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轮看房,我把自己当做汉子的家人,用文学的语言帮汉子说了许多好话,扭转了做村书记的亲家要买一百开外的新房的建议。在亲家点头认可的同时,我看见汉子和女人,乃至他的家人终于舒了口气,又一次开心地笑了!
接下来的签订售房合同、付款方式和办理过户手续,汉子家人完全依赖我。只是在付全额款项时,女人有点多心起来,她以一个乡村女人特有的自我保护方式和我理论起来,我们把房款全付给你了,两证还是你的名字,我哪放心呀!这可是我一辈子的血汗钱呀!她的话一出,还没容我向她解释,汉子就接过话来,大兄弟,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一个乡下女人不懂什么合同,我们就按合同上的事宜进行!汉子的话倒向我,显然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十分生气。我连忙又劝女人,站在你的角度,我也会这样的,只是买卖房子有它法定的程序呀!女人不再言语,把我送给她的两本证件死死地抱在怀中,生怕被人抢似的……
或许汉子家人也私下地打听过,像我们之间的房子交易,两证过户费要一万元,因而在办证前,他们又提议,付我九千元,让我打包,赚多他们不问,折也有底!其实我也询问过在二手房市场工作的朋友,像我的房子过户,如果有人,四千元肯定办好;如果通过中介要九千元左右。我深知农民赚钱的不易,就开导他们,我不能替你们打包,赚你们的钱不忍心,你们已倾其家产,不过,你们放心,我肯定找人帮你们办理过户手续,等过户手续办下来,你们就会明白我的为人!
办理过户手续,女人没来,只是汉子和他远在苏南打工的孩子来了,因为他们要把两证办到孩子的名下。两证手续办理得很顺利,费用和我预先跟朋友招呼的一样。汉子接到两证时,双手不停地颤抖,他数数怀中带来的准备办证所剩下的钱,双眼湿润起来,不住地说,大兄弟,你……你是好人!你替我们省下了一年的收成!
按照合同,我要在两证办下来一个月内,腾房交付。于是我利用晚上和节假日回家整理物件,准备按日交钥匙给汉子他们。
谁知,两证下来的第一个礼拜天,我正在家中整理物件,一阵时断时续的敲门声引起我的疑惑。我很久不回家了,有谁确信我今天在家?门一开,却是汉子两口子,我连忙请他们进屋,还和他们开玩笑,现在你们可是这房子的主人呀!女人有点拘谨,手拎着一只废旧的牛奶盒,迟迟不落座。汉子只憨笑着问我,你新买的房子对方交付给你了吗?我如实地告诉他,可能要等到下半年。我一时以为汉子要催我是否能按期交钥匙,连忙又补一句,你们放心,我一定按合同交房给你们!我正忙着整理呢!我话一说,汉子和女人倒显得不好意思起来,惶惶地说,我们的房子不忙,不忙,孩子要等到年底才回来结婚!我们今天来……只是想谢谢你帮我们办证的事!这时,女人更不安了,她有点口急地说,大……大兄弟,上次付……付款时,我错怪了你!我们乡下人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这……这盒草鸡蛋,就代表我们一点心意!说着女人丢下牛奶盒就要出门!我一时为难,不知说什么好!
送汉子和女人下楼时,他们不停地重复着,大兄弟,我们的房子不着急,就是你按期交给我们房子,也是空着,等你的新家安置好,搬了物件再通知我们来领钥匙!你对我们这么善良,我哪能催你呢,情谊上也说不通呀!
