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那儿思考人类这种过于完美的胜利时,一轮黄澄澄的满月从东北方升起,洒下一地银辉。后面那些漂亮的小人儿都没跟上来,一只猫头鹰静悄悄地飞掠而过。夜里的阵阵寒意冻得我直打哆嗦,于是,我决定下山找地方睡上一觉。”
“我寻找之前待过的那栋大楼,就在这时我又瞧见了那尊青铜底座上的白色狮身人面像。随着月光越发明亮,那尊塑像也变得越发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见落在上面的白桦树枝。盘根错节的杜鹃花丛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黑乎乎的,我还能瞧见那块小小的草地。当我再次看向那块草地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不。’我故作镇定地自我安慰道,‘不是那块草地。’”
“但其实就是那块草坪,就是白色狮身人面像正对的那块草地。你们能想象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心里是什么感觉吗?可惜你们不能。时间机器不见了!”
“我顿时就像受了当头一棒。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我的年代了,只能无助地留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里。这个可怕的念头让我的身体立刻做出了反应,就像被人抓住了喉咙一样,整个人都无法呼吸了。我心慌意乱地往山下跑去,中途还栽了一个跟头,把脸都划伤了。我压根儿没时间为自己止血,直接跳起来继续往前跑,一滴滴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和下巴往下流。我边跑边跟自己说:‘他们肯定是把时间机器推到旁边的灌木丛里了。’然而我还是在拼命往前跑。我知道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人在极度恐惧下的预感往往很准,直觉告诉我,那台时间机器已经被搬到其他地方了。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山顶与草坪相隔两英里,我跑过去大约花了十分钟。我没有年轻人的强健体魄,一路上一边跑一边埋怨自己不该愚蠢地把时间机器留在原地,跑得我都喘不过气了。我大声呼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一个生物在月光下活动。”
“到了草坪上,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时间机器不见了!我看着灌木丛中那块空空的地方,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冷。我怒冲冲地绕着这块地方打转,仿佛时间机器就藏在附近的某个角落里。然后我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狮身人面像高高耸立着,它那张白色的面孔在月光下微微发亮,似乎是在嘲笑惊慌失措的我。”
“我本来也想安慰自己是那些小人儿把时间机器藏在了某个地方,可惜我很清楚凭他们的体力和脑力是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的。我感觉是某种未知的力量让时间机器消失的,所以我才会这么惊慌。但有一点我非常确定:除非其他某个时代也制造出了时间机器,不然这台机器是不可能被启动的。操纵杆上有阻止旁人随意启动时间机器的装置,对此,我稍后会展示给你们看。时间机器是被人藏起来了。可是它在哪里呢?”
“我想我那时都有些精神失常了。我不断地绕着狮身人面像打转,发狂地在灌木丛中里乱冲乱撞。我在朦胧月色下把一只白色的动物当成了一头小鹿,吓了它一跳。我还记得后来夜深了,我就拿拳头不停地击打灌木丛,直到手指被折断的树枝划得皮破血流。后来,我伤心地哭泣着,语无伦次地走进了那栋石头大楼里。空荡荡的大厅里漆黑一片,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被凹凸不平的地板绊了一跤,摔倒在其中某个石桌上,差点把小腿摔断了。我点燃一根火柴,绕过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满是灰尘的窗帘。”
“接着我发现了另一个大厅,里面铺着垫子,有二十几个小人儿正躺在垫子上睡觉。我嘟嘟囔囔,拿着噼啪燃烧的火柴,突然从寂静的黑暗中冒了出来,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火柴早已被他们遗忘。‘我的时间机器哪儿去了?’我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大吼大叫,抓着他们的身子不停摇晃。他们对我的行为感到很不解,某些小人儿笑出了声,但大多数小人儿似乎被吓坏了。看着站在周围的小人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引起他们恐惧的行为有多愚蠢。从他们白天的表现来看,我觉得还是得让他们忘记这种害怕的感觉。”
