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家二
顾浅如掩着嘴寻声望过去，阳台上，有个男孩子在同她打招呼。她还没回过神。那男孩子一闪不见了。
顾浅如失望地低下头。明知道不可能，为什么刹那间居然还生出丝惊喜和期待？
再抬起头，眼角的湿意已然被擦干。看了看这栋带着院子的两层小洋房，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走到大舅舅家门前了。
三表弟小京飞快跑出来，抢过她的行李。其实并没有多少东西，左不过一个旅行包，装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罢了。
小京和弟弟最是要好，从小总喜欢一起跟在她后面，屁颠屁颠泥猴似的，感情自然较别的表兄弟表姐妹更亲近。
“姐回来也不打个招呼，我好去车站接你啊！”小京热情地抢过行李道。
小京比顾浅如小了几岁，今年刚参加高考，又高又壮，黑得更煤炭似的，但是一口牙齿极白。
“泥猴子又长高啦！”顾浅如拍拍他的虎背，哎……都够不着他的后脑勺了。要是弟弟还在，怕也有这么高了吧？想到此，不禁又黯然神伤。
小京显然没有注意到顾浅如的神色变化，兀自兴高采烈道：“姐，家里买摩托车了，要不我驮你去兜兜风。顺便也威风威风，嘿嘿！”驮个超级美女兜风，那可是超级拉风的事，顺便挫挫班上那些个娘们的锐气，看看啥才叫美女。哈哈……哎，虽然这个美女其实是姐姐。小京正想得美滋滋的，冷不凡脑门上被狠狠地敲了一记。
小京疼得跳了起来，捂住脑门定睛一看，虎背熊腰的黑面煞星不是父亲大人是谁？
“老头子……”小京大声吼道，“你干什么啊！”
“谁让你嘀嘀咕咕的，还流口水，丢人不你！”小京爸爸也粗声粗气地吼回去
“……哪有！那你也不能随便敲我的脑袋。我考不上大学，也是情有可原。”
“滚，上街给老子提两斤肉回来。”说罢，抢过儿子手中的旅行包，顺手甩了张百元大钞。
“知道了。”小京嘀嘀咕咕地走了几步，又回头冲顾浅如挤眉弄眼道，“姐，一会我载你去威风威风……”
“还不快去，臭小子。”小京爸爸作势抬脚去踢他。
小京一溜烟跑了。
顾浅如不禁莞尔。
“大舅舅。”
“回家也不给舅打个招呼。”小京爸爸责备道，声音却柔和了许多。“看你，这大老远的，累着了吧。赶紧回家休息休息。我刚才让你大舅妈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
回家？我这是回到家了么？顾浅如心里一阵发酸。
“大舅舅，我想，我想回我家住。”
小京爸爸愣了一下，面有难色道：“大半年没住人，恐怕……”
“没关系，我也不累，下午打扫打扫就好了。”顾浅如轻轻道。大半年没人住，也没人打扫，怕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了吧。
“那好吧。回头我让你大舅妈和小京帮你。不过眼前，你得到舅舅家稍稍休息，吃了饭再说吧。”小京爸爸叹了口气道。
“谢谢舅舅。”
“你这孩子。”小京爸爸怜惜地嗔怪道。一面领了她家去，一面唠叨家里的事。左不过是大表姐又生了个女儿啦，二表哥又不安分窜别的城市打工啦，偏眼前这小儿子也不没个好头脑学习一塌糊涂什么的。
顾浅如时不时附和两句。在她心里，大舅舅是她永远都心存感激的人。
或许说，大舅舅不过是个粗人，不擅言辞。可是他这般的牢骚话，何尝不是最温馨的家常？何尝不是一种劝慰呢？
……
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家里永远是干净整洁的。而今，桌上器皿上全是厚厚的灰尘，蜘蛛们正结网结得欢腾。窗子打开了吹了许久的风，屋里还是弥漫着浓浓的霉尘气息。
顾浅如轻轻擦拭妈妈和弟弟的遗像，心里越发酸楚。
屋子很小，小小的客厅，小小的厨房；只有一间卧室，摆放着两张木床，中间的过道便只容一人正常地走过。稍大的那张，是她和妈妈的床。弟弟的床头，飞机海报已经很旧很旧了。
