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无言以对。是啊,我凭什么呢?凭他是我义妹的夫君么?我与他的关系,本就是那样遥远而柔弱。
玄凌靠在坚硬的金灿夺目的龙椅上,轻轻地抚摩着上面奇巧精致的花纹:“这宫里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先帝在时的太子之争,皇子们对这把龙椅的渴望是多么可怕,你是个女人,完全不能明白。清河王……也曾是先帝属意的太子人选!”
我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只得再拜,“皇上英明,清河王真的不敢。”
玄凌摇了摇头,疲倦道:“朕怕就怕他不敢对朕如何,所以借着隐妃的手,打朕的皇子们的主意。”
我竭力分辩:“这些年来,清河王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
玄凌轻嗤一声,冷冷道:“忠心耿耿?谁能挖出心来看一看。”
殿中静了一瞬,可那一瞬,几乎能教我绝望。玄凌对玄清的疑心,原来,从不曾放下。而无辜如玄清,他的命数,或许有一天,会因为这疑心,下场连瑛嫔都不如。我这样想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凝了起来,仿佛冻在了经脉之中,无法动弹。直到外头李长的声音响起,“皇上,皇长子跪得晕了过去,现下已经救醒了,请旨如何处置?”
玄凌定了定神,喝道:“把这个逆子带进来!”
殿门“吱呀”一响,即刻有两个小内监扶了予漓进来。他大约晕去后是被掐人中救醒,所以人中上犹有极深的一条血痕,深深掐在肉里。他满身的衣衫长袍都被冷汗湿透了,如同在水里捞起来一般,虽然整个人犹自混沌无力,和虚脱并未两样,他还是挣扎着跪了下来,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玄凌慢慢踱到他跟前,予漓畏惧地看着玄凌,身体缩了又缩,一直缩到了门边。
玄凌一言不发,盯了他片刻,劈面就是两个耳光。
予漓被打得唇角流血,带了哭腔怯怯道:“父皇……”
玄凌的目光冷得没有任何温度,“这两个耳光,一个是打你敢觊觎父亲的女人,一个是打你敢觊觎天子的女人。”
予漓哭求道:“父皇,都是儿子的错。求父皇宽恕!求父皇宽恕!”
“宽恕?你不是觉得朕已经老了,天下即将是你唾手可得了。所以你敢打这样大逆不道的主意!你昏了你的头了!”玄凌情绪激动,“朕就要告诉你,不要说朕此时盛年,哪怕将来老了,只要朕一句话,哪怕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也能立刻要了你的性命,断了你的一切!”
予漓哭得满脸是泪,哀哀道:“父皇啊父皇,是儿臣糊涂了。可儿臣真的不是觊觎父妾啊,儿臣只是觉得暖和。儿臣知道自己没用,整个宫里,除了过世的母妃,只有瑛嫔关心过儿臣一句两句。儿臣,儿臣实在是感动……”
“感动……朕给了你这条命,给了你锦衣玉食,富贵尊荣,你怎么不感动?反而敢为区区一个贱婢,盼着朕老了,盼着朕早死!”玄凌抬起腿欲踹,又生生忍住,“要不是因为你身上流着朕的骨血,朕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予漓又惊又痛,拼命叩首,“求父皇宽恕!求父皇宽恕!父皇啊!”
皇帝扬了扬如利剑一般的眉毛:“朕会宽恕你。不仅因为你是朕的长子,还是大周皇家的子孙,不能丢了皇室的颜面。”
予漓拼命点头:“是。儿子知错。”
“你知错,这个错会有人替你背起来。朕已经处死了瑛嫔。”
予漓闻言大震,脸色顿时雪白,整个人委顿在地,喃喃道:“她……她……”
玄凌冷然出声:“她当然是无辜的,错在你。可是你是朕的儿子,朕再不喜欢,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不保全你。”
予漓震惊得张大了嘴,想要叫却叫不出声,痛哭流涕道:“父皇,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玄凌毫不留情道:“对。就是你害了她!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伦纲纪。”
予漓伏地大哭:“父皇……父皇……是我错了呀!瑛嫔,瑛嫔,她是无辜的!”