“我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途中还撞倒了其中一个小人儿。我摇摇晃晃地穿过之前的大厅,往外走到月光下。我听到小人儿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喊声,听到他们磕磕绊绊四处乱跑的脚步声。月亮慢慢爬上了头顶,我已经不记得那时的行为了。意外丢失时间机器后,我整个人都魔怔了。我可能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手足同胞了,在这个陌生世界里我就是一个怪物,那一刻我只觉得万念俱灰。我当时肯定是在哭天喊地地来回走动。哪怕熬过了那个绝望的漫漫长夜,我仍然还记得那种可怕的疲惫感。我在根本不可能找到时间机器的地方四处搜寻,在月光下的废墟中到处摸索,还在阴影中碰到了奇怪的生物。最后,我无力地躺在狮身人面像附近的草地上泣不成声,徒留一地悲痛。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有两三只麻雀在我身旁的草地上蹦来跳去。”
“早晨的空气凉爽清新,我坐起身子,试着回想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一股深深的荒凉感和绝望感。接着,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在日光的照耀下,我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意识到自己昨夜的荒唐行为有多愚蠢。我终于恢复了理智。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假设这台机器彻底不见了,或许是被销毁了,我会怎么样?那我也应该保持冷静,耐心地处理好和这些小人儿的关系,弄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办法收集材料和工具,也许我最终还能再制造一台时间机器出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也许很渺茫,但好歹不算穷途末路。说到底,这是个奇妙美丽的世界。”
“不过时间机器可能只是被人拿走了。但即使是这样我也得保持冷静,耐心地把它找出来。不管是靠武力还是用智取,我必须把它拿回来。于是我爬起来看了看四周,想找个地方洗漱一番。我浑身酸痛,又脏又累。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我也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已经把坏情绪都发泄出来了。事实上,平静下来后,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昨夜会那么激动。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小草坪周围,还向路过的小人儿打听时间机器的下落,但那只是白费工夫而已,因为不管我怎么努力,他们都看不懂我的手势:有些小人儿无动于衷,有些小人儿却把我手势当作笑柄来取笑。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笑嘻嘻的漂亮脸蛋,我真想一巴掌抽过去。这种念头的确很愚蠢,但是恐惧就像魔鬼一样蒙蔽了我的理智,我实在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无名之火。这时草皮上的一道沟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昨天试图将机器翻过来时留下了一些脚印,而那道沟槽就位于狮身人面像的底座和我的脚印中间,旁边还有一些其他的痕迹,那是一些奇怪的小脚印,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树懒。于是,我认真研究了一下这个底座,我记得我应该跟你们提过,这是一个青铜底座。这个底座不是由一整块青铜构成的,其每侧都有一块带框架的嵌板。我走过去敲了敲嵌板。底座竟然是空心的。仔细检查后,我发现嵌板和框架不是贴合在一起的。嵌板上没有把手或钥匙孔,如果这是门的话,我猜也是那种只能从里面打开的门。现在我可以确定的是,时间机器一定就在这个底座里。不过它是如何被搬进去的就是另外一个谜了。”
