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极清闲。晨起喂过了三个孩子吃饭,便陪着他们一同玩耍取乐。约摸到了辰时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请安,才要唤槿汐为我更衣,却不见她人影。雕花长窗蒙了湖蓝色冰绡窗纱,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繁盛花枝底下,仿佛是李长在槿汐耳边悄悄说着什么,槿汐只蹙了眉心一语不发。
我心中一沉,唤道:“槿汐——”
槿汐带着笑颜应声而来,我仔细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忧虑,我温言问道:“可是李长来了?”
“是”,槿汐微微迟疑,李长已经垂手进来,低声道:“皇上请娘娘到仪元殿一趟。”
我含笑直视他,“皇上要我去仪元殿殿请安罢了,何以这样说不出口?是什么事呢?”
李长一怔,跪下道:“此事关系重大,奴才不敢妄言。皇上只吩咐,让奴才请娘娘去,其他一句不需多言。”
这是极蹊跷的事,我心中一沉,立刻更衣梳洗,往仪元殿去。正值仲春,柳荫深碧、鸟鸣花熟,一缕缕清风也柔酥酥温柔柔的拨人心弦。而我,只觉得永巷这样漫长,左右红墙绵延的无穷无尽,倒影着幽光细细,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仪元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璧的天空下沉默而诡谲。
“皇上这样说,是不相信臣妾么?”
我走进仪元殿暖阁,只见玄凌斜靠在御座之上,书案上的奏折凌乱地堆着,玄凌惯常所用的青玉纸镇被砸得粉碎散落一地,也无人去收拾。皇后一脸阴郁,似有极难言的愤怒之事,连素日的从容温和也维持得勉为其难。蕴蓉却颇有得色,缓缓地摇着刻丝孔雀牡丹泥金小扇,陪坐在下首。这也罢了,一向甚得玄凌宠爱的瑛嫔此刻却跪在地上,哭得花容失色,如一池被风雨打击得翻乱狼籍的青萍,气氛十分古怪。
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如常请安:“皇上皇后万福金安。”我看着可怜兮兮的瑛嫔,陪笑道,“这是怎么啦?好好地一个美人儿,怎么哭成了泪西施。”
皇后的目光在我面上似钢刀厉厉一刮,她霍然站起,一手指我,厉声问:“你还有脸问,你妹妹挑来的人,干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
我登时大惊,道:“皇后娘娘的话不明不白,臣妾不敢妄答。”
蕴蓉卷着鬓边赤金牡丹压发上垂下的细细芙蓉晶流苏,似笑非笑道:“也吃不准是谁不知廉耻。到底信也不是瑛嫔写的。皇后,您说是不是?”
心蓦然收紧,我问道:,“什么信?”
蕴蓉微微一笑,扬起好看的眉眼,“昨晚我打发琼脂去御膳房拿宵夜,谁知遇见了予漓身边的小乐子,鬼鬼祟祟地在永巷里。琼脂疑心,所以问了几声,谁知那小乐子越问越怕,琼脂以为他偷了东西,结果扭去了慎刑司一瞧,却发现了咱们的皇长子啊,真是有心。不仅孝顺父皇,连父皇的女人也孝敬上了!”
她说得刻毒,皇后实在难忍,喝道:“事情尚未定论,你身为予漓的长辈,怎可如此指责?”
蕴蓉的目光落在暖阁一角,我这才发觉,那里散落这一张雪白绵软的信纸,像一条软趴趴的白蛇,随时便能吐着信子绕上你的脖子。她从容道:“这样的千古奇文,不枉了皇后请的师傅日夜苦心教导,才能让皇长子写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好文章呢。淑妃,你也算有文采的,不如自己看看。”
我示意槿汐拾起地上的那封信,只见雪白纸上,一个个黑色的字迹如被咬啮的蚁蚀一般钻进眼里,咬得人又疼又酸,不知所措。
瑛妹见字如晤:面言不便,唯以鱼雁两相传递。上邪之歌夜夜响彻宫苑,虽借献寿淑妃之名,但汝心聪慧,闻歌必知我心,欲与汝相知,长命无绝衰。父皇已老,我虽不慧,却值盛年。宫中森寒,多年苟延,唯有汝诚心关爱。故今日真心相待之意,盼瑛妹相知相惜。切切,切切。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五雷轰顶,万分震惊,犹不信是予漓所写,但一字一句,却真真切切是予漓所书。我惊惧难言,只看见字迹拿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不可抑制。
皇后一手夺过信笺,高高扬起,打断道:“予漓一向稳重,不是那样的人!”
