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郁瑞刚到汾西,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原书记一调走,县委班子乱得一塌糊涂;工作好像也乱套,啥也等着人去抓;初来乍到,啥也不熟悉。下边的乡镇机关,也得他亲自去跑,去考察了解。
这天晚上十二点了,刘郁瑞才坐着车又困又乏地跑回来。刘郁瑞来汾西还没带家眷,办公室兼作他的卧室。刘郁瑞有个习惯,一坐上车,五分钟便能打起鼾来,一停车,眼一睁,慢慢腾腾,摆开八字脚走上几步,便会立刻来了精神。这叫随时能睡,随时能醒,随时能干,神得很。不过这天晚上,不知是太困了,还是天太黑了,好一阵子了,还有些懵懵懂懂,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口,差点被个软软的东西绊倒,这才猛地清醒过来。定睛一看,是个人蹲在门口打盹。
“谁?”
那人好像被吓了一跳,一揉眼睛,腾一声便跳了起来:“刘……刘书记,是我。”
通讯员小张拿着电棒照过来,才看见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庄稼汉子。
“你是谁?”
“我叫刘黑娃,是大峪乡刘家庄的。我从早上七点钟来,一直等到你这会儿。我……”
也不知是冷还是病,刘郁瑞发现眼前这个不算太矮的汉子,两条腿不停地抖,两只胳膊也越垂越直,连说话也有些嗑牙关子。当时5月的天气,其实并不冷。
不过刘郁瑞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怕的。别看他这县委书记到了外边值不了几个钱,可在这偏远山区的汾西县里,在一些人眼里,可是个庞然大物。多壮的汉子,到了他眼前,腿便直抖,你越不想让他抖,他就抖得越是厉害。
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老百姓在他跟前抖,就觉得心疼。
当开了门,把这汉子让进办公室,搬过椅子让他坐下,通讯员端来热水时,他好像才慢慢平静下来。
刘郁瑞胡乱擦了两把脸,坐下来同这个汉子谈话时,才发现眼前这个庄稼汉真是瘦得怕人。颧骨突出,两边脸颊像两个大坑,眼窝深陷,眼珠子上的血丝好像能滴出血来。青筋暴突的手又黑又粗,握着杯子喝水时,竟把杯子磨得刺啦刺啦响。衣服、鞋倒是新的。只是裤子太短,没穿袜子,那裸露的脚踝,又高又尖,像会从那黑灰色的皮肉里顶出来。
刘黑娃给刘郁瑞的第一个感觉,便是这个汉子一准有好长日子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他甚至担心起来,担心这个汉子会猛然倒下去。于是他便说道:
“黑娃,你看这样吧,今儿晚上也不早啦,我叫小张给你安置个地方,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咱再说你的事情。我看明天几点呢……”刘郁瑞一边说一边盘算着哪个时间合适。不想这刘黑娃慌忙摆起手来:
“刘书记,不安排,不安排……”
“咋不安排,你困了,我又不是看不出来。”
“刘书记,我不困,一点儿也不想睡。”
“不睡咋行,睡一觉,明天一早咱们就谈,咋样?”
“不,刘书记,我睡不着呀!”刘黑娃吭哧了一声,那深陷的眼窝里,竟然溅出一颗泪珠子来。
刘郁瑞一下子愣住了。
“刘书记,我就只跟你说两句话,绝不多占你的时间,我晓得你忙……”
“那你就说吧。”刘郁瑞顺手拿过笔记本来,同时对通讯员说,“小张,你休息吧。”小张想说什么,见刘书记大手一挥,只好悄悄退了出去。
“刘书记……”
“……你只管说。”
“刘书记,我这事,并不是要你去管,你刚来汾西,这事儿我也不愿意让你管。我这事情牵扯的人也多,你要去管,肯定要影响你的工作,你万万不必因小失大。我今儿来见你,只是给你打个招呼,我准备到省里到中央告状去。不瞒你说,家里的事,我都安置好了,这回我出去告状,要是告不赢,我就不回来了。刘书记,你是一县之主,我本不该越过你上告,可你来了,惹下人不好工作。你今儿能让我坐在这儿喝你一杯水,我就感谢不尽了。刘书记,我就说这两句话。谢谢你,我走了。”
“你别走,你先坐下。你说了两句,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刘黑娃怔了一怔,只好又坐下。
“你能不能把你的事说给我听听?”刘郁瑞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气。
“刘书记,这个不必了,我来你这儿就想好了,这事情绝不麻烦你。”黑娃的态度很坚决。
“不是你麻烦我,这会儿是我麻烦你。我要你把你的事给我说说。你不给我说,咋会知道我管不了?”刘郁瑞依然像拉家常一样。
“刘书记,我没说你管不了。我是怕你惹人。”
“你一个小小的老百姓都不怕惹人,我这么一个大大的县委书记还怕惹人?不怕。你说给我听听,我再看看我管得了管不了。我要是觉得管不了,你再去上告不迟。我要是觉得还管得了,你不就不必上告了嘛。”刘郁瑞还是那副商量的口气。
刘黑娃呆了半晌,猛然一把捂住脸,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刘书记……”
刘郁瑞一转身拿过一包饼干,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放,说道:“你要是饿了就吃,渴了你就喝。这屋里这会儿就你我两个,你啥也不必担心。从头到尾,你慢慢地给我说。”
2
刘黑娃要告的是他们大峪乡党委副书记兼乡长刘庆奎。
刘黑娃和刘庆奎同住一个村,都在大峪乡刘家庄。
两家都要盖房子,鬼使神差,竟把他两家挨在了一起。
老百姓跟一乡之长挨在一起,天晓得是祸是福?得了这讯的头几天晚上,黑娃两口子,翻来覆去地谁也睡不安生。
“他爹,人家那势力大着呢,咱家盖四孔窑,人家要盖七孔,听说人家的砖都订好了,一块一块都细细让人挑过,全是上好的砖。”老婆家絮絮叨叨的,也不知是艳羡,还是担心什么。
“不怕。人家好让人家去,咱不眼红。比不过咱也不比。”黑娃是个蔫汉子,瓮声瓮气的,看样子不着急也不怕什么。其实像黑娃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疙瘩,你就是让他惹事也惹不起来。老婆家好像想得多,睡不着,就一个一个地出话题:
“你不跟人家比,可人家要压你那咋办?”
“……那咱也没法子。让我说,他要压就让他压去。他能盖多高?高上二尺也就尽了,那也少不了啥。”
“瞧你那窝囊样子!人家骑你头上拉屎撒尿你也忍了?”老婆不由得愤愤然起来。
“你瞧你,又来了不是。他是乡长哩,办事总不能不遮遮脸面,都是个人嘛。他敢说日后没有用得咱的时候?咱也别把人家想得那么没好下水。”
“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好了。平日里张狂的样子,你不先打招呼,人家啥时候理过你!一家好几口人,就他一个挣工资,哪来那么大的财势。平时吃香喝辣;老院子一大片,又要再起七孔窑。听人说,别人送给他家的点心月饼枣儿,吃不了,烂在家里往外倒。”
“那碍咱啥事,共产党还管不了人家哩,咱能管得了?人家不惹咱,就算烧了高香。明儿等人家整基地,让咱两个娃都给人家帮忙去。唉,你没听说吗?别的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自打碰了这事,眼皮子老是跳,挨了这当官的,有你受的。”
“我看咱想得也太多了。”
“反正没好事能轮上你,两家挨在一起,鸡飞过来啦,狗窜过来啦,日子长了,勺子跟锅还能不打碰碰。”
“咱死记一条就得啦,鸡飞过去咱不找,狗窜过来咱不赶。咱不惹事,他总不会没事找事吧。”
“唉!”老婆在黑娃头上捣了一指头,“嫁给你算倒透霉了,一辈子受不完的气。”
3月里,黑娃家开始整基地。
基地是村里统一规划的,每起一百孔窑为一溜儿,全都是坐北正南,刘家庄在村子规划上是下了狠心的。过去你东我西的,不成个样子。如今统一规划,花大力气也不怕,只要村子能美化,村子里贴钱也干。照村长的说法,刘家庄要早日建成大峪乡第一流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这样一来,整基地可就要费劲了。黑娃一家子为了能符合村里的规划要求,光土就挖了几百方,起早贪黑,整整干了二十天,才算符合了要求。
刘黑娃一家子没明没黑地干,刘庆奎那一头却始终没个动静。基地整完了,黑娃两口子直纳闷:咋着哩,听说就要动工了,咋就没个动静?
“是不是改了日子了?”刘黑娃凭预感,觉得刘庆奎到现在还不动工,里头肯定有别的什么。“会不会到秋后才建?”
“狗屁!”老婆照样风风火火的,“人家能像你,只晓得长天吊日头地死受!人家要整基地,吆喝一声,汽车拖拉机的就全来了。你撅屁股一个月干的,只怕还不够人家一天干。人家怕啥。真是的。”
“倒也是。可就是都4月啦,说啥也该动工的呀。咱可是不能再等啦,再等,只怕到了麦熟就起不来了。”
“那咱过了明儿个就动工,管他呢。”
“那咋行。跟人家打邻居,动工咋能不给人家打个招呼。”
“天下哪有这个理儿,咱在咱的基地起窑,关他家屁事呀。非给他打招呼不可。”老婆一下子又动了气。
“唉唉,话不能这么说嘛。总还是邻居嘛。打个招呼脸上好看。再说,人家是乡长,也算尊重他嘛。”
“你在这儿干了二十天,人家连个面儿也没露过。你整天想着尊重人家,人家啥时候尊重过你!”
“真是妇道人家,你懂个啥。”
“哼!”
第二天吃午饭时,刘黑娃走进了刘庆奎的家。
刘庆奎正好在。黑娃做梦也没想到刘庆奎会这么热情,又递烟,又倒茶的,甚至还叫了他一声黑娃哥。
“咱们日后就是邻居啦。不拆墙算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人嘛。”
“对对,对对,就是这理儿,就……是这理儿。”刘黑娃受宠若惊,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了,“刘乡长,我早就想来你这儿坐坐的,怕你忙……”
“不必见外嘛,有事你就只管说。别人的事还办的嘛,你的事还能不办?只要我能办了,一定办,一定办!”刘庆奎四十出头,胖胖的身子,很是富态。也许是刚吃了饭的缘故,满面红光,一脸笑意,说话很亲切。黑娃一见这情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没事没事,我来你这儿,是想问问你家几时打基地,我这一家子也好帮帮忙。我这一家子都是没出息的人,别的帮不上,出点力气还是有的。”
“哪儿的话,出力的活儿,哪能让你来干。到时候叫民工来就行了,不着急。”
“可……都快4月啦,该动工的时候啦。”
“不怕,等几天再说,动了工也快。用不了几天。”看上去,刘庆奎的样确实一点儿也不着急。刘黑娃到了这会儿,可是有点急了。
“刘……刘乡长,你要再等,我就等不及了。我是想告诉你一声,过两天,我就动工了。我是怕你……”
“哦,你动你动,不必等我嘛。其实,就不必给我打招呼嘛,你只管盖好了,你是靠得住的人,我又不怕你盖到我的基地上。”
“嘿嘿,”刘黑娃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两声,“看刘乡长说的,我哪会那样。我敢吗?”
“哈哈,我是说笑话哩。你只管放心动工就是。我这两天忙,你家动工,我也帮不上啥。你要有要办的事,那就尽管吭声。”
“行,行。你忙你的,我们这些小家子盖房子,哪能用你帮。”
“既然是邻居啦,日后少不了要求你的地方。”
“刘乡长,”刘黑娃一听这话,立刻严肃起来,“日后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刘黑娃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决不含糊!”