“姐……姐……”小京提了两桶水进来，随便出个声也是粗壮如牛吼。
“嗯。”顾浅如应了声。
小京走到卧室门口，注意到顾浅如手中的相框；“姐，你在想念姑姑和小敬吗？姐你哭了？”
“嗯。”顾浅如应道，又摇摇头。
小京翻了翻口袋，一想自己哪会随身带纸巾，不禁摸摸后脑勺。其实他也常常想念姑姑和小敬，只是此刻他应该安慰姐姐才对。可是怎么安慰呢？哎……真伤脑筋，念书笨死也就算了，连说个安慰话都不会……小京懊恼极了。要是小敬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总是很轻易地让人家开心。小敬小敬，唉……
“臭小子，你杵在那瞎叹个什么气？想偷懒是不是？”
小京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那黑面老爸来了。转过身，黑面老爸果然怒气冲冲地瞪他。矮小的妈妈拿了抹布跟在后面。
“哪有，是姐姐哭了，我正想着怎么安慰姐姐呢。”小京扯着嗓门辩道。
“浅浅哭了？看你干的好事。”小京爸爸三步并两步走过来，“臭小子，滚一边去。”
小京立马闪开，吐吐舌头。
顾浅如已然走了出来，面带歉意道：“大舅舅，舅妈，我没事，别怪小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也别太伤心，还有舅舅在呢。”小京爸爸显然也不擅于安慰，拍了拍她的肩，转头问小京道，“你小婶呢？”
小京低下头道：“小婶说她要给小弟喂饭，就……就……”
小京爸爸冷哼了一声。
大舅妈已经默默地开始清理蜘蛛网。
小舅妈突然走了进来，语气间颇有些不快：“那个，他给孩子喂奶粉，我就，我就过来了。”
小京爸爸又冷冷哼了两声。
小舅妈讪讪地拿起扫把，扫了两下皱皱眉捏住鼻子打量起房子来。她是小舅在外面打工时认识的。年初嫁进顾家的时候，肚子都挺大的了。兴许是第一次进如此脏乱的屋子，小舅妈一脸的嫌恶之色。
小舅妈尖着嗓子漫不经心道：“其实照我说吧，这屋子放着没人住，还不如租出去。一来有人能帮着打理打理。也不用我们……也不用大嫂费心打扫……”
顾浅如听了，脸色一沉。
“你说什么鬼话？”小京爸爸吼道。
小舅妈显然还不大习惯他的粗声粗气，刚刚才又被自己丈夫训斥了一顿，脸色也顿时难看起来：“我说的是人话。屋子就是要有人住的。你看看你看看，这么脏，都成鬼屋了。”
鬼屋？顾浅如脸色蓦然煞白，紧咬住嘴唇。
小京爸爸用力一拍桌子：“你……你……滚出去！”
小舅妈气得满脸通红，扫帚用力一扔摔门而去。
小京爸爸看见顾浅如发白的小脸，心疼极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冲老婆使了个眼色。
大舅妈双手往围裙上搓了搓，走过来拉住顾浅如的手，谦卑地笑了笑：“浅浅，去大舅妈那歇息歇息好吗？这里有大舅妈就好了。”
顾浅如摇摇头。
大舅妈用围裙擦了擦靠墙的长木椅，拉着顾浅如坐下，又道：“浅浅你别放在心上。你小舅妈就是这么个口无遮拦的人。她其实没有坏心。就是吧，她的意思是，要是把房子租出去，也能给你凑个学费什么的。”
“浅浅学习这么好，年年都有奖学金，什么时候问过我们要学费了。”小京爸爸忍不住道。
“就是……”小京也点头附和道。
“你爷俩出去。”大舅妈皱皱眉轻声喝道。
小京父子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
乡下的清晨，天空之清澈高远，空气之清香纯净，鸟鸣之婉转动听是城里人绝对无法想象的。
美丽的田野，纤陌纵横。金黄的稻浪一层一层涌向远方。低低高高的山峦连绵起伏。
小京骑着摩托快乐地哼着歌。
顾浅如环着他的腰，面色沉静。路过曾和母亲、弟弟一起劳作过的那片田地，不禁喊道：“小京，停一下。”
小京疑惑地停下，以为顾浅如要下车。
顾浅如却扯住他的衣角，轻轻道：“不用。我就是看看。”
