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的时候,玄清策马而来,意气风发道:“皇兄许我北游两月,我已经收拾好行装,咱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你北游而去,我怎么能跟去呢?”
他笑:“我一向独来独往,微服出行。谁又知道我是王爷,而皇兄,他自得了新宠傅氏,哪里有空来理会旁人。”
浣碧亦含笑道:“小姐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不如带上我吧。”
阿晋笑嘻嘻拍手道:“碧姑娘服侍娘子,阿晋我服侍王爷,四人一行,最妙不过了。”
我迟疑,槿汐却在旁笑道:“娘子和浣碧姑娘同去吧,奴婢留下看家就是。这时节北上上京,正是秋光如画的时候呢。”她温和道,“咱们还有好些旧年的颜色衣裳,娘子换上不就和寻常女子一样了么?”
玄清目色中尽是笑意,“咱们从未一同出游过呢,你可愿意么?”
“上京”是大周建国时的旧都,距离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大约三百里。大周建元十年,北境的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南接上京,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落铁山之外茫茫草原戈壁,大漠群山,皆都是赫赫的领地了。因而雁鸣关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也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因其关防所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仰头望去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每到秋深季节,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周遭哀鸣不已,故而名叫“雁鸣关”。然而雁鸣固然悲哀不已,雁鸣关四周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赫赫部族常年驻于北地,逐水草而居,水草丰美的年节还可,若到深秋时水枯草竭,民无温饱之资,便会铁蹄南下,踏马落铁山边境烧杀抢掠。民生哀苦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建元十年,正逢大旱时节,赫赫千里肥美水草尽成荒芜,入秋不过十日,气候竟然大变,寒暑暴降,数日后大雪降临,冰冻三尺。赫赫为求国运,维系部族命数,倾尽国力集合十万大军挥戈南下。
彼时大周亦在旱灾之中,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粮草难免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守关将士谁也不曾料到大雪纷飞直欲迷人双眼之中竟会冲出赫赫数万铁骑,霎时目瞪口呆,只能任由铁蹄南冲而来。
若是雁鸣关被破,彼时的上京便如铁齿被断,喉舌尽会暴露在敌军面前。太祖征战十数年才打下的锦绣江山全要落入蛮夷手中,危急之时幸得大将齐不迟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以六十花甲之龄冲入战阵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济格大汗的肩头,一扫赫赫南下以来大周军士的颓唐之气,亦使赫赫士气大伤,萎靡不前。此后数次征战,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遂引兵逃遁,旧伤复发死在半路之中。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派慕容政诸将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赫赫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
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终于于六十花甲之年凭此“雁鸣关”一战封侯拜相。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可惜齐不迟在封爵三月后力竭而死。其后人虽渐渐凋零,但门百年,积威犹存。这也是端妃齐月宾自幼养在深宫,为玄凌必选嫔御的缘由。
齐不迟死后数年,死讯依旧被大周朝廷牢牢封锁。赫赫畏惧齐不迟的余威,加之元气大伤,数年内不敢对大周轻举妄动,一味地安分守己。不久,继任的赫赫大汗英格向大周议和,愿以落铁山为界,建立“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茶叶、丝绸、米粮,各守边境,永不互犯。此后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发生,然而终究保全了百年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了。
此刻我与玄清携手游历上京,打扮一如民间夫妇。我着一身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衫,玄清亦是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他道:“你穿了粉霞色,我便选青绿色来配你,颜色益发热闹了。”
浣碧捧了梳妆盒在手,仔细盯着我与玄清,忽然扭过头整理衣裳不再看我们,只淡淡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样子,倒是很像燕尔之际一同去出游的新婚夫妇。”
如今浣碧的笑容越发浅淡了,总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
我只拉了浣碧的手问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我竟浑忘了,民间女子是梳什么发髻的。”
浣碧微微一笑,道:“小姐既是做新婚打扮方便与王爷出游,自然头发是要全部拢起来梳理成发髻的。”她一边说,一边为我梳成一个寻常的芭蕉髻,挑一枝赤金榴钗插上。那钗也不过是寻常质地,只是上头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发同映得人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
玄清与我并立其间,铜镜上描绘的图案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鸳鸯戏水,比翼连枝,粗陋的刀功,却掩饰不住那世俗安乐里的花好月圆、人世完满。
如此携手并游出去,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少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同去游历“上京”最出名的“辉山晴雪”。
玄清喟叹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问:“为何这般说呢?”
玄清负手仰望辉山,淡淡道:“大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就如辉山晴雪,在山脚仰望的人多,上山观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见山脚下人潮济济,而山顶冰雪寂寞横绝,万籁俱寂。玄清道:“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这是何等开阔景致。”
我心向往之,兴致勃勃道:“既然无人肯去,那么冰雪满山,只待你我。”
玄清与我相视一笑,爱怜地抚上我的肩头,道:“山上那么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们今日又没带衣裳出来,又没带多少银子。山下看一看也就罢了。”
我顾盼人群间,见远远有一个贩夫担着紫貂狐皮来贩卖,我招手唤他过来,翻一翻见质地还好,伸手拔下发髻上的赤金榴钗递到贩夫手中,笑道:“我拿这个跟你换三件紫貂皮的披风,好不好?”
贩夫仔细攥在手里瞧了又瞧,生怕我后悔,忙忙地藏进怀里,满脸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风送到我手里,又赠了手套、围脖,欢天喜地的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这样好的明珠,至少能换三十件这样的貂皮,小姐可是亏大了。”
我一笑置之,“千金难买心头欢喜,何必吝啬一颗明珠呢。”
玄清笑着拉过我的手,道:“肯爱明珠换一笑,便是说你这样的了。不过,上山容易,有样东西,却是不能不准备下的。”
我不由好奇,“是什么?”
玄清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他郑重道:“这是蛇药。辉山有样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玄清见我与浣碧一脸吃惊害怕,笑着安慰道,“不过寒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而且在辉山的数量也不多。只是虽然未必会遇上,但还是准备万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不要去山顶算了。那寒蛇听着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为一蛇二舍弃如此风景,实在有些可惜。”他看我,“嬛儿,你意下如何?”
我盯着他手中的蛇药,笑道:“不是说有它就可确保无虞么?”说着取过蛇药,便抹在手上。玄清会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这里等我们也好。我与他去去就来。”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声道:“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