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神气平和,悠悠道:“前些日子皇帝乍然跟哀家说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宫,为着子嗣的缘故哀家要答应,也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这两年后宫里出的事多,哀家不能不留个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首,小心道:“太后切勿气坏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动,缓缓道:“生气?若哀家真要生气可生得过来么。”她见我默默垂首,叹息道:“你刚回宫,这话哀家本不该急着和你说,只是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心里不能没有个数。”
我道:“臣妾洗耳恭听。”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发凉,“宫中人多事多,这也寻常,只是这些年皇帝宠幸的那些人忒不像样。先头死了的傅如吟一味地狐媚,现下又选了个低贱的驯兽女叶氏在身边。皇后不中用,连蕴蓉也不能叫哀家省心。如今你既回来了,凡事都该规劝着点皇帝。”
我恭谨低首,“太后的话臣妾牢记于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颇为满意,笑道:“你最聪明机慧,哀家的话自然一点就透。不过既说到妾妃之德,如今你是三妃之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
我谦卑道:“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说着拉过眉庄的手道,“莞妃都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你还不加紧些么?”
太后见她只是垂首不语,感慨道:“皇帝身边哀家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端妃和敬妃自然是好的,只是年纪渐长大约不容易生养了。年轻的里头蕴蓉还过得去,却稍嫌浮躁了些。徐婕妤不错,只是太老实。哀家一向看重你,你却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皇帝身边没个稳当的人,你叫哀家如何能放心。”
眉庄低低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沉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太后昔日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廷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退隐之后又被病痛纠缠消噬,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顾着这个后宫,让人不寒而栗。
我笑道:“眉姐姐侍奉在太后身边也是为让皇上安心政务,无后顾之忧。太后的嘱咐姐姐自然会上心的。”
太后颇为称意。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你在甘露寺修行的时候,可遇见过什么身份贵重的人么?”
我一念间想到玄清,即刻警觉,“甘露寺群尼杂居,并没见到其他人。”
“那么……有没有什么美貌的女子?”
我心中诧异,当下明白太后所指是舒贵太妃便道:“臣妾在甘露寺潜心修行,所见不过是姑子罢了。”
太后微微颔首,外头芳若进来道:“启禀太后,胡昭仪与和睦帝姬来了。”
太后忙仰起身道:“快叫她们进来。”
外头小宫女们赶紧打起帘子迎了胡昭仪进来,胡昭仪俏生生福了一福,“蓉儿还当太后午睡着没醒,却原来关上了门户和两位姐姐说体己话呢。”
太后笑吟吟道:“外头天气热,就叫关了门窗纳凉。”
胡昭仪这才施施然起身与我见礼,笑道:“莞妃位份尊贵,如今又刚为国祈福回宫,我是应该去柔仪殿正式拜见的。”她才要做出欠身的样子,我已经一把扶住了,“妹妹快别多礼了。”
胡昭仪笑得自矜,“只是我素日带着帝姬,帝姬年幼,只怕脱不开身。”说着不动声色地推开我的手,双手拢在刺金缕花的衣袖中。
我微笑道:“妹妹照顾帝姬要紧。我们姐妹素日都能见着,何必专程跑一趟柔仪殿。”
她含笑不理会,只向眉庄见了平礼。
我暗暗称奇,她的位份原比眉庄高了半阶,反倒主动与眉庄见了平礼。
太后道:“竹息,去拿新鲜的蜜瓜来,蕴蓉是最喜欢吃的了。”