送走了汉子和女人,我打开足有二十斤的草鸡蛋的牛奶盒,回想着他们刚刚说出的真诚的话语,蓦然,我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为他们善良的举措和朴实的言语……
俗话说,买卖不成情谊在。通过此次我和汉子夫妇的买卖,更加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文化内涵,同时我也深深领悟到,这句俗语是对天底下善良人而言的。
原来,买卖成与不成,关键在于双方是否都善良。
门口的鞋子。妻子打电话说,下午就能到家了。
妻子出差半个多月,又赶上连续阴雨了一个多星期,没人收拾的家里,又脏又乱。不能让她看到她不在家的日子,我的生活是多么糟糕。对,找个钟点工,来帮我突击收拾一下,这样,她一跨进家门,就能看见一个整洁温馨的家了。
外面的雨,哗哗下着,一点儿没有停下的意思。我打了把伞,出门。
我家附近就有一个小中介所。
天气好的时候,中介所总是很热闹,很多人挤在这里找事情做。今天却没几个人。我向店老板说明来意,找一个钟点工,临时打扫收拾一下家。店老板指了指坐在门口的一个人,就她吧,行吗?我看看,是个中年妇女,面熟,想起来了,这不是经常在我们小区门口摆摊擦鞋的大姐吗?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连续下了这么多天雨,也没人擦鞋,闲得慌,而且,坐吃山空也吃不消啊,于是,就来找点活干。
原来是这样。我问她,帮我收拾下家,50元,可以吗?她的双手交错在一起,连连点着头:“好啊,好啊,真谢谢你了,大兄弟。”
带她回家。进门的时候,正犹豫给她哪双拖鞋换,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只鞋套,弯腰套在了鞋上。我看看她,有点尴尬地笑笑,告诉她,主要是搞搞卫生,特别是厨房和卫生间,脏得不成样子了。
她利索地卷起了袖子。
交代完要干的活,我就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继续我的写作。
屋外,不时传来水池里哗啦啦的水声,钟点工轻轻而快捷的脚步声……
窗外的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连续的阴雨天,让人的心情都变得灰蒙蒙湿漉漉的。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妻子,她告诉我,火车快进站了,让我开车去接她一下。
走出书房,看见钟点工正跪在客厅的茶几旁擦地板。
她还没有收拾好,怎么办?我犹疑了一下,对她说,我要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我故意将“马上”说得重一点。虽然我家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说实话,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我家。
她直起腰:“那你早点回啊,我快好了。”
顺利地接到了妻子。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现在只能实话告诉她了:家里很脏乱,我请了个钟点工,把家收拾一下,估计我们回家,她该收拾好了。
妻子惊愕地瞪着我,你让钟点工一个人留在咱们家里了?
我明白妻子的意思。我解释说,钟点工就是我们小区门口擦鞋的那个妇女,应该没关系的。
那也不安全啊,赶紧回家!妻子把行李往车上一扔,快!
我不禁也有点担心起来。
飞快地开车回家。到了家门口,听听,房里没有任何动静。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点哆嗦地打开门。她正蹲在门口的玄关处。
她抬起头,手里拿着一只皮鞋。她说,家已经收拾好了,看见门口这几双鞋,都有点脏了,就帮着擦一下。
玄关的地毯上,一溜摆着几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有我的,也有妻子的。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
送钟点工走的时候,我递给她60元钱,另外10元,算是擦鞋的钱。她执意退回了10元,说,今天我是做钟点工,所以,我只能收你一份钱。
雨还在下。我的心情,像门口干净的鞋子一样,亮堂。
那个声音抚摸过我的青春。18岁那年,我带着高考失败的伤痕和对文学梦不肯放弃的期望,走进了省城。