“哈哈,有你这句话就行啦!你这样的人,我信得过。”
刘黑娃出来时,刘庆奎一直送到大门口,虽然刘庆奎的老婆自始至终没理他一句,他走的时候连眼皮也没抬一抬,但刘庆奎的举止言谈还是把刘黑娃激动得要死。
回到家,跟老婆说了一晚上,末了,还骂了一句老婆是鸡肠肚,小心眼儿。老婆呢,一句话,连着说了几遍:“要真这样,那敢情好。”
遇到顺心的事,自然谁也高兴。
4月初,黑娃家开始动工起窑。
起到一半时,刘庆奎突然开着小车来到他家基地上。跟刘庆奎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近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老头儿显得很精神,好像也挺有气派,在刘庆奎面前指指画画的,像在给他指点什么。刘庆奎呢,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围在老头跟前,不断地点着头。就这么着,足足待了近一个小时,刘庆奎才把老头儿扶进车里,急急地开着车走了。
一直到第二天吃午饭时,刘黑娃才知道那是咋回事。
那老头儿原来是刘庆奎从外县里请来的阴阳先生,专门给他家看“风水”的。刘庆奎等了这么多天迟迟不动工,就是为了等这老头儿。
事情闹明白了,黑娃老婆不由得又生起气来,一边在工地上忙来忙去,一边不住声地埋怨:
“瞧瞧人家,想得多周密,哪像你,盖一回房子,慌慌张张的,像是赶死!忙老婆嫁不下好汉子,这么大的事,也不怕晦气!”
“咱不讲迷信,神神鬼鬼的事,谁说得清。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狗屁!迷信?人家又是书记又是乡长的都信哩,你充什么大头!说这话也不怕造孽。要让我说,咱是不是也停上两天,找个阴阳先生看看?”
“胡来!”刘黑娃一听急了,“刚起窑的时候,我早让咱村的刘四叔看过了,人家说好着哩么。”
“四叔那两下子谁不晓得,四叔要行,刘庆奎还在外地请人。”
“你懂啥,你知道那阴阳先生请一次得多少钱,告给你,不算吃饭、车钱,就花了小二百!除了刘庆奎,谁家舍得花这种钱!”
老婆一下子不吭声了。末了,又骂了一声:
“唉,跟着你,下三辈子也翻不了身。”
阴阳先生来后的第三天,刘庆奎家便动了工。
果然好气派,汽车、拖拉机、推土机,帮忙的足有八九十个。轰轰隆隆,人喊马叫,好不热闹。相比之下,黑娃这边上上下下的十几个人,显得没有一点儿生气。老婆忙得一身白灰,连头也顾不上梳,一家子老老少少都在忙乎。人家呢,庆奎老婆打扮得干干净净的,站在崖顶上只是看,看累了就跟孩子逗着玩儿。看样子连饭也不用去做。庆奎呢,身上更是一尘不染,在工地上只露了一面,便再也不见了。
人比人,气死人。黑娃到了这会儿,才好像知道了这话的厉害。自己倒没啥,让他难受的是老婆那样子。自人家动了工,老婆好像连话也没了,那灰青灰青的脸色,吓得他连看也不敢去看。
那基地整到了一半时,儿子突然凑过来,慌慌地说:
“爹,好像不对了哩。”
“啥不对了?”黑娃一怔。
“你瞅,他家那窑面咋整成了斜的?”
黑娃朝庆奎的基地上一瞅,心里不由得一沉,果然,那一溜快要清整出来的窑面,跟他家的窑面正好成了个斜三角。
他一看便呆了,好半天也没动一动。刘庆奎干吗把窑门整成那样?村子里统一规划,都是坐北正南,他家何必这样。他家要盖成这样,那别人咋去盖?不会吧,犯不着这样嘛,自己不好看,也碍着大伙,碍着整个村子。也许是推土机推着方便,一会儿还是要正过来。
到了第二天,一切便全都证实了。刘庆奎果然把他家的窑面切切实实地打成一条斜线。
刘黑娃纳闷得要死,咋想也想不透刘庆奎为啥要这样干,问吧,一来庆奎不在,二来也不好去问,想来想去,便对老婆说:
“管他呢,又不是咱家的窑面,要斜就让他斜去,村里都没人管呢,咱操这份心干啥。”
“可……”老婆却怔怔地呆在那里,好半天了,才沉沉地说了一句,“可……咱这两家的墙该咋垒……”
只觉得嗡的一声,黑娃便立刻感到自己的头猛然不断地胀大起来,一直胀到眼前雾茫茫地成了一片空白。他有些无力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当然得按咱们的窑面垒墙,当然得这样……咱这是按村里的规划整的……”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一切还是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一整天他都没能咽下一口饭。
到了晚上,他悄悄地走进村长家。村长也好像满肚子心事,见了他,让了个座,便再也不吭声了。
他也清楚,像这种事,村长早该知道了。
黑娃闷闷地坐了一阵子,小心翼翼地问:
“村长,工地上你去过了?”
“嗯,去过了。”村长只顾一口一口地抽烟,眼睛瞅也不瞅他。
“我家的窑面你也看过啦?”
“唔。”
“我家的窑面可是按你说的打的。”
“……”村长不置可否地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接下来又是沉默。在这沉默中,黑娃突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村长的样子,已经分明地告诉他:刘庆奎整地基的事,村长早已知道。不仅已经知道,而且一定有人事先给通了气,甚至内部都开始有了变化。要不,平时说话挺爽直干脆的村长,哪会这般吞吞吐吐的。
“村长,你是知道的,我家为了按村里的规划办,一家人整整干了二十多天,几百方土都挖了,要不是为这,哪会费这么多工。早知道能随意起窑面,我一家何必那样累死累活,说不定四孔窑早盖起了,也用不着硬要跟别人打交界,费口舌。这都是听了村委会的,你在大会上也讲过的,统一规划,谁也不能变……”
“谁说能变啦!”村长突然像石头似的给了这么一句,“大队的章程过去没变,眼下也没变!”
“可……可有人变了呀。”
“谁变了谁负责!”村长的烟锅子叭叭地在炕头下猛磕了两下,火星子溅得老高老高。
黑娃见村长火气十足的样子,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才说:
“村长,过去我听你的,这会儿我还听你的。”
“你也甭说这些,眼下的事,歪理也有的是,明摆着的鬼事,偏能说得头头是道!”看村长的样子,不知是在骂人,还是在发牢骚,沉默一会儿,黑娃有些怯怯地说:
“可不管咋说,村里总该有人主持公道吧。”
“你这人才是,哪辈子了,还在翻老黄历,如今这世道,啥也成了个人的,啥也为了个人的,哪还有公道?全他娘的私道!人家在人家的地基上起窑,人家愿意咋就咋起,人家说这叫公民的权利?你有屁法子!人家是乡长。咱是村长,人家能拿出一条一条的法律来,都印在本本上,摆在你脸前,官大一级压死人,还说你不懂法,人说村有村规,国有国法,可他娘的,啥时候这村规敢压人家的国法!嗨,照我说,他起他的,你起你的,你操那么多闲心管屁用,只要他不往你基地上盖,你就只管起你的窑。你连你还管不了呢,还管人家!你也不看……”
“村长,你看你说哪儿去啦,我咋是要管人家,我算啥呀管人家。我找你,还不是为了咱自个儿。村长,到这会儿,也不必绕圈子了,我就明话直说。村长,人家咋起我管不着,可日后两家垒墙,我是照村里的规划起的窑,那就得按我家的院子垒。他斜了窑面,可总不能把院墙也斜过来。”
一听这话,村长好像也一下子给怔住了。半晌,才恶狠狠地说:
“娘的,我就不信这些挣钱的公家干部再能拿出啥律条来!”
黑娃傻傻地瞅着村长,虽然话没落到实处,但也再没敢吭一声。
连着两天,黑娃又跑了支书、民政几个村干部家。几个干部好像都觉得不会有啥事,都劝他不必多心,虽然这村里拿事的是老村长,但几个村干部的话,多多少少也让他心里平静了些。支部书记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平时不大管事,但却说了不少让他放心的话:
“哪能呢,人家是国家干部嘛,哪会那样。工地我也去过了,斜是斜了些,其实也没斜多少,对村里的规划影响也不大,至于垒墙,他要真那样,村里还能不管?虽说他是乡长,可在村里盖房子,总得听村里的嘛。”
听支书这么说,黑娃登时觉得心里轻快了许多。
到了晚上,老婆带回来一个消息,把刘庆奎窑面扭了方向的原因也闹清楚了。
原来这一排基地正对面,老远处是一溜山。这一溜山中间,有一段低洼地,这一段低洼地,正好对着刘庆奎家的地基。那天请来的风水先生看了后说,这正对面的低洼是个不吉利的豁口,窑洞若是对了这豁口,可就把这刘庆奎一家的“风水脉气”全跑了。跑了“风水脉气”,可要辈辈受穷,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延福子孙,刘庆奎自己也会时运不济,前程暗淡。这一下,把刘庆奎说得好不心寒。给老头儿吃饱喝足,又塞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钱,老头儿才给说了一个万全之策,要他建窑时,避开那个豁口,把窑洞往右扭。不能往左扭,左边是山口,扭过去也一样不吉利。扭到右边,才能保住风水,造福子孙。刘庆奎跟老婆、亲戚商量了两天,决定按阴阳先生说的办,于是,他家的窑面才打成了这样一条斜线。
竟会是这样。老婆回来这么一学说,刘黑娃蹲在炕头上呆了大半晌,他脑子里好久转不过弯来,咋会是这样,咋能是这样。不过若真是这样,他的心里反倒更轻松了些,这明摆着是他刘庆奎自个儿要扭的方向,是他要找好风水,不会是别的原因,既然是自找的,那他家垒墙时,总不会再找出别的啥理来,把墙垒到别人家的院里来。
4月中,刘黑娃家建好了窑。不过他没有急着去垒墙,他觉得那样干太不好看,人嘛,做啥事总不能做得太绝了。两家刚成了邻居,咋能为这事反目成仇。再说,等等看,也算咱看得起他。当然,这里头也有黑娃的一点点小心机:你自己垒了墙,然后我再垒,这样和和气气,也算我没得罪你乡长。
老婆虽然不太愿意,但也架不住他这么一遍一遍地劝说,终于也同意等一等,就看看人家刘乡长咋垒墙。
就算要闹事,也要先礼后兵嘛。
3
刘黑娃家的四孔洞建好的第四天,刘庆奎的七孔窑洞也威威武武地盖了起来。比他家的宽,比他家的深,而且比他家的还高大半尺!
一家人好不气恼,只是谁也敢怒不敢言。老婆呢,一见他闲下来就骂:
“你还说人家这好那好呢,就这好法!人家给你个笑脸,你就千恩万谢的不知姓啥唤啥了。其实打心底里,人家啥时候拿正眼瞅过你!不得好死的,我早就看出来了,他这种人,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活活的一匹畜牲!”
不管咋骂,黑娃总是一声不吭,其实他心里咯噔咯噔的,白天晚上地在折腾。他啥也受得了,啥也不担心,担心的就是那院墙!若刘庆奎真要他的院子见方,把院墙垒过来,他这本来就很小的院子可就又少了一大块;少倒不怕,怕的是连自己的窗户也给遮住了。一想到这些时,心就不由得跳得快起来。尔后,又自己安慰自己:不会吧,他咋会那样,不管是啥身份,总不能不讲理吧!