“这时,只见开满鲜花的苹果树下,有两个穿着橘色衣服的小人儿正穿过灌木丛朝我走来。我微笑地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后,我指着青铜底座,试图告诉他们我想要把它打开。但当我第一次指向这个底座时,他们的表现非常奇怪。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形容他们当时的神情。就好像你对一个优雅女士做了个下流手势后她所流露出的神情。他们像是受到侮辱一样转身离开了。接着我又试着问了问一个身穿白衣的可爱小人儿,结果也完全一样。不知为何,他的态度让我感到羞愧。但是你们也知道,我必须得把时间机器找回来。于是我再次试着表达出自己的意图。当他和那两个小人儿一样转身离开时,我顿时怒不可遏。我三两步就追上了那个小人儿,一把抓住他松垮的衣领,拽着他往狮身人面像走。可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种恐惧、厌恶的神情后,便松手放开了他。”
“但我不甘心就此认命。我用拳头猛击铜板。我好像听到里面有东西在动,确切地说,我想我听到了有人在笑,但我一定是弄错了。然后,我从河里捞起一块大卵石,不停地敲打面板,把上面的装饰都砸平了,一块块铜锈扑簌簌向下掉。方圆一英里内,那些纤弱的小人儿一定都听见我在敲打铜板,但他们并没有过来。我看见一群小人儿在斜坡上偷偷地望着我。最后,我又热又累,只好坐下来盯着这个地方。但我坐不住;我这人思想跳脱,不可能长时间守着一个地方。我可以一连数年解决一个问题,但在一个地方待上二十四小时动也不动,我实在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穿过灌木丛漫无目的地再次向小山走去。‘耐心点。’我对自己说,‘如果你还想要你的机器,你就得离狮身人面像远点。如果他们就是要抢走你的机器,你捣毁铜板也没好处;如果他们不是这个意思,那到了合适的时候,你就可以把它拿回来。这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如同一个谜展现在我面前,真是叫人绝望,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变成偏执狂。要面对这个世界,就要了解这个世界的底细,必须仔细观察,不要轻易做出草率的猜测,这样到最后,你就能找到所有线索。’现在想来,当时的情形多可笑啊:就为了进入未来,那么多年来我不停地研究,辛辛苦苦地工作,结果我却心急火燎地要离开未来。我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人类所能制造的最复杂绝望的陷阱。我是自作自受,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做。我大声笑了起来。”
“我穿过大宫殿,总感觉小人儿好像都在躲着我。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也可能与我敲铜门有关。然而,我还是相当肯定地感到他们在避开我。不过,我很小心地装作对他们视而不见,也不去打搅他们,而且,过了一两天,事情就又回到了老样子。我尽可能学习他们的语言,除此之外,我还四处探索。要么是我漏掉了一些微妙之处,要么是他们的语言过于简单,反正几乎只有具体的名词性实词和动词。抽象的术语少之又少,比喻也很少。他们的句子通常很简单,只有两个词,我只能表达或理解最简单的句式。我决定尽可能忘记我的时间机器和狮身人面像下的神秘青铜门,我得先了解这里,到时候自然能把机器夺回来。然而,我还是不敢走出去太远,只在我登陆那个地方几英里的范围内活动。”
“就我所能看到的,整个世界都如同泰晤士河谷一样丰饶和生机勃勃。在每座山上,我都能看到很多材料和风格千差万别的壮丽建筑,还可以看到一片片常青树、开满鲜花的树木和树蕨植物。到处都有水闪烁着点点银光,在远处,地势越来越高,形成了起伏的青山,山峦渐渐地与宁静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我立刻注意到了几处像是圆井的特别地方,在我看来,有几口井还很深。其中一口井就在我第一次走过的山路边。和其他几口井一样,这口井的边缘是青铜的,做工很奇怪,顶端有一个用来遮雨的小圆屋顶。我坐在井边,望着黑暗的井眼,我看不见水的反光,而且就算我划亮火柴,也照不到任何能反光的物体。但我从所有井里都听到了砰砰声,就像有一个巨大的引擎在响;借着火柴的光亮,我发现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气流吹向井下。此外,我还往一个井口里扔了一张纸片,纸非但没有慢慢地飘下去,而是立即被吸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这些井和山坡上随处可见的高塔有关系;因为在它们的上空,经常出现炎热天气里在太阳暴晒的海滩上才能看到的那种闪光。将这些细节拼凑在一起,我得出了一个很有可能的结论,那就是地下设有庞大的通风系统,但我难以想象这个通风系统的真正作用。起初我认为这是小人儿的卫生设施。我这么认为也无可厚非,但很显然我想错了。”
