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m 吽。
深夜十点,经过五十五个小时的漫长旅程,列车晚点九小时驶入昆明站。
昆明对我的欢迎并不友善。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我身边飞快窜过,把我刚背了一半的登山包,重重摔在地上。后面隐约传来抓小偷的叫喊,而那个男子已无踪影了。
走出车站,习习的凉风与舒适的空气方才提醒我。春城到了。
陌生的城市,唯有快餐店能给人带来一丝亲切感。永远一模一样的招牌与装饰,制服与食物。当然,亦会有少许的不同,譬如西北地区的连锁快餐店,全都不会有猪肉汉堡。
微蓝一身的男式运动服,与周遭火车站的环境格格不入。她的头发编成五颜六色的小辫,手腕上满是各式的镯子,踩着一双平底布鞋,没有我厌恶的香水味,令我的第一印象便很好。
她是卡卡纷繁复杂的女友集团中的一个。这个夏天,她从成都飞到昆明,随后去大理找卡卡。当卡卡号称派美女来接我后,我与她有了疏疏落落的几条短信。由于火车晚点,我的手机早已没电,因而我心存感激。她在火车站等了九个小时,并准确地在车站门口的一家肯德基中抓住了我。
乏味却安全的快餐。微蓝看着我五十五个小时的饥饿与颠簸后,疯狂地狼吞虎咽,开始傻傻地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不,她本来便是,未曾长大的孩子。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卡卡。那个光头的,生活在古城深处的男子。
甘,她说,卡卡在大理,每日都有女人环绕吧。
我抬起头看她,嘴角挂着一根鸡翅骨。她与我所认识的,迷恋卡卡的单纯少女们不同。
微蓝,你太清醒了,这样不好。
甘,我并不清醒。我只是在深夜的成都街头,遇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少年。他于我而言,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流浪的艺术青年。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且备受欺凌的福建仔罢了。
我爱他,那是不清醒的绝望罢了。因他并不知我是谁,却纯纯地向我依靠。因他在那个成都的夏天,一切的少年心气。或许,这是某种注定无结果的爱,但我需要继续。因为某些时候,它给我光,照亮眼前的黑暗。
很多时候,甘,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一路无言,去往她所在的廉价旅馆。没有空调的简陋双人标房,窗外的楼下是一个喧闹的市场。当然,在四季如春的昆明,空调实在是件多余无用的奢侈品。
我迅速地拿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人际关系疏离者如我,亦无法适应无手机的生活。那是某种依赖,让我在冷漠人世能拥有某种依靠。
有时无法想象,手机普及化,至今不过五年时间而已。在此之前的漫长年月,每一个人皆无手机,却如此实在,毫无不习惯地生活繁衍。手机,它在以迅疾无比的速度吞没了书信、电报,和行走漫长道路后的拜访所带来的亲密与欢喜后,究竟令我们方便了,还是疏远了?
我们再也无法拥有,书信上的一行行相思与亲切,与写信时的沉静和丰满。亦不再会有电报上的短短一行,母病速归,游子所给予的坚毅与亲情。再也不会有你进京赶考,三年不回,在家中执著等待的坚强女子;与炮火纷飞中,坐在路口等待参战儿子归家,却换得一张阵亡抚恤单的沉默母亲。
短信越来越短,电话越来越长。无聊笑话通过无线网络,跨越时空般地传播。而纸短情长的感慨,不远万里的追寻,已如童话故事般在风中飘散。
微蓝是个神奇的女子。她的包里装满最先进的数码装备。SONY的双核笔记本电脑,IPOD的MP3播放器,Canon30D单反数码相机,甚至一个个人用GPS全球导航系统。而她穿朴素的衣服和鞋子,住火车站附近50元一晚的破败旅馆,现在正在卫生间里,一个人费力地洗着刚换下的内衣裤。
她甚至递给我一套旅行便携装的黑人牙具,和一个便携装吉列剃须刀。甘,卡卡说,你出门从不带洗漱用品。
在昆明和谐如春,喧闹如白日的夜色中,我倒在三天来第一次属于我的床上沉沉睡去。微蓝在另一张床上如饥似渴地看着漫画。漫画的名字叫NANA,有个意味深长的副标题: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我对日本漫画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感,或许与从小沉浸的故纸堆有关。当别人传阅着「东京爱情故事」的年代,我便是那样一个冷眼相向的寂寞小孩,一个人蜷缩于角落中,看宋人关于开封城的地理志,「东京梦华录」。
至今为止,我看过的唯一漫画,是当时尚叫机器猫的哆啦A梦。是因有人告诉我,这个故事事实上是一个悲剧。康夫,或者叫大雄,只是一个做着白日梦的,终日躺在病床上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正的大结局,是康夫最终醒来,他幻想的那个机器猫,并未存在过。