惊出来的狼,怕出来的鬼。
这天刚吃了饭,在院子里窥视着的二闺女慌不迭地跑了回来:
“爹,爹!不好了呀!人家在咱院里挖墙基哩,爹,你快去看呀,不好啦……”二姑娘连哭带嚷,连话音也变了调。
黑娃浑身一颤,只觉得全身都酥软了,不由得一下子跌坐在炕上,好半天一动也不动。
“天杀的!你死在那里啦!你这窝囊废,人家欺负到头上啦,你倒吓软啦!刘庆奎,你这挨刀的,看我今天不死到你手里……”老婆一边骂一边冲了出去。
这几声骂,好像把刘黑娃骂得清醒了过来。他晃了一晃,噌的一声跳起,拔腿冲出屋去。
等他走到工地上时,老婆早已滚在挖得已不浅的墙基里边了,她一边嚎一边骂:
“刘庆奎,你出来!有本事你让人把我活埋了!我今儿不活啦,你还算乡长哩,你还算共产党哩,你这恶霸,你往我院里垒墙,你干得出来!你要敢把我活埋了,你就垒……”
黑娃老婆这一闹,那一大帮帮工的,自然谁也不敢再挖了。手不动了,嘴却动起来,有吵的,有喊的,有笑的,有说风凉话的,像看耍猴似的围了一大圈。
唯有刘黑娃像个呆子似的傻愣在一旁。他做梦也没想到刘庆奎真干得出这种事,这一条斜过来的墙基,几乎要占去他三分之一的院子;他做梦也没想到老婆的反应会这么快,闹得会这么泼,骂得会这么明目张胆,这么狠,就好像憋了这么多天的愤恨,一下子全喷发了出来。
这当儿,刘庆奎的老婆不知从哪儿跳出来,接上话茬对骂了起来:
“没死时哩就爬棺材里去啦!有能耐到里头就别出来,把你的祖先牌位也移到这儿来!你的院子?你要有这院子你还张狂哩!你祖先坟里就没这脉气!上辈子没做好事,才生出你这倒灶鬼!你上辈子穷,下三辈子也是个穷骨头……”
黑娃老婆一听庆奎老婆接上了话茬,早从土壕里翻了出来,又骂又跳便扑了过去:
“卖货!大峪乡的哪个不知道你这烂人!这会儿你倒人头狗脸地敢在人前头走!今儿不活啦!就让我死在你这卖货手里……”
没扑到眼前,早被人给分开了,但两个女人谁也不示弱,都指着对方一跳一跳地骂不绝口,骂的全是不堪入耳的词儿。
“刘庆奎!我日了你先人啦,你在老子院子里挖墙壕!”耳旁猛然一炸喝,黑娃转身看去,才知道是在地里干活的儿子被人叫了回来。儿子今年十九岁,血气方刚,一见院子里的情景,早气得七窍生烟,浑身打抖,拿起一把钢锨,就在人场里抡了一圈子:
“都给老子闪开,谁他娘再在老子院里挖一锨土,看老子不拼了他!刘庆奎,我日你先人!你给老子爬出来……”
这一抡,人们躲得老远。儿子骂了一阵子,便跟两个闺女,三下五除二地把刚挖开的墙壕全填上了。
不管老婆咋骂,儿子咋闹,闺女咋哭,刘黑娃始终像傻子似的,一动也不动。
刘庆奎呢,也不知道真不在,还是躲着不出来,自始至终,也没露一面。
刚吃过晚饭,刘黑娃便被叫到村委会。
村长在,支书在,民政、治安,村里几个要紧的干部都在。黑娃本想一吃了饭,就要找村干部,没想到一下子全碰见。正想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出来,却猛然地被治安员喝住了:
“刘黑娃,你知道村委会为啥通知你来?”
黑娃有些茫然地扫视了一圈,才发现村干部都紧绷着脸,虎虎地盯着他,唯有村长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把头歪在一边。一看这气氛,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村委会刚才接到乡党委的通知,要村委会迅速处理今天下午的恶性事件。”治安员不等他回答,便一句接一句地追问起来,“你说说,你们家今天下午都干了些啥?你老婆孩子是不是骂人啦?你儿子是不是抡着铁锨撵人啦?嗯?”
“不是。是这样,”刘黑娃一着急,连话也不知道咋说了,“今儿个下午,刘庆奎让人在我家院里挖壕……”
“你说你自己,别拉扯别人,你先说,你老婆骂人了没有?”
“可……”
“骂了没有?”
“骂了。”
“你儿子抡铁锨了没有?”
“你们一人一把锨在我家院里挖,我儿子就不能拿锨!”刘黑娃突然有些愤愤然起来。
“人家是挖,你儿子是抡,这能一样?我现在问你的是,抡了没有?”
“抡了!”
“好。你老婆当众骂人,污辱人格;你儿子抡铁锨撵人,威胁人,这叫扰乱治安罪!根据法律,是要被拘留的。你懂不懂!”
“我不懂!”刘黑娃猛地嚷了起来,“村长,这世道还能不说理吗?村长,你说呀!”
村长好像浑身猛地颤了一下。没等村长开口,支书却说活了:
“黑娃哥,我说你今儿这态度就有些不对头。前几天你来找我时,我还一再强调要你注意两家的关系,要搞好团结,不要无事生非。人家是国家干部,知法懂法,哪会干出这违法的事来。可你,你说说,你今天下午,都干了些啥。幸亏没伤着人,要是出了人命,你说你还能站在这儿,我们还犯得着苦口婆心地给你做工作?良药苦口利于病嘛。虽然话严厉了些,但还是为你好!你平时不学习,不懂法,我们原谅你,可你也应该知错改错。”
“我没错!我没惹他,他咋的要欺负我!”
“他在你家院子里挖壕,你可以找村干部嘛。”
“他在别人院子里挖壕,为啥就不找村干部!”
“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支书一下子不高兴了起来,“明说给你,人家乡里本要插手管这件事的,是我们拦住不让。这是村委会为你好。你这样胡闹,我们就不管啦!”
“你们要管也不该只管我一个。让我说,你们村干部哪个心里不明白,我刘黑娃一个老百姓,吃了豹子胆啦,哪敢跟人乡长闹事。可他家要在我家院里垒墙,你们说该咋办?”不知为何,刘黑娃这会儿的口齿倒利落起来,一番话,竟说得支部书记没了词。
“诡辩!”支书不吭声了,治安员又凶凶地嚷了起来,“今天不说别的问题,既然你承认了骂人、撵人,就先给人家认个错再说,今晚上就给人家赔情道歉去!”
“我没错!你们村干部都在这儿,村里让咋样,我家就咋样,我家又没找‘阴阳先生’,我家又没扭窑面,我到底是哪儿错啦!”
“住口!”老村长突然恶狠狠地吼了一声,满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末了,村长好像有些费力地摆了一下手:“去,把刘庆奎也叫来。”
“不用叫,我已经来了。”顺着话音瞅去,穿得干干净净的刘庆奎,好像早已站在了门口。
刘庆奎显得很平静,平静得让满屋的人愣在那里。当他朝黑娃看去时,甚至还笑了一笑。
“黑娃哥,今天的事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刚刚从县上回来才听到这事。听说我老婆还把这事告到乡里,让我把她好训了一顿。真是不像话!啥大不了的事,一张嘴就往乡里告。黑娃哥,这事情也怨我,本来该提前给你打个招呼的,可我今儿不在,他们就自作主张干了起来。今儿当着村委会的面,几个干部也都在,就算我做事欠妥当,给你赔情道歉。”说着,刘庆奎早已掏出一盒“大重九”来,挨个地散了一圈,自然,黑娃手上也给塞了一根。
满屋子的紧张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连村长那紧绷的脸,也好像松了许多。
“我说黑娃哥,这回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支书点着烟,一点儿不客气地说,“人家刘乡长当着大伙的面,给你赔了情道了歉,你回头也认个错不就完了,哪能觍着个脸一声不吭。”
“就是嘛,真是不像话。”
“黑娃,你就认个错嘛。”
“……”
村干部七嘴八舌,都在数落劝说着黑娃。没等黑娃吭声,刘庆奎又接过了话头:
“不必,不必。其实呀,人在火头上,少不了会做些过头的事,说些过头的话,谁对谁错,事后明白了就是啦。”
“刘乡长,”听刘庆奎这么说,黑娃的火气早没了,话音自然也软了起来,“今天你要在场,有你这番话,哪会有那些事。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那种胡来的人。我老婆今儿骂了你,儿子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这会儿想来,也真是过了头……”
“行啦,行啦,黑娃哥,一家人说这些干啥。说这实在的,我今儿若是不来,只听老婆和旁人说,还真会生点气的。不过我刚才一见了你,满肚子的气就全没了,你是个实在人,哪会跟我过不去呀。女人家见识短,只看着眼前那丁点好处,咱们男子汉,有啥不好商量的。”
“刘乡长,有你这话,我也真放心啦。刚才支书也说了我,说你是知法的人,不会做过头的事。一会儿我回去了,一定让我老婆和儿子,给你一家赔礼道歉。”刘黑娃说得很认真,他觉得,只要乡长不再在他家院里垒墙,就是让他一家给刘庆奎磕个响头他也干。
“你看你看,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那垒墙的事,都怨我事先没给你打个招呼。说真格的,我要是事先给你黑娃哥商量了,你还会不让我垒?其实前几天我也给你打过招呼了,虽然没挑明,可也差不多了。那会儿我就看出你是个爽快人。你仁我义,日后我能忘了你的好处……”
刘庆奎不紧不慢地说着,刘黑娃却越听心越凉。到了这会儿,刘黑娃里里外外把他给看了个透。本想听他说下去,但听到后来,实在耐不住了,便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硬硬邦邦地说:
“刘乡长,你今儿就实话实说吧。你家那院墙,到底要在哪儿垒?”
这下倒把正说在兴头上的刘庆奎给问愣了。谁也没想到刘黑娃刚才说了软话,猛然间又冒出这么一句硬邦邦的话来。见刘庆奎愣在那儿不吭声,黑娃又接着说:
“你说要跟我商量,我觉得没啥可商量的,我是说过卖房子卖地也绝不含糊的话。可那得看是啥事,得让我情愿。今儿咱就当着村委会的面,让大伙说,看咱两家的院墙该咋垒。”
“哎,黑娃哥,你这是咋了?咱说过了,就是要跟你商量嘛。莫非你真的硬要跟我翻脸,硬要跟我打官司?我尊重你,你也不能不给面子呀。”
“就是嘛。”支书不由得又插了话,“人家刘乡长一没摆架子,二没发脾气,一直跟你和和气气地说话,你咋老是这样恶声恶气冷言冷语的,不像话!”
另外几个干部,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刘黑娃。黑娃一见阵势,就地蹲下来,由着他们说,再也不吭声了。刘庆奎打住话头,说:
“村长,我看了,今天这事非你说了才算。你看这事该咋办?”
刘庆奎这几句话,无疑是给态度不明朗的老村长摊牌了。
一阵沉默。
好半天了,村长才抬起眼来:
“庆奎,那你说呢?”