“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在我生活在未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对下水道、钟、交通工具以及类似的便利设施了解得很少。在我读过的关于乌托邦和未来时代的一些设想中,有大量关于建筑、社会制度等的细节。当一个人想象整个世界时,很容易想出这些细节,然而,像我这样的旅行者身处真正的未来,是完全无法了解这些细节的。想想看吧,一个从中非来的黑人回到他的部落后要怎么讲伦敦的事!他对铁路公司、社会运动、电话电报线、包裹递送公司、邮政汇票之类的事会了解多少?然而,我们至少应该乐意向他解释这些事!甚至对于他所知道的那些事,他又能让他那些未曾来过伦敦的朋友了解或相信多少呢?那么各位想一想,在我们这个时代,黑人和白人之间只有很小的差距,而我和那个黄金时代的小人儿之间可是天差地别!我觉察到了许多看不见的东西,这让我感到很安慰;但我只是对他们自发形成的生活模式有一个笼统的了解,此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就拿入葬这事来说吧,我既看不到火葬场,也没发现坟墓。但我突然想到,可能墓地或火葬场在我探索的范围之外。这又是一个我有意问自己的问题,但我对这个问题的好奇心完全被打消了。我不光解不开这个谜题,还有个问题更让我迷惑不解:小人儿中没有老弱病残。”
“我必须承认,我虽然对我最初得出的自动文明和衰败人性的理论很满意,但很快我的满意感就消失了。可是我想不出其他的结论。我先说说我遇到的困难吧。我看过的几座大宫殿不过是起居区、大宴会厅和卧房。我找不到任何机器和器具。然而,这些人穿着华服,肯定需要不时做新衣服,他们的凉鞋虽然没有装饰,却是金属机器制造出来的,相当复杂。必定通过机器才能做出那些东西。小人儿没有表现出任何创造力。这里没有商店、没有车间,也不见有人从事进口生意。他们整天就是玩儿,在河里洗澡,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做爱,吃水果和睡觉。我看不出他们是怎么维持生活的。”
“现在还是说说时间机器吧,有人把时间机器拖进了白色狮身人面像的空心底座里,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人干的,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干。无论如何我都猜不透其中的原委。还有那些没有水的井,闪光的柱子。我实在一头雾水。我有种感觉……该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发现了一段铭文,有些是很简单的英语句子,另外还有一些你完全不认识的单词,甚至是字母。好吧,在我到那里的第三天,802701年的世界就是这样呈现在我眼前的!”
“那天,我交了一个朋友,权且算是朋友吧。说来也巧,我看到一些小人儿在浅水里洗澡,其中一个突然抽筋,往下游漂去。水流很急,但算不上十分湍急,会游泳的人都能应付。眼看着一个虚弱的小家伙哭哭啼啼,快要淹死了,竟然没一个小人儿去救,这么一说,你们就该明白这些生物有多大的缺陷了。见状,我赶紧脱下衣服,从一个接近水面的地方进入水里,一把抓住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把她平安地拖到了岸上。我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四肢,她很快就苏醒过来了。我很满意地看到她没事方才离开。我对他们这种生物的评价很低,所以并不指望她会感激我。然而,我错了。”
“这事发生在早晨。下午,我逛了一圈回来,遇到了我救的那个小人儿,我相信她是女性。她一看到我就高兴得叫了起来,还给我戴上了一个大花环,显然是专为我准备的。看到她这样,我不禁浮想联翩。要知道,我一直都很孤独。无论如何,我尽力让她知道我很感谢她送我礼物。我们一起坐在一个小石头凉亭里聊天,但主要是对彼此微笑。这个小人儿对我这么友好,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们互赠鲜花,她还吻了我的手。我也亲了她的手。然后我试着和她交流,发现她叫薇娜,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但不知怎么的,这个名字似乎很合适她。我们这段奇怪的友谊就是这么开始的,并且只持续了一个星期,至于结局,我过一会儿会告诉你们!”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她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我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我再次外出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把她累得筋疲力尽,然后甩掉她,让她在我身后哀怨地大叫。但问题必须解决。我对自己说,我穿越到未来,并不是为了和一个小人儿调情的。