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山脚树木繁多处尚且游人如织,到了草长处,已经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人驻足,穿着貂皮暖裘,也是迟疑着停步不前。只觉寒风侵骨,阵阵袭来,浣碧身子已经微微发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向我微微一笑,道:“咱们还要不要上去?”
我仰望山顶,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那种洁白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我不由得屏住气息,心怀崇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山顶瞧一瞧,那种会当凌绝顶、俯瞰天下的感觉。我肯定道:“与其终身仰望,不如亲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让浣碧把银灰色貂裘披风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为他披上。他穿这样深紫到发黑的颜色其实很好看,越发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为我系好紫貂披风,紫貂的毫尖有簇簇点点的银灰色,远远望来,比他身上那件颜色浅了些许,却是相映成辉。一边厢,浣碧也已经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来越陡,因为人迹罕至,冰雪渐渐覆盖其上,几乎已经无路。并没有下过新雪的痕迹。前方的路上有两对足印蜿蜒而上,足迹清晰。
我不由暗暗纳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与咱们兴致相同,还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见咱们不是曲高和寡。”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然而山顶冰雪凛冽,却也有松柏挺立,冰冻霜雪积压枝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放,蔚为壮观。遥遥见赫赫境内戈壁黄沙飞扬、红河日落孤烟。而大周境内市肆鼎盛,人烟热闹。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这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眼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握江山于手掌”之中的豪情壮志。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愿为此倾倒。”
玄清抚一抚我的脸颊,道:“怎么高兴成这样?令天下英雄豪杰尽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亚于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见此,莫不兴天下兴亡之感。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远远一指,朗声道:“你瞧见了吗?那里黄沙红日,大漠孤烟,正是赫赫境地。当年赫赫的济格可汗挥兵雁鸣关,意欲夺取我大周锦绣江山。幸得大将齐不迟率军血战数月,才换回我大周今日祥和。”他豪情顿生,“所谓男儿当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战,必定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才不枉我男儿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晓得。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这一生,注定是要将锋芒收敛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蔓上他的容色。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可汗。赫赫与大周已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虽然偶有小争斗发生,却也是和平为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间常理。摩格可汗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间,赫赫与大周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那么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将才?”
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语。我顷刻已经明白,大周一向重视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晓。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后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后被流放。敢问国中,宁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了,以文取仕道。
如此一语,我与玄清自是各怀伤感了。
浣碧见我们都是沉默,便道:“太阳快落山了呢,山上又这样冷。还是早些回去好。”
三人正要携手而下。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玄清微一思索,忽然大声道:“不好!”随即循声奔去。我与浣碧立时也顾不得别的,跟着他跑了过去。却见有一男一女横躺在雪地之中,皆是面色发黑,二人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然而双眼以下却是满面堆欢,裂嘴嘻笑。二人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口中发出“嗬嗬”怪声。
我与浣碧见了这诡异场面,登时齐齐愣住。玄清在我身前一挡,急道:“小心!那两人种了寒蛇的毒了。”
浣碧闻得此言,“啊!”的一声吓得连退几步。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自然有些害怕,只牢牢看住他道:“怎么办?”
玄清低喝一声道:“救人要紧!”我用力点一点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玄清掏出怀里的蛇药向我手中一扔,他力气极大,一把压在那名男子身上,一壁用力控住他的挣扎,一壁低声向我道,“内服外敷,把蛇药倒在他伤口上!”
我手忙脚乱,忽地看见那人穿着华贵的银针狐裘,唯有双手裸露在外,忙抓起他的左右手,果然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忙解下衣裳上挽着的手绢勒住他的伤口近旁。伤口附近被死命一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我忙忙把药粉洒到他伤口上,厚厚洒了两层。
这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好似寻常富豪人家公子哥儿。然而在看到他虎口的一瞬,我几乎一愣,极厚极硬的一层老茧,厚实地微微发亮。我稍稍迟疑,又去看他的手心和十指,亦是如此!
那人牙关紧咬,却怎么也掰不开灌进药去。玄清用力在那男子下巴上重重一击,那男子便张开了喉舌,我把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出皮囊中的水将他口中药物冲了下去。
玄清看看他的神色,顿时如释重负,轻声道:“赶紧去看那名女子。”我依言与他一同过去。我瞧她面如死灰,似乎欢喜似乎痛苦,呜呜”发出怪声,如夜枭凄厉的嘶鸣喊叫。玄清重重击在她下颌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咬紧牙关。玄清眉头深锁,翻一翻她的眼皮,黯然道:“她中毒太久,不中用了。”我心中大惊,忙把药粉下雪般洒在她入枯枝般没有生气的手上,心中也十分惊惶。
玄清按一按我的手,低声道:“没用的。”
很快,那名女子却在我怀中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爆发出来的疼痛,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尽透了一般,从皮肤底下透出一层层黑来。
我问玄清,“她是不是要死了?”
玄清痛苦地别过头,“是。但不会那么快。寒蛇的蛇毒发作起来极折磨人,痛楚难当。却不会立刻死去。她虽然瞳孔已经散大无救,却总还有一刻钟的性命。”
“那么,她一定会死,是不是?”玄清低低“嗯”一声,别过头不忍看她。
我见他侧身过去,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匕首原是他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发,才这般放在身边。我轻轻“嗯”一声,霍地拔出匕首插入那名女子心口。
我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那匕首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扑在脸上,匕首已经迅速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她死了。
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沉寂于季节中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浣碧在旁目睹这一切,愣愣片刻,“啊”地一声失声尖叫起来。玄清大惊失色,道:“嬛儿!你做什么?”
出人意料的,我已然平静下来,安静道:“我杀了她。”
浣碧的尖叫还在继续,对我示意她安静的语言置若罔闻。我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低喝道:“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