省城并没有因为我的伤痛和坚持对我流露丝毫的偏袒,奔波了12天,当口袋里的钱已经少得可怜时,我才在一位同乡的帮助下在一个建筑队找到了工作。所谓工作,就是每天挥动着铁锹,将砂石、水泥搅拌均匀,然后及时地运送到筑墙师傅那里。
每天繁重的劳动让瘦小的我浑身酸痛,躺到集体宿舍的通铺上时,我仿佛都能够听到自己各个骨节碎裂的声音,汗臭和烟草味又肆无忌惮、不可阻挡地钻进我的鼻孔,梦中的彩虹和清风一下子被挤得支离破碎。我常常不得不闭上双眼,以免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
那天,一位工友从脚手架上摔落下来,血流如注,惨死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工头却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死个人是常事,都赶快接着干。”那种轻描淡写,仿佛刚刚死去的只是一只蚂蚁。
人也许不应该太敏感,但我偏偏又格外敏感,一片树叶的阴影似乎也能覆盖我的整个春天。人情的冷漠和世故让我的夜晚不再只是孤寂,又平添了感伤和困惑。我呆呆地仰望着苍穹,问天上的繁星,我的梦离我究竟有多远?我的明天是什么颜色?希望就在这种叩问中越来越缥缈。
一个细雨萧瑟的傍晚,我闷闷地躺在铺上,工友打开了收音机。一阵柔和的女声传了过来,她在朗读一首诗,一首我不知名的诗,她的声音缓缓地流淌着,我的眼前仿佛一下就出现了阳光、清风、淡云。我忽然觉得,世间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在远方等着我,我的心随着她的声音跳动着……原来,震撼、慰藉一颗心灵的,竟可以简单得只是一个声音!那个落雨的傍晚,那个声音,像拂尘一样拂拭着我心空的尘埃。
我记住了这位主持人的名字:唐钊。
从那以后,听广播成了我每天的寄托,我觉得自己有了一个亲人,一个从未谋面的亲人。
但是,这样的日子不长。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唐钊从电波里“消失”了。莫名的烦躁和不安缠绕着我,我不停地用各种揣测的理由安慰着自己:出差、生病、调离……我的盼望一直紧张到13天后的电台二周年台庆。我暗暗地想,这么隆重的日子,唐钊没有理由不出现。
那天,每位主持人都尽情施展着各自的才智,听众和主持人的交流热闹又生动,笑声不断传出。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我的心却越来越沉,直到节目结束,依然没有唐钊的声音。那一晚,我一夜未睡。当晨光从简陋的木房缝隙钻进来,照上我的脸颊,那个渴望了一千次,自控了一千次的欲望坚定了起来:去电台看唐钊!
我费劲口舌,终于用三天薪水的代价换来一天的休假。我借来一辆自行车,一路询问着,从城市的这一端辗转着赶往另一端,终于来到了哈尔滨文艺广播电台的大门前。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整个人都处在即将见到那个声音背后的唐钊的兴奋与紧张之中。我一遍遍地做着深呼吸,设计着见到唐钊的开场白……可直到时针指向傍晚,我也没能鼓起走进去的勇气。
我害怕真的见到了唐钊,我的憔悴和平庸会侵袭了她的明丽,也害怕现实里真实的她令我失望。最后,我带着一颗黯然的心离开了。
我继续在忐忑中等待着、盼望着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没多久,我又听到了唐钊的声音,原来,她度婚假去了。我的世界重现了阳光和明媚,在她的声音中,我开始尝试着拿起笔,将自己的一些所历、所见、所思变成文字寄往各家报刊。
不久,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在南方的漂泊中,因为距离的遥远,不再能收听到那家电台的节目,但唐钊的声音依然会在一些月光似水的晚上响起,如笛般清远,赋予我信心和勇气,让我一次次挺过风雨和抑郁。终于,我采写的稿件在全国各种杂志、报纸上频频出现,我的生命也渐渐生动起来,今天的我已经成为一家杂志的编辑记者。
一次朋友的聚会上,我讲起了和唐钊声音的一听钟情,讲起了她对我的激励和鞭策,讲起了至今未见的遗憾和耿耿于怀……朋友们便怂恿我打电话联系唐钊。在朋友的鼓动和酒精的作用下,我拿起了电话,我对自己说,等电话接通,就男人般大大咧咧、简简单单地道一声感谢,感谢她的声音。但我听到的消息却是,她已经远去澳大利亚。
我慢慢放下话筒,把头埋进手里,埋在膝盖上,为的是不让人看见我泪流满面。
岁月深处,有一个声音抚摸过我,可我无以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