然而,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她难过极了,临别时她还疯狂地劝告我一番。我想,她对我这么好,真是既让我烦恼,又让我安慰。她真的带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我认为她只是太幼稚了,才会一直缠着我。后来,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离开给她带来了多大的痛苦,以及她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因为有这个小娃娃喜爱我,以及她用她那软弱无力、徒劳无益的方式关心我,每当我在返回白色狮身人面像附近时,都会有种回家的感觉;而且,我一翻过那座小山,就急切地寻找她那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小身影。”
“我也从她那里了解到这个世界的人们仍然有恐惧。在日光下她无所畏惧,也特别信任我;有一次,我犯起傻来,竟然做了个鬼脸吓唬她,她却只是笑了笑。但她怕黑,害怕阴影,还害怕黑色的东西。对她来说,黑暗是唯一可怕的。她对黑暗有着强烈的恐惧,我开始思考和观察她。我发现这些小人儿天黑后聚集在大房子里,成群结队地睡觉。若是在黑暗中走到他们身边,就能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我发现他们在天黑后从不去户外或者独自在室内睡觉。然而,我仍然是个榆木疙瘩,不懂他们为何惧怕黑夜,虽然我知道他们很害怕,也知道薇娜很痛苦,我还是坚持不和他们一起睡觉。”
“这使她非常烦恼,但最后她对我那份奇怪的爱占了上风。在我们相识的五个晚上,包括最后一晚,她都是枕着我的胳膊睡的。一说到她,我就要跑题了。在她获救的前一天晚上,天刚一亮,我就醒了过来。我睡得很不踏实,极不愉快地梦见我被淹死了,海葵用柔软的触须划过我的脸。我惊醒过来,好像看到一个灰白色的动物冲出了房间。我想接着睡,但我非常不安,也很不舒服。在那灰暗的时刻,万物才刚刚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一切都是无色而清晰的,却又是那么不真实。我起来走进大厅,来到宫殿前面的石板上。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去看日出。”
“月亮正在下落,逐渐暗淡的月光和黎明乍现的苍白光亮掺杂在一起,半明半暗,看起来鬼气森森。灌木丛里黑漆漆的,大地笼罩在忧郁的灰色中,天空没有色彩,毫无生气。我好像看到山上有鬼影。就在我扫视斜坡时,我三次看到了白色的人影。有两次我似乎看见一个白色的动物,那东西像猿猴一样飞快地向山上跑去。有一次在废墟附近,我看见一群这样的动物带着一具黑色的尸体。它们的动作很快。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它们似乎消失在了灌木丛中。你们必须明白,此刻的天色仍然昏暗。清晨,寒气逼人,一切都感觉那么不确定,你们或许能了解我的这种感受。我怀疑自己看错了。”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天色亮了起来,整个世界又恢复了鲜艳的色彩,我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景色。但我没有看到白色人影。看来那些生物只在昏暗的光线里出没。‘它们一定是鬼魂。’我说,‘搞不懂它们是从什么年代开始出现的。’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格兰特·艾伦提出的一个古怪念头,不禁觉得很好笑。他认为,如果人死后魂魄都留在世上,那鬼就要把这个世界挤爆了。根据这个理论,在大约八十万年后,鬼魂就该多到数不胜数了,所以同时看到四个鬼也就不足为奇了。但这个笑话说说也就罢了,我整个上午都在想那些人,后来我救了薇娜,才忘记了这件事。我隐约觉得它们与我在第一次找时间机器时惊动的白色生物是同一个物种。但薇娜是我的开心果,让我暂时忘却那些不愉快。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些生物注定会成为我的心腹大患。”
“我想我说过,这个黄金时代的天气比我们现在热得多。我无法解释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太阳更热了,或者地球离太阳更近了。人们通常认为未来太阳的温度会持续降低。但是人们和小达尔文[6]一样,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他们忘记了行星最终都将一个一个地回归母星。当这些灾难发生时,太阳将燃烧新能量;可能有某个行星已成为太阳的新燃料。不管原因是什么,事实是太阳比我们想象的要热得多。”