他在绝望中告别人世。当这个结局出版后,有许多的寄托于此的人,亦真的随之自杀而去。最终出版商不得不收回这一悲剧的结尾,而重新出版了圆满的结局。康夫与小静结婚了,从此幸福地生活着。
原来这无非是一个,扩写版的唐人传奇。我读过的那个古老故事,名叫黄粱一梦。
不知过了多久,我接到卡卡的电话。明天中午,我在下关接你们,请你们务必赶上早上七点的班车。
抬头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微蓝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看着NANA的故事。
我叫她睡觉,于是她关上灯,钻进被子。
互道晚安时,她忽然说,甘,我看过你的书。
不,我没有写过书。
那本书叫继续飞翔,新撰集团的总裁王嘉元的自传。那个少年时在稻田中奔跑,寻找失落感,随后对着村口老银杏大声呼喊的未来总裁,是你自己的故事罢。
我愕然,微蓝,你如何知道。
因为,那个人,是我父亲。
Om 唵。
观十二因缘而出生死流转,破执而离苦。
这是刻在微蓝镯子上的话。圆绝经。十二岁的时候,我曾跟着年迈的祖母,在老宅的破败厅堂里,念着这些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云里雾里的话。
心经。金刚经。坛经。楞迦经。一部一部。祖母拨动手中的佛珠,用纯正的南方乡言,念这些诡异的句子。
日光倾城。午后十二点,中国排名前十的豪门巨贾家族的独生女儿,依旧在昆明破落的小旅社中沉沉的睡着。像一个婴儿,亦像某种被捕猎后受伤的小麋鹿。
我想,我们再也无望,赶上那班去大理的车。
卡卡如同先知一般在电话里说,早知我们懒,根本不会赶上班车,我也根本没去下关接你们。
微蓝放肆地在电话这头大笑,是哪个姑娘让你根本脱不开身吧。
她肆无忌惮地坐在离我三公尺的床上,穿着巨大的白色老头衫和粉红色内裤,露出活力而新鲜的,十八岁少女的颀长腿部。那是某种属于油画的线条,映衬着午后一点的春城阳光,赏心悦目,却不是性感,无关意马心猿。
我告诉微蓝事实上卡卡在骗我们。我已查过,开往大理的长途巴士,每一个半小时就有一班,直到晚上九点。
甘,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清醒呢。这样不好。
可我已无药可救。这七年来颠沛流离的时光,强迫人无比清醒对待的、见不得光的工作,使我已经残疾。在看不见光的黑暗中,能清晰地阅读世间万物。这本身,亦是一种残疾。
我们在昆明停留。微蓝兴奋地带我去翠湖。湖水环绕的城市公园,有无数老人在跳扇子舞。中国城市的任何一个公园,大抵如此。
甘,这是昆明唯一一个不收门票的公园,却是最美的。
又去圆通寺。坐着一个戴工作证的大妈,收取四元一位的门票。我当时便不愿进去了。我始终保持着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旅行中决不进入收取门票的景点。那是曾经穷困潦倒的学生时代,养成的古怪习惯。到如今,这或许更多地是某种倔强的态度。
因为更多时候,最美的风景,总是在路上。
我相信,即使越过千山万水,却因几元的门票,而最终未尝进入所谓的景区。这一趟,依旧是值得。
甘,你信佛吗?
不信。
你信什么?
不信。
任何宗教,都没有一点相信吗?
我相信不信,我相信不信它本身便拥有信仰的力量。
嗯?
譬如很多人怕鬼,甚至不敢看恐怖片,那皆是他们或多或少地信鬼的存在。而若你把不信本身上升至信仰,那些魑魅魍魉,便已消失。因你信仰的力量支撑着你,便不再有对超自然的任何恐惧。
你这是无神论罢。
不是。我并非一个无神论者。无神论者信仰无神,而我信的,是不信。
甘,你太清醒了,这样不好。
微蓝又花了三元钱,买了炷高过头顶的高香,兴致勃勃地进入了寺院。
我坐在寺庙的门前,点一支烟,看其中旺盛的烟火。
人间烟火,它终归是人间,若真有神,他们可会食人间烟火?
我不喜欢寺庙,因寺庙早已是最世俗的所在。升官发财,考试登科,消灾减病,早生贵子。人们在偶像前祷告,祈求最世俗的赐予。
在无常,无乐,无我,无净的经书前,人们磕头许愿,求取最单纯的常,乐,我,净。在寺庙的台阶下执著,却毫不记取佛经的根源宗旨,是一切苦难源于执著。
或许不信便是大信,如放浪形骸的济公,终是相信更广阔的因缘所在。如蔑视一切名教的竹林七贤,或许是对世间打着伦理道德的幌子,做着更无人伦之事者的深深失望。
爱因斯坦在自传中说道,他不信万能之上帝的存在,却相信宇宙有我们终都猜不到全貌的崇高法则之存在,亦是这个意思。
观十二因缘而出生死流转,试问真曾有人做到?
我的心中常常有奇异的意象存在,或许源于我的母亲。
母亲是再平常不过的中年女子,坚定的信仰书本和电视。当书上说,吃盐有害健康,她烧菜便不再放盐。电视上说,某某与某某搭配最有营养,她亦虔诚地做到。
于是我便常想,如课本上所言,中世纪的人们处于蒙昧时代,他们相信太阳围绕着地球旋转。布鲁诺因相信日心说,被教会烧死在火刑柱上。
想象一千年后的课本:一千年前的人们处于蒙昧时代。他们相信所谓科学、科学家和媒体,如教会般流传世界。他们先是相信凭藉人类的力量,能战胜自然环境,而后又反过来,竟相信人类的力量,能保护自然环境。
可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的。
而我们这个时代,一定亦有某一个布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