小京看到路边的那块田，才忆起来，每次去祭拜姑姑和小敬，路过这里，她总是要停下来看看的。小京想稍稍转过身去看她，却听顾浅如低声道：“别回头。”
小京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也听不见她哭泣的声音，但是他知道，她一定哭了，哭得很凶很凶。他一直是个粗线条的男孩子，成天嘻嘻哈哈乐呵呵的，总以为再难过的事，多笑笑就会过去的。就像两年前小敬离开的时候，他也很伤心，可是他很快地告诉自己：小敬没有死，他只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念书了。等到老的时候，他们总是能再见到的。
“姐，后背借你靠。”
顾浅如心里一颤，他多希望这个叫她姐的人是小敬啊！她将脸埋在小京后背，无声地哭了起来。她想起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妈妈想赶着下午能插上秧，顶着正午的炎炎夏日耙田。为了省下请人做牛活的费用，她自己拉了长长的梯子，在地里一遍一遍地耙着。田里混了各种农肥的水，在烈日的暴晒下更是灼人的烫。她抱着年幼的弟弟坐在百年老松树下，呆呆地看着辛劳的母亲。那时候她还小，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都是用牛耙田，而她家却是妈妈像牛一样劳作？
小京感觉到后背的凉意越来越浓。突然间，心里一疼，尖锐地疼。他突然很想很想抱抱姐姐安慰安慰她。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夏日清晨，在他高中毕业的这个暑假，他忽然体会到，什么是悲伤！
继续行程的时候，小京再也哼不出歌了。他很想回头看看姐姐怎么样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回头。
车子停在山脚下。小京看了看顾浅如，欲言又止。之前都是他陪同她来祭拜。只是每次，她都坚决要求他在山下等就好了。而这一次，她居然没说话。小京心里暗喜，拎了铲子、刀和放着祭品的竹篮跑到前面开路。山路崎岖，荆棘遍地。小京很仔细地不让有刺的藤蔓缠上顾浅如。小京看她沉默不语，也不敢乱讲话，怕惹她难过，更怕她怒起来赶他下山。
顾妈妈的墓地在半山腰上，已是杂草丛生。左右两边的低洼处，忙棘草甚至有半人高了。弟弟小京离开的时候还未成年，和妈妈合葬在一起，只是在妈妈的墓碑旁立了一方小小的石碑。
顾浅如取出劈草刀，一言不发的去劈墓头的杂草。忙棘草的茎一但断开，就变成非常锋利的刺。顾浅如没有戴手套，雪白细嫩的双手很快被刺得血迹斑斑。
小京实在看不过去了，一把抢过刀道：“姐你去铲地面吧。”
顾浅如应了声好接过他手里的长铲，低头弯腰一寸一寸细心地铲草。
将墓地重新整修了一番，顾浅如才取出备好的祭品，摆放在母亲和弟弟的碑前。
小京蹲下想帮忙烧纸钱，顾浅如却突然说：“对不起小京，我想和妈妈小敬说说话。”
“嗯。那我去那边等你。”
……
待小京走开，隐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如夏日的阵雨，急急落下。那烧着的火堆，因了泪珠滴落，噗噗的闪烁。顾浅如跪坐在碑前。被铲得有些松软的黄土，微微带着湿意。她将头埋得更低，盘紧的发髻也微微抖动。她知道就算忏悔一千年一万年，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那闪烁的火光，仿佛窜进了她的眼睛，只觉双目灼灼的热灼灼的疼。
良久，她才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庞。看着亲人的墓碑，她的双肩抖得厉害，嘴巴稍一张开就发出无法控制的呜咽。她喘息喘得很厉害，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突然窒息死掉。
