。

这时微蓝的目光停留在站台上色彩最鲜艳的一辆客车上。甘,我们改坐这辆车吧。管它去哪里,一定很好玩。

我望过去,车窗上的大字贴着:国际快客。中国昆明,至,老挝万象。底下还有一行花花绿绿的类似于泰文的字母,想是老挝文字。

微蓝,你知道那是去哪儿的吗?

老挝啊,中文字我自然认得,一定很好玩。

是啊,一定好玩。我记起书上读到的千佛之都万象。充满庙宇的,热带丛林中的古城。最令我喜欢的,是微蓝对于旅行的随性态度,与我相似。

我问她,护照带着吗?带着。我也带着。因我的身份证,早已丢失,却又厌烦于派出所中补办一张身份证所需要的冗长手续与低效率。

中老边境,想必交几十元钱,盖个章便可出入吧。于是我们兴致勃勃去改票。

便在这时,晚点许久的昆明至大理的巴士徐徐开入。我们忽然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立刻蹿了上去。

此后的漫长的旅途中,我一直被微蓝追问不休。

当我们遭遇山崩,车陷泥石流,在零度的高原夜晚瑟瑟发抖,在15元一晚如猪圈般的村庄招待所,身边躺满带刀且醉酒的藏民。每每那时,微蓝便会问。

甘,你说若我们当时真的去了老挝,现在会怎样?

我只好轻声笑着。把四周的雪山调换成丛林。把湍急流淌的澜沧江峡谷,调换成宽阔而平缓的湄公河。把牧民的帐篷调换成金碧辉煌的庙宇。把那些带刀醉酒的藏民,换成戴着斗笠在水田里插秧的东南亚农民。大概如此吧。

终归,那将是另一处的彼端了。

Ni 呢。

卡卡如我们所料般并未出现在下关。他电话的背景,永远地伴随着佛教音乐,与各色口音女子的说笑。

你们自己过来古城吧,打辆车。不管它开多少价,都还到四十。

我和微蓝瞬间被淹没在拉客去古城的出租车司机之中。我的硕大登山包太过招摇,于是我们去哪里,都直接被扣上“游客”的帽子。

游客一词,在任何旅游城市,都被冠上某种轻蔑的意味。在此地尤其如此。游客意味着人傻钱多,意味着一窝蜂挤向旅游景点走马观花,意味着骗子盯上的对象,与当地经济发展的伟大源泉。

无论我们如何试图摆脱和掩饰,我们终究都只是游客。

我甚至不久便学会了当地方言“游客”二字的发音。有些像我江南故乡方言中的“远去”。

正在我们即将以四十元与一位师傅成交时,大雨又不合时宜地降下,伴着下关著名的大风。

这一刻,我们一点都未曾欣赏大理风花雪月四景中的下关风,因为车费立刻被涨到了五十,并不再接受还价。

我们最终以去找旅馆干脆在下关住下为借口,好容易将车价谈至四十五。

一路上大雨狂风呼啸而过。我们连窗外的行人都看不见,更无须提风景。

唯一的安慰是微蓝在车站上买的两个烤玉米。食物常常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司机不停地用口音浓重的方言与我们聊天。我与微蓝用四川话回应,他亦听得亲切。他得意扬扬地向我们介绍大理的风貌,虽然绝大多数我已从书本上知晓。

很多人过来,以为下关就是大理,其实嘛,下关是政府所在地,新城区,古城得往北四十公里呢。

我们晓得。我只得说。

那边是西边,苍山,这边是东面,边上就是洱海。

我们晓得。微蓝和我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是不是游客啊?

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游客。

古城和预料的并无太多出入。修葺一新的城墙。大片的黑瓦屋顶。广告招牌,酒吧,故作另类的小饰品店和CD店。

倾盆大雨。没有行人。街边种满茶花,大多已凋谢。

卡卡在人民路博爱路口的一个小店中。依旧是光头,土黄色僧袍。原先耳朵与嘴唇上大把的环已取下。许多的女子。一家面包房,西点屋与酒吧结合的小店。

一个成都口音的女子热情地招呼我们,嘘寒问暖。自我介绍是这家店的女主人。直到我们离开以后,才知事实上,她不是。

一个西安女孩,似乎只有十六七岁,漂亮而安静的小女孩儿。

一个北京女子,显老。不穿内衣,张扬地抽着烟。像黑帮电影中“老大的女人”。

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子,说普通话毫无口音,却有着一副当地女子的长相。来自济南,据说,是一个作家。

尚有一个福建仔卡卡,到哪儿都改不掉浓重的鼻音,与f、h不分的发音。微蓝,甘,你们带来一场狂昏暴雨啊。他说。

狂风暴雨很快就停了。我和微蓝缩在桌角,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三明治。那是玛莎的得意之作。便是那成都来的女主人。然而饥饿使我们实在无暇,去分辨味觉上的好恶了。

卡卡带我们去为我找安排的住处,一个叫风月山水的客栈。不得不承认卡卡对于挑选住处颇有一番品位。那里有敞亮的玻璃落地窗,有天台能望见古城全景,亦有许多别具匠心的设计。

我更喜爱的,是院子中的一个大池塘。许多的锦鲤。小叶的莲花。

在故乡,莲花会如同寄生植物般在湖面疯长。皆是亭亭如盖的巨大叶片,传闻婴孩可以站立其上而不致沉落。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盛大的夏季,几乎看不见湖面。常有外乡人夜行而失足跌入湖中。救命声一起,比我大一些的男孩子便脱下背心,跳入池中去营救。然而这十里荷花中,不谙水性的外乡人,甚少有生还的可能。

湖中的鱼,在千百年来无数尸体的滋养下,肥硕而鲜美,成为故乡闻名的特产。

月色从洱海的方向照耀过来,红色的灯笼次第亮开去。所有人皆离开了。这是属于古城中无根的漂泊者的狂欢。

在微蓝包中散了一地的物品中,我看见一本她父亲,王嘉元的自传。

我开始第一次,躺在干净的床单上,一页一页地翻看自己写下的,别人的故事。每一个字皆陌生而熟悉。它们穿透主人与代笔者的隔阂,像古城的月色,投影在我的心中。

是别人的故事,亦是自己的故事。那些转述与编造纠结在一起,密密层层。

总裁出生在贫困的川北乡村。在童年时热爱奔跑。亦热爱爬上老树的顶端,仿佛是世界之王。

十三岁便辍学,前往城市谋生。为了弟弟的大学梦,和母亲常年的疾病。他每天打四份工。推销。送报纸。餐馆的服务生。建筑工人。摆地摊。

在重庆,他出售日用品的小摊,第十次被没收。

在乐山,他因贩卖旅游纪念品价格比当地人低,而被几十人殴打。

18岁在成都,他用以载客糊口的三轮车被警察砸掉。他站在大雨如注的府南河边,不知下一顿晚饭的去向。亦不知命运对他的冷酷,究竟何时终结。

一身酒气的卡卡横抱着微蓝,一脚踢开房间的大门。

他们迅速倒在我相邻的床上。粗暴的碎裂声音。喝醉的卡卡毫不顾忌我的存在。甘,帮我拿个套,在包前面的夹层里。

我把一个杜蕾丝递给他,继续看我的书。

沉重的喘息声由近及远,最后若有若无地漂浮于房间的空气中。与这古城夜晚的上空,每日上演的欲望和别离,冲动和欺骗,融合成苍山顶上,轻轻吹来的丝丝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