“我说?”庆奎想了想,一咬牙,“要我说,这事情也没啥难办的。两家的窑反正都盖成了。这院墙嘛,谁能说下个样子?嫌占得多了,让两尺不就得了。都是国家的地基,论啥你的我的,两家若能商量成,那私下也就办了。两家若商量不成,那再让乡里、村里办不迟。”
“黑娃,你说呢?”村长又问黑娃。
黑娃头也没抬:“没啥商量的。我按村里规划的办,一尺一寸也不让。”
“黑娃哥,”刘庆奎话并没抬高,但口气分明硬了许多,“咱两家也别把话说得这么绝。我今儿也不是硬要逼着你同意。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里头,你要能想通了,那咱两家一切照旧,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兄弟还是兄弟。若想不通,那三天后咱再说想不通的法子。”
“好。”村长接过话茬,“三天内,你两家能商量好,两厢情愿,和和气气地把事情结了,那自然好。如果商量不好,第四天晚上,咱仍在这儿聚集,让村委会研究看该咋办。”
“让我说,如果商量不妥就到别处去说。乡里县里,哪儿也行。就这,我还有事,我先走啦。”
当黑娃从村委会出来时,治安员急急追了过来:
“我说你呀,人家庆奎把话都说成那样了,你让上两尺不就得了。”
“我不让,凭啥叫我让。”黑娃头也不回。
“见好就收,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啥也不吃。”
“哼!你呀,日后非倒灶不可!”
黑黑的夜色里,治安员悻悻地这么骂了一句。
刘黑娃窝在家里,啥也不干,整整三天没出门。
虽然啥也没干,却比啥时候都累。且不说头疼,失眠,老婆哭闹,只是这巷头巷尾,门前门后,一拨一拨前来串门的人,就让他有点应付不了。
有向东的,自然也有向西的。说啥话的都有。
向东的:
“我说你呀,你惹人家干啥呀!人家是乡长,就管着咱这村子里。将来打官司,谁敢向着你?人常说,饿死不讨饭,屈死不告官。你以为那官司是好打的?如今那钱不值钱,就算你打赢了,只怕千儿八百的也不够往里垫。让我说,你闹了这么一回,庆奎把话也给你说啦,架子你也拿了,他要垒墙,你就让上他二尺,给人家个台阶下算啦。你也是明白人,何必这么糊涂……”
向西的:
“不能让,一寸也不能让!村里这统一规划,敢是给老百姓订的,不是给他乡长订的!怕他个屌,只要他是共产党的干部,我看他也没胆子把事情干绝了。乡里县里要咋的,他要断这官司,总得来调查吧,一看便啥也清楚了。明摆着的事,他哪个敢大天白日歪着嘴说话。就算他县里、乡里歪了嘴,还有地区,还有省,还有中央呢。咱就不信告不倒他!”
……
门前门后说的这些话,其实也正是他白天黑夜想来想去的话。三天三夜,让他想得好苦好累,有时候想烦了,真想给人家说一声,由你随便垒算了,何必整日这么提心吊胆,费神劳心,可反过来一想,又觉得万万不能。凭什么,我上上下下全在理,凭啥要叫我让他一大片院子!活人真要活到这份上,那还能叫人!
定下心来,刘黑娃才好像觉得累极了,浑身都瘫软了。一头扎下去,动也没动,一觉便睡到大天亮。
第四天,一家人哪儿也没敢去,全都默默地在屋里守着。外头稍有个动静,便把人吓了一大跳,老婆也不哭不闹不骂了,静静地只在等着,看刘庆奎究竟要干些啥来。
早上没有动静,中午没动静,到了下午仍然没动静,一家人好像松了口气,就看今天晚上了,要是村委会不来传,大概就没啥事了。
没想到晚饭还没推过碗,治安员却带来了一张传票,要刘黑娃明天一早八点钟准时到乡法庭听候。
一家人全呆了。没想到胆战心惊地等了一整天,等来的竟是这张传票!刘黑娃盘算了一整天,想的都是晚上如何去村委会,谁会想到要去的竟是法庭!
从没进过法庭门的刘黑娃,突然感到一阵阵的害怕。慌忙中,他拉住治安员问:
“不是说村里要研究吗?”
“村里研究?村里研究你们两家谁听?让我说,你要是不想去法庭,这会儿还来得及。只要你两家能商量好,我明儿一早去乡里,保证不让你进法庭,你看咋样?”
他又慌忙去找书记,没想到支书的态度变得格外好:“人家把案子转到乡里去啦。本来嘛,我都给村长说好了,这事情,明摆着是他庆奎不对嘛。还是国家干部哩,像话嘛!让我说,转到乡里也有乡里的好处,将来总不能不调查,要调查到村委会,我就把这些说给乡里听听。乡长咋的,也不能不讲理嘛。黑娃哥,那天晚上,我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你也甭在意。我这人,就这毛病,心好嘴打人。其实,谁也晓得你黑娃哥是老实人……”
未了,他又去找村长。村长铁青着脸,一声也不吭。后来问急了,说出的话差点没把他呛死:
“村委会村委会,村委会算他娘个屁!人家不让村委会插手,村委会有屌法子!你怕啥的,一见你那熊样子,我就够了!让你去法庭,又不是让你上杀场,他能把你活剥了不成!没出息的货!”
4
除了那年开万人批斗大会,这乡政府黑娃几乎就没来过。外边瞅着没咋变,进了里头,才晓得变化不小。房子多了,漂亮了,后边甚至还盖了一排小洋楼。一个一个的花圃,五颜六色,花儿开得挺扎眼。
黑娃本无心瞅这些,可八点来,一直等到十点多了,也不见有人来喊他。刘家庄到乡里,二十多里山路。他跑得又累又乏,饿倒不咋饿,就是有些渴,却又不敢离开半步。
昨儿晚上,一夜没合眼。一圈亲戚朋友里,没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谁也给他出不了主意。只好跟老婆两个,叽叽咕咕合计了一晚上。老婆的脾气变得出奇好,对他嘱咐了又嘱咐:外头不比家里,遇事多思量,问着就说,不问就不多嘴。一大早起身,还给他荷包了两个鸡蛋。站在这没人理的地方,才觉出老婆的好来。再想到一辈子忍气吞声,规规矩矩地做人,到了却传到法庭来,心里不由得万分难过。
一直到十一点了,才被一个年轻人喊到一间屋子里。这年轻人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脸上长了许多小疙瘩,一边用一只手在脸上摸着挤着,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
“认识字吗?”
“认识。”
“会写吗?”
“会……。”黑娃虽说没正经念过书,可刚解放那会儿,上过几阵子扫盲班,还真识了不少字。识得字,必然也写得,于是就说了句会写。
“行了。”年轻人随手拿过几张纸和一支细细的圆珠笔来,“把你家的事儿写写。”
“……写啥?”
“就写你家的事儿嘛!瞅你那糊里糊涂的样子,你家不是要跟刘乡长打官司吗?就写打官司的事!带干粮了没有?”
年轻人转身走开时,黑娃看到他从脸上的疙瘩里挤出好大一块白白的东西,随即又用手给捻没了。
这时候他才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有两张床,有铺盖,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脸盆,几只茶杯,一个暖壶。他也顾不上想这是啥地方,进门时,只见门口上挂个牌子,上边有一个他认识的字,好像是个审字。他真渴了,就倒了一杯水。正好水一点儿热气也没有,连喝了三杯。
自己虽说认得字,连报也看得下来,但当他提起笔的时候,才似乎懂得写和看根本就是两码事。从上午十一点多钟,直到下午两点,才艰难地写了一百来个字:
我叫刘黑娃,家在刘家庄住。今年村里给我家比(批)了一块几(基)地。我家安(按)村里的规丁(定)改盖的窑洞。靠着我家的是刘庆奎家,他家请了银(阴)羊(阳)先生,把窑牛(扭)到我家这头。还把枪(墙)也(盖)到我家完(院)里。我家不让,我老婆骂了他,这不对,我家改正。他家也不能在我家完(院)里盖枪(墙)。我要乡里安(按)村里的规丁(定)办。我请求。
刘黑娃
写完了,又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觉得意思都说出来了,然后又抄了一遍,这才送过去。那年轻人正睡着,叫了好半天才叫起来。开了门,就没让他进去,接过他写的东西,在门口迷迷瞪瞪地朝他说:
“还在那屋里等着,一会儿我们研究了再说,哪儿也不要去。”
说完,啪一声又把门拍住了。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他被叫到前排一大间房子里。房子中间放着一张锃亮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两个年龄大点的人。
那年轻人指着当中那个瘦点的对他说:“这是我们的杨庭长。”然后又指指另一个,“这是陪审员老王。”
他心里突然紧张起来,看来这地方一定就是法庭了。
虽然眼前的法庭没有想象中的法庭那么可怕,但还是让他心里怵怵的。
杨庭长比那年轻人客气多了。虽然那老王脸色板得很难看,但庭长客气的样子,毕竟让人心里轻松了一些。
“坐吧坐吧,不要紧张。”杨庭长指着那个早给他摆好的椅子让他坐。他点了点头,赶忙坐下。
“你就是刘黑娃?”庭长问。
“对,我就是。”
“刘黑娃,男,现年四十九岁。”庭长拿起一张纸,对他念道。
“是是,属猪的,虚岁该五十啦。”他赶忙接着说。
见他这样,庭长便说:
“黑娃同志,你们两家的案子,经过审理,我们已经做出了判决。你老婆骂人,你儿子威胁人的事,我们根据法律本来准备严肃处理,但经刘庆奎同志一再解释,又鉴于你本人是初犯,经研究,本庭决定不予以审理。关于你两家地基的纠纷我们进行如下调解,现在我把调解书给你宣读一下,你仔细听好。”
杨庭长依然是那么客客气气,脸色仍是温温和和,想不到说出的话却是这般瘆人。刘黑娃呆呆地坐着,挺直身子,一动也不动了。
原告,刘庆奎,男,现年四十一岁,大峪乡刘家庄人,现为干部。
被告,刘黑娃,男,现年四十九岁,大峪乡刘家庄人,现为农民。
本月24日,刘庆奎筑院墙时,被邻居刘黑娃强行拦阻。其妻破口大骂,其子手拿铁锨,扬言要行凶杀人。后被群众拦住。经村委会批评教育,刘黑娃现已承认错误,本法院念其态度尚好,又鉴于本人是初犯,暂不予以追究。两家地基纠纷,由刘家庄村委会转来后,现经汾西县法院大峪乡法庭审理,作出如下调解:
两家地基均由村委会同时批给,两家又同时动工同时完工,但因两家窑洞方向不同,致使墙基产生争执纠纷。鉴于此种情况,经协议:由本法庭出面调解,以几何平分线量出墙基,即:两家各在自己认为应占的地基上各自让出一半来。征得两家同意,调解书以签发之日起生效。
经手人:
原告刘庆奎(已盖章)
被告刘黑娃
庭长杨占亮(已盖章)
陪审员王四辰(已按手印)
监督执行单位:
汾西县人民法院大峪乡人民法庭
(公章)
1984年4月28日
念完了,杨庭长抬起头,很和气地问:
“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刘黑娃仍然呆呆地坐着,好一会儿了,才猛然嚷道:
“你总得让我弄明白哇,我糊里糊涂的,一点儿也没听懂呀!”
“没听懂?”杨庭长显得有些奇怪,“哪儿没听懂?”
“啥……啥叫几……几何分平线?”刘黑娃连名字也没叫对。
“几何平分线,不叫几何分平线,这个嘛,好懂好懂。你过来,我在纸上给你画个样子,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来吧来吧,到我这儿来。”
刘黑娃赶忙凑过去,杨庭长随手拿过一张空纸来,一边在纸上画着,一边对他说:“你瞧,你家的地基是这样。”他随手这么一画。“人家的地基是这样。”他又这么一画。“你要你的院子见方,是不是?”他便画了这么个形状,“人家也要人家的院子见方,是不是?”于是他又画成了这么个形状,“于是就争执起来了,谁也不让谁,是不是?法院现在怎么判决呢,你看,是这样。”他说着又画了一道虚线,成了这么个形状,“中间这道虚线,便是法院的判决,这就叫几何平分线,懂了吗?”