蕴蓉笑得沉着:“一向稳重,可见是表象而已。皇后娘娘,恕臣妾说句实话——您,教子不善啊。”
皇后额上的青筋突地一跳,真红石青福纹的精致立领愈加衬得她颇威严而阴沉,“皇长子年轻,尚且不懂人事,一定是贱婢勾引!”
瑛嫔哭得更厉害,哽咽得喘不过气来:“皇上,臣妾没有,臣妾没有!齐王殿下曾在上林苑纠缠,说他把臣妾所弹的《上邪》改成了唱曲,臣妾提醒他,说皇上不喜欢他不务正业,可他还是说个不休。臣妾畏惧,告诫殿下身份有别,臣妾是他庶母。臣妾已经再三回避……”
“这就是了,连欣妃都曾看见,予漓有纠缠瑛嫔的样子。如今可就对得上了!”蕴蓉轻嗤,“可惜啊!你是回避了,人家却不死心啊,巴巴儿地写了信给你倾诉衷肠。也是,瑛嫔年轻貌美,皇长子色字当头,色迷心窍,果然连人伦纲常都不顾了。”
皇后愠怒,凌厉目光直刺向我,“予漓自幼熟识诗书礼仪,瑛嫔却是清河王府挑上来的,粗使的贱婢能有什么好的?臣妾以为,这件事予漓是被无辜牵连的。”
蕴蓉闲闲地弹一弹指甲:“人赃俱在,信可是予漓的亲笔!谁也冤不了他!”
皇后毫不示弱,“那也一定是贱婢勾引在先!皇上,瑛嫔这个贱婢引诱皇子,罪不容诛。一定要五马分尸,才能以正宫闱!”
玄凌大怒,喝道:“好了。别吵了!”
皇后情急,立刻跪下求道:“皇上,您再怎么生气也好,但万万别冤枉了您的亲生儿子!予漓年轻不经事,万一是人蓄意引诱,谋害皇子……”
蕴蓉轻轻扬起唇角,温柔道:“皇后,您真是糊涂了。谁蓄意引诱,能引诱出予漓排唱了瑛嫔最擅长的箜篌曲《上邪》?谁蓄意引诱,能引诱出予漓自己写出‘父皇已老’这句话?欲与汝相知,长命无绝衰。做儿子的自己盼着和瑛嫔长命,却盼着父亲……”蕴蓉再大胆,后头的话也不敢再说下去。
玄凌目光一扫,皇后也不敢再申诉。殿中出奇的宁静,静得久了,仿佛所有人的呼吸也停止,连瑛嫔都不敢再啜泣一声。良久,玄凌默默走近,伸手怜惜地抚了抚瑛嫔柔美的满是泪水的面颊,瑛嫔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像一片飘索在风中的碎叶。玄凌直起身体,看了瑛嫔一眼,一字一句冷然道:“你行事不检,引诱皇子,朕赐你一个了断吧。”
瑛嫔浑身一颤,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她凄厉喊道:“皇上,臣妾真的没有勾引皇长子……”
玄凌背转身,缓步走向龙椅,“前因后果你都讲了一遍,朕不想再听了。李长,带下去,赐白绫。还有,那些传唱《上邪》的歌伎,全部发落去暴室,非死不得出!”
瑛嫔还欲哭喊,却被李长手下的内监捂住了嘴,硬生生拉了出去。蕴蓉不服,气恼道:“皇上……”
玄凌挥手,“好了。予漓已经在奉先殿跪了大半夜了。今日的事到此为止,朕不想在宫里听见一句闲话。皇后,你和蕴蓉先退下。朕有话问淑妃。”
蕴蓉畏惧,只得答了“是”,与皇后离开。
玄凌看着我,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方才皇后说起,瑛嫔是隐妃挑的人?”
我愈加感觉不安,只好如实答了“是”。
皇帝沉吟片刻,盯着我道:“会不会有人教唆瑛嫔勾引朕的皇子,意图皇位?”
他的目光越来越森厉,仿佛长针,直刺入心,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深情,不免惊怖,脸上却极力忍着,仰面问道:“皇上为何这样说?”
玄凌脸上肌肉一搐,阴沉道:“予漓是朕的长子。朝中立长立幼之争此起彼伏。败坏了予漓的名声,也是败坏了朕的名声。”
我直直跪下,俯首三次,正色道:“皇上,玉隐万万不敢。”
玄凌微微一笑,幽幽道:“她不敢,清河王呢?”
我心头轰然一恸,有根心经被敏感地挑动,即刻肃然道:“臣妾也敢担保。”
玄凌微眯了眼,“你凭什么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