“在我到那里的第四天早晨,天很热,我打算去我睡觉和吃饭的大房子附近的巨大废墟,找个地方躲躲太阳,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在一堆堆石头之间,我发现了一个狭窄的长廊;末端和两侧的窗户被大量掉下来的石头堵住了。我习惯了外面的明亮,刚一进去,只觉得这里很黑。我摸索着走进去,从明亮到黑暗,我的眼前出现了很多光斑。走着走着,我突然收住脚步,茫然不知所措。竟然有一双眼睛正从黑暗中注视着我,在外面日光的照射下,那双眼还反着光。”
“对野兽恐惧这种的古老本能在我身上爆发了。我双手握拳,坚定地注视着那双闪光的眼睛。我不敢转身。我想到小人儿似乎生活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却十分惧怕黑暗。我努力克服恐惧,向前迈了一步,开口说话。我承认我的声音很刺耳,还有些发颤。我伸出手,摸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那两只眼睛立刻闪到一旁,紧跟着一个白色东西从我身边跑过。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猛地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猿猴似的古怪小人儿,它的头以一种怪异的角度低垂着,跑过我身后阳光照耀的空间。它撞上一块花岗石,随即跌跌撞撞地绕到一边,不一会儿便隐没在另一堆废墟下的黑影中。”
“我并没有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我知道那东西是暗白色的,有一双怪异的灰红色大眼睛;它的头上和背上也长着淡黄色的毛。但是,就像我说的,那东西速度太快,我没看清。我甚至说不清它跑的时候是四肢并用,还是只是把前臂放得很低。我只是停顿片刻便跟着它进入了第二个废墟。起初我没看到那东西;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在一片漆黑中,我偶然发现了一个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的圆井口,一根倒下的柱子挡住了一半井口。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东西是不是下井了?我划亮一根火柴,往下看去,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动,它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边向下一边牢牢地看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它就像一只人形蜘蛛!它沿着墙往下爬,现在我才发现井壁上有很多金属架,就和梯子差不多。片刻后,火烧到了我的手指,火柴从我的手中掉下去熄灭了,我又点了一根,那只小怪物已经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坐在那里往井下看了多久。过了一段时间,我才说服自己,我看到的是人。但是我渐渐地明白了真相:人类进化成了两个不同的物种,地上世界的优雅人类子孙不是我们唯一的后代,从我面前闪过的那些浑身惨白、猥琐可憎的夜间生物也是我们的后代。”
“我想到了闪烁的柱子和我的地下通风系统理论。我开始怀疑那些东西的真正用途。我一向都认为这个世界拥有平衡的组织架构,那这些狐猴又充当了什么角色?它们与美丽宁静的地上世界有什么关系?井底藏着什么?我坐在井沿上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没什么好怕的,我必须下井解决我的问题。可我真不敢去!当我犹豫的时候,地上世界的两个美丽小人儿跑了过来,他们两个在调情,直接从阳光下跑进了阴影里。男的在追那个女的,边跑边向她抛撒鲜花。”
“他们看到我把胳膊撑在翻倒的柱子上朝井里看,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显然说起这些井触动了他们的痛处;我指着这个井口,用他们的语言提问,他们流露出更明显的苦恼表情,还把头扭到一边。但他们对我的火柴很感兴趣,我就划亮几根逗他们开心。我又问了井的事,但还是毫无结果。我只好走开,准备去找薇娜,看看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消息。但我的想法已经有了转变,我的猜测和印象都有了调整。我现在知道了这些井和通风塔的作用,知道了神秘鬼魂到底是什么;至于青铜门的作用和时间机器的命运,我也有了新的认知!新世界的经济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这时也隐隐约约想明白了。”
“现在我来说说我的新观点。显然,第二种人类生活在地下。根据三个特别的情况,我认定他们之所以很少出现在地上,是因为他们习惯长期生活在地下。首先,他们和大多数主要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一样,浑身都呈现出灰白色,肯塔基洞穴里的白鲑鱼就是个例子。其次,那双能反光的大眼睛就是夜行动物的共同特征,猫头鹰和猫就是这样。最后,他们在阳光下明显手足无措,会匆忙而笨拙地向黑暗的阴影跑去。而且,他们在阳光下会低着头,这说明了他们的视网膜极度敏感。”