“我不懂!”好一阵子了,黑娃才这么猛然一声嚷,“弄了半天,还是叫我让出这一大块来呀!”刘黑娃急得乱嚷乱叫,刚才对法庭的那种恐惧感,好像被这一下子全给扔远了,脑子里这会儿只想着要他让出去的那块地方,“我不让,凭啥要让我让!”
“哎?你这个刘黑娃,怎么是这样!不只是你让,人家也让了呀!你让多少,人家也一样让了多少,人家能让,为啥你就不能让?”
“他让了啥,他把我的院子占了那么大一块,那咋能算让!不行,我不让,你们说我啥我也不嫌,要我让地基我死也不干!我是按村里统一规划盖的,不信你们到村里打听去!是我不按规定办,还是他不按规定办!他请了阴阳先生……”
“住嘴!”杨庭长吼了一声,一下子拉下脸来,“坐到你的座位上去!这是法庭,不是你家里!你在法庭上还这么放肆,难怪你在村里那么蛮横霸道!老实点儿,不老实看不把你铐起来!”
刘黑娃一下子傻在了那里。没想到杨庭长那么和气的脸,一转眼会变得这么吓人。他再没敢吭声,又规规矩矩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继续听着杨庭长越来越严厉的训斥:
“告给你,这是对你最宽大的处理了,你不要执迷不悟,视法庭的判决为儿戏。你要是能想通,就在这判决书上签个字,回去就什么事情也没了。你若是想不通,那就先不要回去,啥时候想通,啥时候再说,听明白了没有,嗯?”
“杨庭长,我没法想通哇!”刘黑娃向前一扑,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杨庭长,我求你了,你们另判一下,不能这么判呀!要这么判了,我可咋活人呀,你们到村里打听打听去,我刘黑娃……”
“站起来!”杨庭长啪一声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胡搅蛮缠,真是刁民!小郭,把他带回拘审室去,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再让他来见我!”
刚才那年轻人走过来,一把把他拉起来,推了两把便把他推到了门外头。然后又把他带到刚才的屋子里,啪一声把门带住了。
这时候刘黑娃才明白,原来这屋子是拘审室。
刘黑娃在拘审室里,一待就是整整三天,除了拉屎撒尿,哪儿也不准去。这是公社后院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没人看,没人理。吃喝倒是不受屈,一日三餐都有人送。
这三天,是刘黑娃这辈子最难过的三天。三天工夫人便明显地消瘦了好多,胡子也没刮,早该理了的头发显得更长,更乱。两眼布满血丝,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长,睡在那儿,迷迷糊糊的,猛然间会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气喘心跳,好半天也安静不下来。
他变得越来越愤恨,越来越绝望。一想到老婆孩子,又不禁万分伤感。早知这样,何必让一家人这么担惊受怕。忍一忍,就啥也过去了,饿不死,能活着就行,争这争那的要咋哩。世道就这样,你一个老百姓,能有啥法子。
没想到第三天晚上杨庭长来看他了。一见到杨庭长,他忙不迭地一下子便站直了,两条腿也分明地开始微微发颤。
“坐下,坐下,不要紧张嘛。”杨庭长微笑着,甚至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然而杨庭长越说不要紧张,他越是感到紧张。不过他还是坐下了,好像有些下意识地,一边直直地看着杨庭长,一边机械地、一动不动地坐着。杨庭长和和气气的,像是跟他拉家常:
“这几天咋样,睡得好吗?还吃得惯?像你们这种人,打上两天不干活,身上反而憋得难受,是不是?要是闷的话,明天让小刘给你拿几张报纸来……”
“杨庭长,啥时候放我回去?”黑娃猛然间有些木然地这么说。
“回去?吃喝不受屈,又有住的地方,急着回去干啥。本来说这两天就处理你这案子,正好我明天还有个会,估计三五天就回来了……”
“杨庭长,我求你了,你放我回去吧。”说着,黑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呼哧呼哧的,怎么止也不止不住。等他哭了一阵子,杨庭长方才慢慢地说道:
“其实本没啥,我的话你不听嘛,你觉得委屈,我也替你难受,可这是公事公办,你不听劝,别人又有啥法子。我不是吓唬你,这回要不是人家刘庆奎怕在村里落闲话,回去不好交代,派出所早连你老婆儿子一块抓来了。其实刘庆奎并不是不恨你,可人家是干部,人家做事还想后路哩,你办事倒绝情绝义。人家说当初跟你关系挺好的,没想到你会一下子翻了脸,闹得人家怪伤心的。人不亲土还亲呢,本乡本地的,有啥过不去的地方。如今咱推开别的不说,就算你全是理,就按你的想法,让你的院子见了方,那就算你赢了?看上去你赢了,情分上你可是输完了。再说,日后就真不见面了,真没有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了?刘庆奎还给我说了,那天你真要是让了他,日后他保证让村里再给你批一块,我这当庭长的,绝不是日哄你。”
听到这会儿,黑娃已经不哭了,脸色也渐渐变得平静了,他虽然清楚庭长的话肯定掺了假,但一个庭长能跟他这样说话,也真让他动心了。杨庭长呢,此时显得更真诚,更没有一点儿架子:
“你年龄比我大,按说我真该叫你老哥呢。要让我说,你这回办事可真是又玄又傻,要真是出点事,判你个三年两年的,那还不是小菜。你跟人家乡长作对,人家得了手白收拾你;人家得不了手,日后也没你的好果子吃;就算你全赢,人家全输,你也把人家咋不了。这儿犯了错误,倒个地方不就得了。该是啥还是啥。你呢,光贴钱也贴不起。倒霉的还是你。我是看你老实,也不怕你到哪儿告我,才给你说这些官面上不能说的话。不就是那几尺地基吗?让上他几尺,他心里能不念你好?日后你求他办啥事,他能不办?吃小亏占大便宜。要是换了别人,才不这么傻呢。这儿少了几尺,到时候我再批一块,哪是多哪是少?这点道理,你咋就想不通……”
“杨庭长,那你说,这会儿我该咋办?”黑娃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有点铁了心似的问。
“那还不好办,签个字不就得了。只要你签了字,刘庆奎那头,全包在我身上。日后他要不念你好,不给你好处,你只管找我就是!我是法庭庭长,说话决不会不算数。”
“好,我签!”
“你可想好?这可得你自愿。我只是说说,大主意还得你拿……”
“我想好啦,用不着再等啥。”黑娃好像突然变得干脆起来,很坚决地,“我签!”
5
当一眼看到自己的村子,看到自己费尽了心血建起的几孔窑,看到一家人眼巴巴瞅着他的眼光,尤其是看到老婆那一双满含期望、焦虑、痛苦,布满血丝、眼窝深陷的眼睛时,他一下子就后悔了,后悔透了。他吭哧一声蹲下来,一把捂住脸,不管一家人怎么问,怎么嚷,终始没把头抬起来,直到老婆又哭又喊地扑到他跟前,抱住他像疯了一般地又搡又摇:“你咋啦,你说话呀,他们咋了你啦……”他才猛一下子抬起脸来:
“他妈,我签了,签啦呀……”再看他时,早已满脸是泪了。一见这样子,老婆一下子止住了哭喊,虎着嗓子,一句一句地逼问起来:
“签了啥啦?你说,你说明白,签了啥啦?你给我说!”
“我没法子呀,不签他们就不让我回来。我在调解书上签字啦,咱家的事,人家已经判啦……”说到此处,黑娃泣不成声。但老婆偏是不明白,越逼越凶:
“咋判的?你说,咋判啦?咱输了,是不是?活死人,你这没出息的货!说,咋判啦?”
“是这样,人家用了个几何平什么线的法子,就给判啦。”说着,黑娃就照庭长给他说的样儿给老婆说了一回。话没说完,老婆子疯子似的早扑了上去,在黑娃身上又撕又扯,又哭又喊地折腾起来:
“你这丢人败兴的东西,我让你签,我让你签,你咋不把我卖了,把儿子闺女卖了,把这窑也卖了!你给人家说过的,你真干得出来!这光景过不成啦,今儿就让我死在你手里算了,不过啦!你这熊货,这还过啥呀!”
当一家人把两口子拉开时,黑娃身上早已被撕烂了几道口子。见老婆气成这样,黑娃也顾不上别的,慌忙劝起老婆来,把庭长说过的那些话,还有日后再批一块基地的事,又重新讲了一遍。谁知不讲还罢,一讲老婆更气:
“你可真憨!那个杨庭长,你以为是个好东西,自你去了乡里,人家骑着摩托来了好几趟,每一回都在人家家里落脚,一步一步的,啥不给人家汇报呀。你可倒好,人家骑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你还说人家对你这好那好哩!你走了,人家老婆,哪天不来这儿叫骂,骂咱穷急了要讹人,骂咱一家子不得好死,说啥关了你,铐了你,打了你,到时候还得叫你让出地方来!你敢不让,不让就再扣你,再关你。人家说了,就不信整不下你一家子!说咱一家子狗骨头,就欠砸!你可倒好,还指望给你批基地哩,指望给你好处哩!就算再给你一份基地,你拿啥盖呀!你咋的这么憨!人家这么欺负你,你说说,日后还咋在这村里待!不过啦……”
直到这会儿,刘黑娃好像才真正明白过来,人家骗他他倒不咋地恨,最恨的是自个眼睁睁往人家套子里钻,受骗上当,地地道道的大笨蛋!
呆呆地坐了也不知道多久,他猛地一下站起来,饭也没吃,水也没喝,撕破了的衣服也没换,转身又往乡里走去。
他反悔了。他要给那姓杨的说,那签了的字不能算!
要关你就关,要扣你就扣,反正我刘黑娃不干啦。那调解书不算数!
“胡搅蛮缠!”杨庭长没等把话说完,便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简直不像话,有你这样胡闹的吗!你老婆不同意?你当不了老婆的家,干吗要来,干吗要签字!告给你,既然签了字,就有了法律意义,那是不能反悔的!就算你家里是骒马驾辕那也不顶事!”
“杨庭长,反正我不让,不行你就把我再关起来好了。”黑娃说着,果真一屁股坐下来,不准备走了。
“胡说八道!”杨庭长不由得勃然大怒,“谁关你啦!敢在我这儿耍赖,站起来!”
黑娃吓了一跳,一下子又站了起来。
“马上给我出去!听见了没有?出去!”杨庭长简直在喊了,黑娃还是一动没动。“我要开会去了,你要不出去,这屋里要是出了事,一切都得你负责!”
说完,杨庭长噔噔几步,一推门便不见了。刘黑娃还没明白过来什么事情时,那个脸上满是疙瘩的年轻人早已凶凶地走了过来,三推两推,又把他推到门外。紧接着只听得啪一声,门便关住了。
这当儿,杨庭长开着摩托车,嘟嘟……已经驶出了大门。
刘黑娃呆了好半天好像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就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刘黑娃并没能完全绝望,既然你们法庭不重判,硬要这么来,那我刘黑娃家的地基一寸也不让!