玄凌厌弃地皱了皱眉头,“从今日起,你好好去上京的太庙跪着,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你的过错。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回京。若再有错失,朕也保全不了你。”他扬声,“来人!拖走!”
有小内监入内,七手八脚拖着予漓像破布袋一样的身体出去。唯有他身体流下的冷汗,似一道长长的惶败的痕迹,晶亮地留下痕迹。我心知,皇帝的长子,他的前程,便如这道水痕,过不多久,便会彻底消逝……
殿门再度关上,他漠然瞥我一眼,“好了。这件事,哪怕你和蕴蓉都觉得朕冤了瑛嫔,朕要保全自己的名声,也要保全自己的皇子,所以不能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我哀伤地流下眼泪,“皇上,瑛嫔着实冤屈。”
玄凌的语调虽然倦怠,目光却迥然有神,含着警惕的幽光,斩钉截铁道:”为了大周,冤了她一个,不算冤!既然玉隐是你义妹,你总得要避一避嫌。最近宫中琐事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让皇后打理吧,蕴蓉也帮得上忙。”
我的力气逐渐消失,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问道:“皇上这样说,是怀疑臣妾么?”
玄凌由着我跪着,慢慢走进内殿。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暗沉的光影里,只有语声传来,“皇后说得有理,你既有皇子,又有义妹。这事你的确脱不了干系。”
最后,连这冷酷而不容辩驳的话语也四散消弭,我的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里一般。我似在坠进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中,像蛛丝网一样,兜头兜脸粘住我,网得我无从逃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扶着酸痛的双膝缓缓走了出去。外头春光明媚,有风微微蕴凉,卷着四月的甜美花香连绵送来,似一卷浪潮轻轻拍上身,又四散退开。我恍惚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与殿内阴冷绝望毫不相同。槿汐吃力地将我扶上轿辇,一直走到上林苑的小径,却见蕴蓉带着十数宫娥赏花冶游,见我轿辇到来,盈盈向我福了一福,“方才仪元殿扰乱,忘了向淑妃娘娘贺寿。明日是淑妃生辰,妹妹我先祝您福寿万全,事事如意。”
我这才想起,原来明日,竟是我的生辰了。
她抿嘴一笑,容光姿艳,“今日妹妹这份大礼,狠狠挫了她的锐气,断了她的指望,实在不错吧。”
我后头发紧,哑声道:“这样的大礼,即使遂了你的心愿,可断送了无辜的瑛嫔,又有什么意思!”
蕴蓉瞳孔缩紧,剜了我一眼,扬了扬如蝶的织金广袖,嗤笑道:“一直以为淑妃敏慧有决断,原来是我高看了你。予漓是皇后最大的指望,只要断了他踏上太子之位的前程,皇后的日子才是真正不安生了。所以哪怕今日的事不是枉送了瑛嫔,那也不算什么!”她轻蔑地扫我一眼,“今日的事,我意在皇长子,并不想拖死了瑛嫔和你。可如果赔上一个瑛嫔,能断送了予漓,那也是千合算万合算!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淑妃连小小一个瑛嫔也不舍得,那趁早便别在后宫里了。这里谁的手里没几条枉死的人命呢,我却是个不怕报应的!”
我冷笑,“你不怕报应,我却不能不在乎!咱们都是有孩子的人,哪怕咱们斗得再狠,予漓他们都是不该被牵连进来的!”
“怎么没有牵连进来?我们还没有害别人的孩子,别人先来害我们的孩子。”她一指燕禧殿方向,沉声道,“我的和睦,还未生下来就差点遭人暗算。如果她不是帝姬,而是皇子,恐怕更遭了几多暗害。这些孩子,他们投胎到皇宫,别人看着鲜花簇锦,金枝玉叶。其实他们自己就该知道,如果争不过别人,只有死路一条。”她逼视我,嘴角却笑意沉着,“淑妃所作所为,难道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么?”
我的手指一定在发抖,她说得没错,她的狠心也没错。可是为了“没错”这两个字,就要牵连上那么多人,我实在做不到。须臾,我长叹,“夫人心思决绝,雷厉风行,我自愧不如。要压制皇后,妹妹没有错;可要为此付上那么多人的性命,我也无法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