“妈妈……小敬……我……我很……很想……很想，想你们。”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更是泣不成声。她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心一纠一纠的，很疼很疼。“妈妈……妈妈……对不起！小敬，姐姐对不起你！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那么任性……我恨自己，恨透了自己！”深深的恨意，刹那间仿佛要将她吞噬。她抓住耳边的发使劲地扯。额头一下一下磕在石碑上。“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你们来陪我参加高考？为什么会有车祸？为什么？都是我。为什么我要任性。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顾浅如。你怎么不去死？……”
“姐，姐你别这样，姐！”小京跑过来拉住她，又急又担心。难道以前，她都是这么难过这么哭的吗？
“走开！，”顾浅如歇斯底里地喊道，“走开！听见没有？顾小京……”
小京慌忙松开手：“好好……”
“远点！”
“姐，你别这样，姐……”
“不要叫我姐，听见没有，我不是你姐……不要叫我姐……”
“好好，不叫不叫……”
“不要叫我姐……小敬，小敬，姐姐对不起你！姐姐好想你啊！”
“姐，哦不，表……表姐。表姐，小敬和姑姑的死，和你无关的，你你别太自责了。姑姑看到你这样子，也会伤心的……”
“你懂什么？”顾浅如拾起右手边的劈草刀往草堆上用力一甩。“叫你走远点你听不见是吗？你是聋子还是傻子？”
小京吓一跳。“好好好，我我还去那边等你。你别……”说着拾起劈草刀往旁处走去，想了想，又折回拎了铲子，看了她一眼迅速跑开了。
顾浅如发觉，刚刚冲小京胡乱发泄了一通后，心情竟然稍稍平复了些。想想，便慢慢地爬起站定，待晕眩感散去，才四下寻了个大石头，用力砸向山下的草丛。
“顾浅如，去死吧！”
不解恨，继续捡石头砸。
“顾浅如，去死吧！”
还是不解恨，再继续。再再继续……
“顾浅如，去死吧！”
“顾浅如，去死吧！”
……
不远处，小京看得目瞪口呆。
顾浅如累得香汗淋漓，才跌坐在地上。她轻轻喘息着，脸色泛红，肿得如水蜜桃般的眼睛已经渐渐平静。
“妈妈，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好好地活着。我会的妈妈。虽然很多时候，我好迷茫。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的开心我的成功，没有人同我分享。好多好多时候，好想有个人同我说说话。可是我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妈妈，我好孤单。可是妈妈，我会坚强的。小敬，姐姐知道你有很多梦想。你的人生，就让姐姐帮你走下去，好吗？小敬，姐姐很想你。很想你和妈妈。很想很想……妈妈，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天边的红霞越来越艳丽，仿佛刹那间，红彤彤的太阳泛出万道耀眼的光芒。
晨风吹起她已然凌乱的发丝。顾浅如索性解开发髻。海藻般柔软卷曲的黑发披散开来。阳光在发间闪耀。她抬手捋了捋，捋下万千风情。
什么叫天仙美女，这才是啊！小京的心里不由冒出这么句俗到家的话。哎……这是表姐呀！
顾浅如自口袋里掏出迷你相机，左手高举着；右手揽了妈妈的墓碑，将脸很亲昵地贴在弟弟的小石碑上，嘴角微微上扬。
“小敬，妈妈，拍全家福咯。笑个哦，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