6
黑娃回到家的第二天一大早,刘庆奎家便派人动了工。等黑娃一家人起来发觉时,三尺宽三尺深的墙基,已经挖成了一多半。顿时又是一阵子浑打浑闹。那边人多,可都是帮工;这边人少,却全都泼死泼活地闹。一见这阵势,那些人谁个肯上前!结果,只好停了工。这边呢,儿子闺女一齐上,挖出来的壕,一下子又给填平了。
接下来便又是对骂,骂一阵子,歇一阵子。就是吃饭的时候,工地上也有人看守着。
凑上这几天地里没活儿,村里的人都到这儿看。
一边是农民,一边是乡长,好像大家早已预料到了,好戏在后头,事情刚刚开头。
不过刘庆奎自始至终没露过面,庆奎老婆骂了一阵子,到后来也不露面了。工地就只剩下十几个民工,全都蹲着、坐着聊闲天,看热闹,说怪话。
这边呢,骂没回声,闹没对手,自然也渐渐平静下来。
黑娃的心里却一点儿也静不下来。他凭直觉,知道这么一闹,事情肯定闹大了。自己签了字,把柄让人家拿在手里,人家肯定饶不了你。一阵儿一阵儿的,他心里越来越感到害怕,就像捅了娄子,闯了大祸一般,越来越觉紧张不安。他甚至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被人推到了悬崖绝壁上,上不去,下不来,等着让人收拾。假如这家里就只他一个,那也许他不必去怕什么。可他有老婆儿女,他想让老婆活得能光彩些,还要给儿子找媳妇,给闺女找婆家。而如今,万一有什么闪失,他岂不是害了一家子。
他希望这会儿有人来找他,给他出主意,哪怕就是有人来劝他也行。可没有,一个也没有。除了不断地传来这种消息那种消息以外,没有一个人给他说过什么,都在一旁瞅着,嘁嘁喳喳说说笑笑地围观着,犹如看猴戏一般。
他甚至希望刘庆奎会打发个人来找他,真心实意地来跟他商量,却偏偏没有。
活个人真难。而他,活得从来就不像个人。
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只能等,等……
他做梦也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像狮子一般吼着的两辆警车!
等他意识到这两辆警车是冲着他家这事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便是身着笔挺制服的杨庭长!
轰的一声,他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直烧得他两眼发直,眼前一阵一阵儿地打旋儿,他想走过去,可他怎么站也站不起来。心慌腿软,就像那年得了伤寒,连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了,只能眼巴巴地瞅着那一个个的法警跳下车来,然后又指指画画地走上工地……
他直觉口干,干得连一口气也咽不下去,累,累极了,像五百斤的大石头压在背上,眼前,渐渐有些模糊,只看到人群越来越多地围上去……
猛然一声凄厉的哭叫,他浑身一颤,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是老婆的叫声,紧接着,他听到儿子在嚎,女儿在喊,一片哭声。人群哗的一声向前涌过来,呼的一声又退回来……
他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撕开人群,正看到两个法警一人揪住老婆的一只手,把老婆拉到一棵好粗好粗的树上,使劲把胳膊拽直了,连脸也贴了上去,只听得喀嚓一声,老婆便给铐在树上!儿子坐在地上,满身是土,浑身是泥,像傻子一般在嚎叫。两个闺女连跪带爬地扑过去,一人抱住妈的一条腿,哇哇哇地又哭又叫。老婆使劲地仰起脸,仍在哭在骂……
“杨庭长——”他一声长嚎,连爬带滚地朝杨庭长跪过去,“求求你呀,杨庭长!求求你……”他想抱住杨庭长的腿,可被两个法警使劲推到一边。杨庭长挺直了身板站在树旁,纹丝不动而又极威严地说:
“刘黑娃,限你一个小时之内,把墙基里的土全都挖出来,听见了没有?”
“不挖,死了也不挖!”儿子边哭边嚷。
“把他也铐起来!”杨庭长一声令下,两个法警又扑过去。刘黑娃一下子拖住一个法警的腿,哑着嗓子喊:
“别铐,别铐呀,杨庭长,我挖,我们挖还不行哇。丑丑,你还愣着干啥,快挖呀,救你妈要紧……”
上千的人群,此时没有一点儿声响。全都灰了脸,直了脖子,瞪圆了眼睛,像一尊尊泥塑。
唯有哭声、喊声和挖土的喘息抽泣声。铐在树上的女人仰一下脸,骂上一声,只是脸色越来越白,声音越来越低……
杨庭长依然纹丝不动而又极威严地直挺着身子,站在树下,俨然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常胜将军。
“再骂,再骂铐你一天!把你一家子都铐起来!”
7
刘郁瑞好像有些费劲地靠在椅子上,默默地听着刘黑娃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给他讲完,除了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两下或者轻轻地插问一句,其余的时间就是嗑瓜子,嗑得衣服上、桌子上、脚上,甚至茶杯里,到处都是瓜子皮。时间久了,便在身上、腿上、桌子上用手拍一拍,抹两把,眼睛并不盯着黑娃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等黑娃讲完了,他好像有些费力地两手支着膝盖站起来,迈开八字脚,慢腾腾地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然后转过脸来问:
“人家把你叫到法庭,念那调解书以前,可有人给你商量过什么?”
“没有。”黑娃摇摇头,“就让我写了我家的事。”
“念那调解书时,刘庆奎在不在?”
“不在,从头到尾都没见他一面。”
“你没给庭长说,刘庆奎扭方向,是因为听了阴阳先生的话?”
“咋没说。杨庭长说啦,你说人家搞迷信,谁给你当证人?还说人家信这信那,是人家的自由,法庭无权干涉。”
“把你老婆铐了多久?”
“我也不晓得有多久,反正我跟儿子把土挖完了才给放下来。手腕勒了一圈血印子,人都快没气了。”
“后来呢?”
“后来人家就走了,刘庆奎就把墙垒了起来。”
“乡里你就再没找去?”
“去了。可是谁也不管。只有一个副乡长让我去告状,让我去找地委、省委、中纪委。他还说中纪委的同志就在地区,赶快去找。我说去找县委,去找你,他说不顶事,还说你刚来,县里情况复杂得很,我这事儿牵着乡长、法庭,就算你刘书记是个好人,哪会一上任就得罪一片干部。还说不要为你的事,让人家县委书记为难。刘书记,我是真心的,决不难为你,你就让我去找中纪委,反正日子也过不成了,倾家荡产我也要告他。”
刘郁瑞不吭声了,又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仍然商量似的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找中纪委,还得花钱哪,你刚盖了房子,家里又困难得要死,让我说,你不妨先回去,现在麦子也快熟了,你安心准备一下,光景嘛,还能不过了?什么倾家荡产,可不要瞎倒腾。我的意思是,你再等上两天,这案子让我先调查调查,然后再看看我能不能解决得了。我现在也不敢给你打包票,可你得让我先试试。还是那句话,我要解决不了,你再找地委、省委、中纪委也不迟。你看怎么样?”
黑娃痴痴地盯着刘郁瑞,不知该说啥好,好一会儿,才说:
“刘书记,说实在的,我也没啥好法子。我就听你的。”
“那好,咱就一言为定。你先回去,给你老婆说,让她安心过日子。不要自个儿毁了自个儿。瞎倒腾那才是真憨。还有,你看你瘦得那样子,别把老本也贴进去。好啦好啦,多半夜了吧,你干脆在我的客房睡上一觉,明天再回。”
刘黑娃哪敢在县委书记的客房里睡觉,死活也不,让他睡也睡不着,连夜要赶回去。刘郁瑞留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刘黑娃前脚走,刘郁瑞后脚关住门,腾腾腾地跑到电话机旁,咔咔咔地便摇起电话来。汾西县城用的还是手摇电话,刘郁瑞摇了五分钟居然没人接,正想发作,猛一看表,才知道是凌晨三点多,一准是接话员睡着了,再说,就是把电话打到大峪乡,也只怕没人接。
啪一下把电话撂下,转过身去又在屋子里踱了好半天。有人的时候,他显得极为平静,此时剩他一个了,他倒胸脯起伏,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越想越气。他来汾西少说也快三个月了。三个月来,他三令五申,讲了不知多少遍,干部如违法乱纪,压制群众,要加倍严惩。他亲自坐镇接待来访人员,他本想有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胡作非为的总该收敛点儿。哪会想到,你一个堂堂的乡长,你一个堂堂的人民法庭庭长,却在我刘郁瑞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干出了这档子恶事!
最让刘郁瑞伤心的是,那刘黑娃居然在他面前连说了三遍:刘书记,你刚来汾西,惹了人,怕不好工作。就好像我刘郁瑞这几个月干的全是不惹人的工作,全是卖狗皮膏药的工作!你刘郁瑞来汾西当县委书记,连申冤告状的都不信任你!莫非我刘郁瑞在群众眼里只是个脸上贴金的家伙,究底也只是个不敢碰硬,到这汾西县城混混日子的草包稀松蛋!
刚过五点,刘郁瑞便驱车开往大峪乡刘家庄。
司机小李,才二十几岁,却开了九年汽车。这小李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司机,不喝酒不吸烟,车一停便能呼呼入睡,一摸住方向盘,便立刻精神百倍。他爱开飞车,车开得像玩儿命。谁坐他的车,都喊太快,唯有刘书记没喊过。因为刘书记一上车便鼾声大作,任他驰骋。给刘书记开了三个月车,他便认定刘书记是天下最好的车主人。今儿一上路,大清晨路上也没个人影,别看是山路,那指针也一晃一晃地往一百迈上晃。开着开着,他忽然吓了一大跳,从那折光镜上,他分明地看到刘书记的两眼睁得溜圆。
小李不由得紧张起来,刘书记很少这样,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人一紧张,车速自然慢了下来,哪知车一慢,刘郁瑞在膝盖上啪一拍:
“开快。”
小李不禁又吓一跳,赶忙把脚踩到了油门上。
五十多里山路,没用四十分钟。来到刘家庄时,天几乎还黑着,灰蒙蒙的,村里没一个影。
刘郁瑞走到刘黑娃和刘庆奎两家交界的崖头,打眼望去,刘庆奎的一排窑房果然威武雄壮,好不气派,一溜七孔窑洞,就是比刘黑娃家高出半尺多。连院墙也一律青砖到顶,砂灰勾缝,窑面还打了五彩石子,窑前铺着水泥地板。玻璃窗子洋式门,全都漆得明光闪亮。再看这头,四孔窑短而且低不说,有一孔连窗户门也没装上。窑面上灰不溜丢的,一点儿装饰也没有。院墙呢,除了有几尺是用半截砖垒的,其余的都是土坯、石块。院门竟是山荆条栅成的。
是官是民,竟然这般分明,财势权势,果然一目了然。
一看这情景,刘郁瑞的气便不打一处来。你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不费吹灰之力,便盖了这么一大排安乐窝。如若不是昏官,如何敢这般摆阔、摆威风。如若不贪赃枉法,如何有这般气势、财势!
刘郁瑞一再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切不可轻信一面之词。他本想不带任何偏见先来查访查访。然而一看这劲头,那火气还是按捺不住地冒出来。
他走下去,又看了看两家的墙基。果然是按几何平分线,斜斜地画了过来。再看这一溜地基,就是刘庆奎一家扭了窑面,害得另一家缩进了一丈还多。回头再一看,正面真是有个小洼豁,不过这个豁口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两家挨着的路口上,长着一棵很大的榆树。这一定是铐了黑娃老婆的那棵树了。他试着抱了一下,两只手很费劲才能碰到一起,榆树皮裂满了缝,把手蹭得生疼。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要用多大劲,才能把那女人的手铐在这树干上。
榆树已经很老很老。庞大的树冠上,叶子并不多。清晨无风,老榆树默默地立着,一动也不动。
他突然觉得少有的难过。他脚下的这块土地,曾是老游击区。抗战那会儿,一个村里的老百姓为了保住一个共产党员,曾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挑死六十多个,其中有个小孩才三岁!
快七点钟的时候,刘郁瑞又驱车赶到了大峪乡。因为定好了八点钟要开一个扶贫工作碰头会,所以在八点以前他必须吃过饭,赶回县里。大峪乡的党委书记吴亮,正在刷牙,一见刘郁瑞,没漱干净就放下了杯子:
“刘书记,出了啥事?”