胡昭仪谢过,走到太后跟前亲昵道:“多谢太后疼蓉儿,和睦也想着太后呢。”说着叫乳娘抱过和睦来,“叫太后瞧瞧,和睦又长高了呢。”
和睦帝姬才两岁多,长相又酷似胡昭仪,娇小圆润,十分喜人。和睦想是见惯了太后,十分亲昵。
胡昭仪笑道:“太后今日穿戴得既慈祥又庄严,真是好看。难怪和睦要粘着您呢。”
太后越发高兴,胡昭仪见蜜瓜送上来,便拈了一片蜜瓜送到太后唇边,“蜜瓜新鲜,太后也尝一尝吧。”
太后抚着怀中的和睦帝姬道:“和睦如今看起来像女孩子了,刚出生那时谁看了都觉得像个皇子呢。”
胡昭仪的神色有瞬间的黯然,很快笑道:“孩儿听说先开花后结果,和睦长得英气,说不定会招来一位弟弟呢。”
我骤然想起胡昭仪在不能生育之事,心下也有些恻隐,微笑道:“是啊,妹妹还这样年轻呢。”
如此说笑了一晌,天色渐晚,三人齐齐告辞。太后殷殷嘱咐我道:“下回来把胧月也带上,孩子多了热闹。”
我微微尴尬,依旧笑道:“是。”
起身踱过颐宁宫的重重殿宇时,我才惊觉,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太后跟前被逼出的薄汗洇透了。
出了垂花拱门,胡昭仪娇媚一笑,甜糯糯道:“听闻莞妃如今住的宫殿名叫未央宫。本宫孤陋寡闻,却也听说未央宫是专住宠妃的地方,汉武帝的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曾居未央宫,可见是个聚宠集爱的好处所。”
我淡然一笑,“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再得恩幸也不过如此罢了。论起武帝一朝,唯有钩弋夫人才是后福无穷。”我凝眸她姣好脸庞,不觉感叹年轻当真是好,也或许是自幼养尊处优,她的脸庞完满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钩弋夫人又号拳夫人,这位夫人自幼双拳紧握,无人可以打开。自在赵地逢见武帝,才双手展开露出一双玉钩。为此武帝对她宠爱异常。夫人怀胎十四月后生下昭帝,身后荣耀至极。”我停一停,“本宫略有耳闻,昭仪自幼右手不能张开,皇上在宫外遇见昭仪时才掰开了昭仪的手,露出一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四字,可有此事么?”
胡昭仪轻轻扬唇,“莞妃耳闻的琐事倒是不少。听母亲所说起,这玉璧是本宫胎中带来的。”
我惊异道:“祥瑞之事自然是人尽皆知,也难怪皇上如此喜爱昭仪。来日昭仪得空,也让本宫瞧瞧那块玉璧,只当让本宫长长见识。”
她嫣然一笑,云袖轻拂如霞光轻盈,“莞妃深得皇宠,宫中什么宝物没有。”说罢径自盈盈踱开,再不理我。
眉庄同我上辇,见走得远了,方敛容道:“玉璧之说不过是传闻罢了,你何必留意?”
“姐姐也以为她费恁多功夫只为争宠么?”我凝视她离去的身影,“如此处心积虑,只怕野心不小。”我见无人,方对眉庄道:“我瞧着胡昭仪很是自矜的一个人,对你倒客气。”
眉庄抿嘴一笑,“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一则是因为我是太后跟前的人,二则么……”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她怀和睦帝姬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又不敢随便召太医来看,还是我荐了温实初给她。所以她倒还肯给我几分薄面。不过,若不是因为我避宠多年,她也不肯用我荐的太医。再后来,她晓得了身边有太医的好处,自己也有了个心腹的井太医了。”
我淡淡道:“我说呢,她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却肯尊重姐姐。”
眉庄看着我道:“也难怪她生气,你若不回来,这三妃的空缺迟早有她的。”
我不以为意,“她要与我过不去,我却偏偏要和她过得去。你想太后方才的神气,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气焰,是否真真和顺……”话未说完,轿辇一个猛烈颠簸,几乎是整个人向前冲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失衡让我陡然惊恐起来,浣碧一看不好,忙挡在轿辇的出口,死死抵住我将要倾落的身体。与此同时,抬轿辇的内监们赶紧站稳了脚步,见我与眉庄受惊,惊惶跪下道:“奴才们有罪。”
我见眉庄脸色发白,忙道:“姐姐没怎么样吧?”低头只见她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整个身子挡在我身前。心口一暖,忙道:“我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