“我的脚下一定有分布很广的隧道,这个新物种就生活在隧道里。山坡上有很多通风塔和井,事实上,除了河谷,到处都有这些东西,由此可见地下隧道的规模有多大。那么,我自然会认为,白天活动的人类日常舒适生活所需的一切,都是在地下世界里制造出来的。这个猜测很可信,我立刻就接受了,并继续假设人类物种是如何分裂的。我敢说你们已经预料到我的理论是怎样的了;不过,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快就觉得我的理论与事实相去甚远。”
“首先来说说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资产阶级和劳动者之间的社会差异在逐渐扩大,在我看来,这是全部问题的关键。毫无疑问,你们肯定觉得我看到的一切很怪诞,而且难以置信!然而,即便是现在,现有的情况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人们倾向于把文明中不需要装饰的部分都放在地下空间里,例如伦敦的大都市铁路,新的电气化铁路、地铁,地下工作室和餐馆,而且这样的设施在逐渐增加。我认为这种事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工业将全部转到地下。我的意思是,工业越来越深入地转移到更大的地下工厂,在地下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即使是现在,东区的工人不就是生活在几乎与地球的自然表面隔绝的人造环境中吗?”
“富人的受教育水平日益提高,贫富之间的差距逐渐拉大,富人的排他性已经导致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占用了相当一部分土地。在伦敦,恐怕已有一半风景优美的地方被圈成了私人土地。富人受高等教育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高的花费,他们需要的设施不断增加,此外他们还追求优雅。这样一来,贫富差距就会降低不同阶级之间的交流,目前延缓物种随着社会阶层化而分裂的通婚现象也在减少。因此,富人就在地面上,他们追求快乐、舒适和美丽;穷人只能去地下,工人们必须不断地适应他们的劳动条件。一旦他们到了地下,无疑就得为洞穴里良好的通风设施支付很大的代价;如果他们拒绝,那不是要挨饿就是因拖欠而窒息。他们当中生来就悲惨和叛逆的人会死去;最后,一种永久的平衡状态建立起来,幸存者适应了地下生活的条件,他们的生活和地上世界的人一样幸福。在我看来,这样的生存环境自然会造就地上世界的高雅美丽和地下世界的苍白。”
“我曾经梦想的人类的伟大胜利完全是另一种样子。这不是我所想象的道德教育和普遍合作的胜利。相反,我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贵族阶层,他们用完善的科学武装起来,以符合逻辑的方式给了今天的工业体系一个结局。这不仅是人对自然的胜利,人类还战胜了自己的同胞。我必须提醒你们,这是我当时的看法。我在乌托邦式的书籍中找不到现成的模式。我的解释可能是完全错误的。我仍然认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是,即使在这种假设下,最终达到平衡的文明必定早已经过了巅峰期,而且现在已大大衰落。地上世界过于完美的安全保障导致他们进入了缓慢的退化,身材、力量和智力普遍下降。对于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我还没弄清楚地下世界的人是怎么回事;但是,根据我所看到的莫洛克人的情况——顺便说一下,这些生物就叫这个名字——我可以想象,他们的变化比我所知道的‘埃洛伊人’这个美丽种族要多得多。”
“我有很多事想不通。莫洛克人为什么拿走我的时间机器?我确信是他们偷走了我的机器。如果埃洛伊人是主人,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把机器还给我?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黑暗?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继续问薇娜关于地下世界的事,但我又一次失望了。起初她不明白我的问题,后来干脆拒绝回答。她颤抖着,好像这个话题叫她无法忍受。我逼她告诉我,我可能有点太咄咄逼人了,她竟然哭了起来。除了我自己的眼泪,我在黄金时代只见过薇娜流泪。我见她哭得稀里哗啦,马上就把莫洛克人的事抛到了脑后,我不想在薇娜的眼里看到人类遗传给她的泪水。我一本正经地划亮了一根火柴,她见了总算破涕为笑,拍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