“你先弄点吃的去,饿啦。”
吴亮急忙跑了出去,没二十分钟,热馍热汤,便端了上来。
吃了一阵子,吴亮又小心翼翼地问:
“刘书记,是啥……”
“有个叫刘黑娃的农民,你知道不知道?”刘郁瑞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这一下反把吴亮给问住了。他费劲地想了好半天,还是没想出来。
“刘黑娃……不知道。”
“真不知道?”刘郁瑞看也不看他。听话听音儿,吴亮觉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让我想想,刘黑娃……不知道不知道,真想不起来。”看上去,吴亮确实不知道。
“前几天,刘家庄铐人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这个呀!知道知道。这半个月我一直在我蹲的点上泡着。大前天回来才听到这事。听说那一家子刁得很,那老婆纯粹一个泼妇母老虎,连庭长也敢骂,人家就把她铐了。”
“唔。”刘书记好像没事似的,“这事情原来你是了解过的。你知道得挺清楚嘛。”
“不不,我只是听别人这么说的。这民事纠纷的事儿,都是刘乡长管,平时我从不插手的。”
“那刘黑娃跟谁打官司,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是跟刘乡长。”
“那你回来过问了没有?”
“没有。人家现在都独立办案,不好过问。”
“就算这样,人家办完案,给你汇报过没有?”
“……没有。”吴亮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
“嗨!”刘郁瑞把筷子往碗上一拍,“我这个县委书记白当了,你这个乡党委书记也白当了!一个农民跟一个分管民事的乡长打官司,你居然不过问,居然没人给你汇报!算什么党委书记!我看这事要是出了人命,头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你!平时发牢骚,嫌这没权,那没权,正儿八经给你的权,你都能给丢了!照你这样,再过几天,人家非把你赶出去不可!”
“刘书记,是不是出事了?”吴亮有些担心地问。
“这还不算事?再出事就来不及了。好啦,现在我得给你交代几件马上要办的事。第一,迅速查清这件事。第二,我回去还要派人来查这件事,你要大力协助,提供方便。第三,立即派人下去,不,你亲自下去,制定措施,严防事态继续扩大。第四,规定一条纪律,在全体乡干部会上宣布,以后凡是老百姓同乡村干部打官司,不论是什么争端,党委书记都必须亲自过问。第五,一定注重事实,不准有任何前提。”
吴亮正等着挨批呢,没想到刘郁瑞竟这样对待他,顿时情绪倍增:“刘书记,你放心好了,我立即就去办。”
“刘乡长在不在?”刘郁瑞吃完了饭,看了看表,突然问。
“在。大概正在吃饭哩。”
“我去看看他。”
吴亮一怔,也跟着走出来。
刘庆奎正在吃饭,一见刘书记走进来,不由得一阵慌乱。他已经听人说刘黑娃到县委告他去了,正想着怎么对付呢,没想到县委书记一大早就站到了他眼前。
“刘书记,有事呀?”心里不踏实,连话音也有些颤了。
刘郁瑞静静地打量着他。个子不低不高,人长得挺精干,微微有些发福,但一点儿不显得胖。四十出头了,看上去还挺年轻。不知为何,刘郁瑞突然有些替他惋惜起来。像这样的干部,基层有好大一批。一辈子干个乡长、局长,也干得津津有味,舍不得离开。整个县里都是他的熟人、关系,等年龄大了一退休,住进早就准备好的安乐窝里,尽享天年。正是这样一批人,在地方上形成一股势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郁瑞才慢腾腾地说:
“有点事。顺便来看看你。”
8
刘郁瑞从大峪乡回来,立即给县纪委书记杨炯做了布置,让他立刻亲自下去调查此案。
两天以后,公社吴书记和县纪委杨书记一起来,向他做了汇报,而且都写了较为详细的调查报告。根据初步调查,乡党委和县纪委的看法一致:
刘黑娃所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刘庆奎身为乡长,却无视法纪,擅自破坏村委会统一规划,带头大搞迷信活动,私下扭转窑洞方向,任意横行,坚持要自己的院子直角见方。两家发生争执后,又同法庭拉通关系,不听村长劝阻,故意越级上诉,授意法庭逼迫刘黑娃在所谓“调解书”上签字。刘黑娃反悔后,法庭却不告诉刘黑娃有上诉和要求重新审判的权力,反而继续蒙骗,并以“强制执行”的手段,将其妻铐在树上,迫使黑娃接受“调解”,从而使刘庆奎的院墙建在了刘黑娃的院基里。此案反响强烈,在群众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刘郁瑞听完汇报,又将调查报告仔细看过,顺手在调查报告上批了几行字:
此案较为典型,一定要继续调查,彻底查清。此报告立即抄送县委各常委,并请写出处理意见。
刘郁瑞
刘郁瑞做完这一步,心绪好像才平稳子些。紧接着他又用一个晚上和半个下午,找来一本法律书,把其中的刑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以及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和其他一些有关的章节,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学了一遍。这本来是他学过好多遍的东西,但因眼下他要去打交道的,是一伙专门执法的人,所以不能有一点闪失。即使是一字一词,也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刘郁瑞算得上多才多艺,从小就兴趣广泛,地理、历史、文学、哲学,均有涉猎,发表过理论文章和散文、小说、电影、电视剧本。他写的《苏三的故事》,厚厚的一大本,畅销省内外。他如今还是省作协会员、省民研会会员。可自从当了县委书记,才知道这些知识远远不够。要当个县委书记,无论哪方面的知识都得弄清。要不,别说一个法院院长,一个法庭庭长,只怕一个小小的审判员、书记员,就能把你蒙住。
到了晚上,刘郁瑞觉得心里有底了,就打发人去叫法院院长。
刘郁瑞这一手实在厉害。刘郁瑞插手此案,先亲自查访,然后又布置人下去,布置的人还不是一路,上下都有。当把实据抓在手里,连文字材料也有了,这才去找对手,里里外外,他都比较主动。
晚上八点,法院院长张志良准时赶到。
张院长年龄近五十的样子,但看上去比刘郁瑞还显老。长年的法院工作,使他脸上总是显出一种很严肃的表情。他不苟言笑,说话字斟句酌,一字一板,但又不显得生硬。
他好像也猜到了刘郁瑞找他谈啥,所以显得很平静。其实,对这个新县委书记的一举一动,他全都了如指掌。刘郁瑞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便把事情摆了出来:
“张院长,今晚找你,跟你谈谈刘黑娃上访告状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知道。这个案子从头到尾,从立案,到调解,到执行,他们都给我汇报过了,我都了解,当时我也是同意了的。”张志良说得慢条斯理,态度也很中肯,但却柔中有刚,立场分明。
刘郁瑞一听这话,便立刻明白了,他碰到了一个官油子。首先他敢承担责任,直言不讳,这至少也说明了一点,在他那个圈子里,他说了算。再一点也说明他早准备好了,有恃无恐。刘郁瑞不动声色,照样慢腾腾地说:
“哦,这么说,签订的那份调解书,你也很清楚了?”
“我清楚。那调解书我亲自看了的。刘黑娃摁的手印清清楚楚。”
“法庭带着法警下去,也是你亲自批准的啰?”
“是我批准的。那个老婆坏得很,蛮不讲理。她男人同意调解,并签了字,她却不同意,故意捣乱。对此,法院认为应该强制执行。”
“那么铐人呢?”
“这他们回来给我做过汇报,我也看了现场记录。那老婆又泼又刁,随便骂人,妨碍执行公务,不铐就不行。事后我也表示同意,应该铐她。”
“只听你说,好像你全对。可那农民却喊冤叫屈,要到中纪委告状。听他说的那一套,可跟你说的全不一样。”刘郁瑞这会儿的口气,就好像跟张志良在讨论一件什么事情。张志良呢,却仍然步步设防,小心翼翼。
“他是站在个人的立场上说话的,案情自然就像有出入似的。”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那刘黑娃说的,根本就不是有啥出入,纯粹是一个上一个下,一点儿也不一样呀。”
“那,那他都说了些啥?”院长不禁问道。
“他说是刘乡长搞迷信,请阴阳先生看风水。”
“这个,得有证据。”
“那阴阳先生也承认了,也录音了,给他们县公安局写的交代也有了,不知算不算证据。”
“可这不是我们法院要管的事。”看上去,张志良依然很平静。
“刘黑娃还告刘庆奎,说他为了搞迷信,破坏村委会制定的村镇建设统一规划,擅自改动窑洞方向。”
“这又从哪儿说起的?”
“村委会的明文规定,白纸黑字,盖有公章,清清楚楚的呀。”
“这同本案也没啥关系嘛。”
“没关系?咋能没关系。人家说了,刘黑娃是按村里的规划办的,窑洞坐北正南。刘乡长如果按统一规划办,自然也是坐北正南。要这样,哪来的墙基争执?”
“……”张志良本想说点什么,嘴动了动,却没说出来。
“还有,人家说,这调解书,本应几方协议,相互同意才能签字。可那刘黑娃说,这调解书一没经过协议,二没见过刘庆奎的面。刘黑娃不同意,不签字,就把人家在拘审室整整关四天。这个,也是你批准的了?”
“这个嘛,在特殊情况下,是允许的。不过事后,给谁汇报过,我就不大清楚了,也许阎副院长知道。”
“哦,这么说,至少是这一点,你是不清楚的了。还有,刘黑娃说,他回家后,了解了一些新情况,又表示不同意那个调解。赶回公社找庭长时,庭长却不听任何解释,硬把人家从法庭里推了出来,一不重新审理,二不让人家上诉,一口咬定,那调解书就是法律。”
“调解书经签订后,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我听人说过,当事人对法院的判决如果不服,可以上诉。对法庭的调解不服,能不能要求重新审理?”
“这个嘛,得看具体情况了。不过一般来说,是可以的。”
“噢,要这样,问题可就大了。”刘郁瑞好像弄明白了一个问题似的,“你看,照人家说的,人家不同意签字,把人家扣了四天,硬逼着人家签了字。人家对调解不服,既不重新审理,又不让人家反驳,上诉。然后硬逼人家执行调解,人家给你们说理,你们就把人家铐起来。人家要这样告到中纪委,这可真说不定是谁犯了法啦。”
“刘书记,那中纪委也不能只听他的,不听听咱们的。”
“咱们?咱们铐人家,铐得人家手腕尽是血,人都昏了过去。你说,这是铐人,还是上刑?”
“这,这个嘛……”张志良显然乱了阵脚,鼻尖上也渗出汗来,“那女人,确……确实是妨碍公务……”
嗵!刘郁瑞钵儿大的拳头一下子砸在离张志良几寸远的茶几上,然后,噌地站起来,直直盯着张志良的脸,嗓音不高,却满带怒气地吼道:
“张志良!我要是刘黑娃,就一刀捅了你!”
“刘……刘书记……”张志良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没给吓蒙了。你想他干了这么多年的法院院长,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敢对他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平时看着老气横秋、步履蹒跚的刘郁瑞,一下子竟会变得跟金钱豹似的,露出这么一副狰狞可怕的脸。不等他定过神来,刘郁瑞早已站在屋子当中,面对着他,仍然凶声凶气地:
“你们变相逼供,调解不公,以法谋利,徇情枉法!明目张胆地官官相护,却一口一个妨碍公务!我且问你,你断案为私,如何谓公?你分明是执行私务,何以叫妨碍公务!一个农民跟一个乡长打官司,就算我一点不了解案情,只要今天听了你这一番辩护,也敢断定你们这里头有问题。听你的口气,我连你的身份也辨不清,你到底是法院院长,还是刘庆奎的私人律师!”
“刘……刘书记,你……你先别发火嘛。”张志良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话头软了下来,“这个案子,是下边具体管的,案子也已经了结了。刘书记,我的意思是,人家上边一再指示,要法院独立办案,不叫行政干预。这种事,县委是不是最好不要插手管?”
“我完全尊重法院独立办案。法院依法办案,县委绝不插手干预。但有些人横行乡里,仗势欺人,你们还要让这种行径公开化、合法化,这个县委管不管?你们都是党员,党员违犯党纪,县委管不管?断案过程我们可以不管,但法院不能不接受党的领导、人大常委会的监督!我现在就告诉你,对你这个党员,我今天就让纪委的同志去清查你的工作,你断案公道我表扬你,你断案不公我处罚你!对这个案子,我这个县委书记正式通知你,要你们法院重新调查审理。我们查你,你也得查自己。如果我们查的跟你查的不一样,就按不一样的处理;如果一样,就按一样的处理。不过我告给你,我这不仅要看态度,还要看效果!别人的案子你办,你的案子我办!咱们就看谁办案公道!”
张志良一下子傻了眼。他没想到这个刘郁瑞会给他动真家伙!前几任县委书记,很少有得罪他的,就是办什么事,也是委婉地、含蓄地给他提出来,哪有这么直来直去的?而且看他这样子,可真是敢作敢为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若他要把这把火点到我头上,拿我做典型,岂不是倒了邪霉?何况这案子的底细,自己又不是不清楚。想到这里,他有点乱了方寸:
“刘书记,这个案子,我,我确实没具体……”
“现在我啥也不听你的,你啥也别给我解释。”刘郁瑞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要你马上下去查清这个案子,两天以后给我汇报,写出书面材料!”
第二天一大早,大峪乡法庭庭长杨占亮便赶到县委来找刘书记。
刘郁瑞本料到这杨庭长必定会来找他,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等到十点多办完了公事,便回办公室见了这位杨庭长。
杨占亮前不久才在政法干校弄了个中专文凭,文质彬彬的,要是不露声色地坐在那儿,也确实像个白面书生。
“你就是杨庭长?”刘郁瑞打量了他两眼后问。
“我就是杨占亮。”
“多大啦?”
“三十二。”
“也不算太年轻了嘛。听说到政法干校念书去了?”刘郁瑞絮絮叨叨,像个老太太。
“是的,学了一年。”
“学得不错吧。”
“还可以。”
“你念书回来才当的庭长,是不是?”
“是,还不到两个月。”
“刘黑娃的案子是你当庭长后办的第几个案子?”
“……第七个吧。”
“你今天来是不是要谈刘黑娃的案子?”
“就是。”
“好,你谈谈给我听。”刘郁瑞顺手拿过一包瓜子,像是很专心地嗑了起来。
“刘书记,这个案子是这样的。他们两家是邻居,几乎同时动工同时完工。完工后,为墙基产生了争执。一个院墙,只要私下能解决了,调解调解就算啦。说句实话,你吃点亏,他少占点便宜,和和稀泥就算了。这本算不了什么大事嘛,哪晓得这刘黑娃不同意,后来经劝说,好不容易同意了,刚签了字,马上又反悔,说他老婆不同意。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于是我们便打了报告,经批准后,进行了强制执行。执行中,黑娃老婆骂我们,拦我们,我便下令把她给铐了。”
“这挺简单的嘛。”刘郁瑞抹了抹桌子上的瓜子皮,然后又拍了拍手。自始至终,没看杨占亮一眼。
“是挺简单的呀。”杨占亮一个庭长,见了一个县委书记,而且是个要揪他毛病的县委书记,脸上额上的汗早渗出来了,话尽拣好听的说,“前两天,为这个案子我还专门到我的老师和同学那儿去了一趟,我给他们说了这两家的纠纷,让他们评判,他们都说我判得对着哩。”
“挺简单的案子嘛,咋还要跑到地区找人判?哪个教员要是碰见几个这号学生,那还不忙得日塌了?”刘郁瑞一边嗑瓜子,一边斜着眼瞥了一下眼巴巴盯着他的一眼不放的杨占亮,甚至还笑了一笑。杨占亮正不知该咋回答呢,不妨刘郁瑞又来了一气:“你说你到地区是找人讨论案子去啦,我咋听有人说,你是跑到地区法院打招呼去啦?”
“……谁,谁说的?”杨占亮像是急蒙了,话一出口好像立刻又后悔了,赶忙又说,“我没有,没有呀。”
“没有?你找的那个王院长,把信都给我写来了,你还说没有!”说着,刘郁瑞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了,啪一声拍在杨占亮眼前,“你好好念念,看看王院长把你夸得多好。年轻有为,聪明好学,如果有了啥,就多指点着点儿,多关照着点儿。你以为王院长是你的老师,又是我的老乡,你跑去一说,啥事都办了?你给我说实话,你给王院长送了多少东西?”
“没,没送啥,就拿了点土特产。”杨庭长每天审人,哪让人这样审过他。三言两语,便啥也给说了出来。
“你说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告诉你,就算我今天得罪了王院长,到明天,我一句话就又能好起来。可你要是得罪了我,让我看坏了你,看你还有啥法子能在我眼里再好起来!要不是你今儿在我面前多多少少还说了一句两句实话,一头一头地冒虚汗,那你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可就全完了。我不是吓唬你,我只给你四句话,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再有出头的日子,你的书也算白念了,文凭也白捞了!啥话?为非作歹,怂恿恶人,任意扣人,变相用刑。”
“刘书记,”杨占亮到这会儿急得几乎哭出来,“我本不想铐她,可她骂我,那么多人,我一个庭长,没法下台呀!”
“没法下台!”刘郁瑞不由得又来了气,“你没法下台,就靠铐人下台?你让自己下不了台,还是别人让你下不了台!你说你给你的老师同学说了,都说你判得对。你说没说一个是乡长一个是农民?说没说乡长搞迷信,看风水,横行乡里,仗势欺人?你说你有这依据,那依据,可你的基本事实是错的,前提是错的,你的依据能不错!你断案不公,为虎作伥,你还嫌老百姓骂你,你要再这样,不只骂你,还要骂我,骂县委!我现在已经让人下去调查这个案子,你要真聪明,就回去好好考虑考虑,看这个事情该怎么办。”
“刘书记,那地方我本就不想去的,可他们谁都嫌那儿远,那儿苦,硬要让我去,要我好好干,说干好了,一年两年就让我回来。可下去了,动不动,上上下下就都来打招呼,你说我能咋办哩?有些事情,复杂得很呀!”
“你用不着给我来这一套!你自己的脑袋自己还扶不住?别的领导也许喜欢这种人,我刘郁瑞对这种人最讨厌!假如你想不通,真有情绪,那我一定成全你,你回去马上给我写上一份辞职书。如果你回去能想通,能想明白,就把这个案子重新查一查。两天以后,把查出的结果,写好给我交来。”
两天以后,杨占亮又是一大早便交来了报告,自然不是辞职报告,而是案情重新审查报告。报告中对一些事实的看法虽然还有些出入,但态度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与其说是一份报告,不如说是一份检查。前前后后,写了几大张,字体工整,语句流利,措辞诚恳,某些地方还颇有文采。院长张志良也交来了调查报告。张志良的调查报告写得不长,也不具体。
当天下午,刘郁瑞又把两个人叫来,在办公室里一块儿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刘郁瑞:“你们的报告我都看啦,看来你们都认为此案有问题。”
张志良:“是有问题,不过主要责任在我。小杨没经验,还年轻……”
杨占亮:“不不,主要是我的责任,在这个案子上,我的问题最大……”
刘郁瑞:“行了,我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听你俩交代问题。这一次我闹这事,也不是专闹你们个人的问题。关键是这个案子里头有问题。对这个案子,你们想了没有,下一步该怎么办?”
张志良:“刘书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看这个案子该怎么判,我们就怎么判。”
刘郁瑞:“办案过程,县委决不插手干预,该怎么判,是你们的事,怎么能听我的!我是说,你们既然认为此案办错了,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占亮:“我们错了,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刘书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志良:“刘书记,你说吧。”
刘郁瑞:“怎么一想就只想到自己!这个案子在群众中影响极坏。如果真想改正错误,那就到刘家庄去,到你们铐了人的地方去,召集人开个会,当众宣布判决结果。由你杨庭长承担责任,承认错误,做公开检查,公开赔情道歉,求得人家刘黑娃夫妇的谅解;如果人家不满意,不谅解,甚至还要继续上告,那咱们就另讨论一个处理办法。”
院长庭长两个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事已至此,他们自然也无可选择,因为他们知道,刘郁瑞已责成县纪委、乡党委深入细致地调查了这桩案情,调查报告都已写了好几份。所有的证据、证词和证明材料也全都弄齐。各常委已全都在调查报告上签了意见。意见几乎一致,坚决要求严肃处理。两个对他们有意见的常委,居然表示要开除他们的党籍,判他们的刑。这上上下下,一层层的压力,早已在他们四边裹了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纵有千条法子万条主意,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三天以后,刘黑娃来找刘郁瑞。
一进门,扑通一声跪下来,接着便是三个响头。通讯员和刘郁瑞拉了好半天都拉不起来。刘黑娃一边哭一边嚷:
“刘书记,要不是你,我家这事,只怕八辈子也难翻了。我老婆说了,让我多给你磕几个,连她的也给磕了。”
快五十的人了,哭得竟像个孩子。
刘郁瑞见他磕头,本想批评他两句,又见他哭成这样,也没再说什么。其实这两天的事,他什么也清楚。大峪乡刘家庄的会,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一听说法院要重判刘黑娃的案子,附近几个村子,甚至二十里以外的人也跑去看,黑压压的,竟有好几千人。庭长在会上做了检查,院长也做了自我批评,公开向刘黑娃夫妇赔情道歉。最后又宣读重判结果,刘庆奎破坏村镇规划,擅自扭动地基方向,自食其果,自作自受。责令刘庆奎立即拆掉院墙。这一宣布,会场一片喧哗,真是山摇地动,有人当场放鞭炮。刘家庄的老村长,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竟在炕上躺了三天……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一天散了会,刘黑娃夫妇竟把院长、庭长和几个法警请到家里,花了几十块,杀了鸡,宰了兔,买了酒肉,做的鸡蛋煎饼,实实在在地请人家吃喝了一顿。人家除了吃喝,自然还有别的。今儿刘黑娃来见刘郁瑞,除了真心实意地感激,同时还带着院长、庭长的任务。所以当刘黑娃吞吞吐吐地想给刘书记再说啥时,刘郁瑞有些责备地问:
“你是不是还要给他们说情?”
“刘书记……他们的事,你就别再说啦。”
“是不是他们让你来的?”刘郁瑞显然有些生气。见此情景,刘黑娃突然把脸埋下去。好一阵子了,才又抬起来,再看时,早已满脸是泪了:
“刘……刘书记,这事不说啦,咱不说啦……”
“你不说了,我还要说嘛。”
“不,不,刘书记。不要提啦,再不要提啦……”
刘郁瑞看着面前这张满是泪水,满是皱纹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他赶忙扭过脸去,强忍着,终于没让眼泪流下来。
十天以后,县委召开常委会,听取纪委杨书记关于刘黑娃的调查汇报。经讨论,一致通过:撤销刘庆奎大峪乡乡党委副书记职务,建议撤销大峪乡乡长职务,留党察看,就地安排一般工作;决定给予县法院院长张志良记大过处分,责成写出书面检查;责成大峪乡法庭庭长杨占亮在县法院全体会议上做公开检查,予以批评教育;对此处理通报全县,全体公检法人员就此案或类似案件,回顾讨论三天,接受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