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认识了嫉妒,便认识了人类。
前言
早就有了《嫉妒之研究》这部小说的构思了,那句题记,在心中也重复多遍了。原想在若干年后写,然而,它却在今天开始了。
天下的事情,该发生才发生。不发生又总有不发生的原因。这部作品为什么现在开始,有什么必然性、偶然性呢?最近,自己对于宇宙、人类、哲学、艺术,有着纷至沓来的觉悟,白日的思想与夜晚的梦幻交织在一起,常常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各种创作冲动涌上来,无数的构思相互竞争、冲突,使得自己难以宁静。
于是就竭力使自己宁静。于是就想:我不妨用小说这种形式进行诸领域综合的研究,综合的表现。于是,自己的文学思想又纵横驰骋,各种意念此生彼长。是尽可能顾及较广的读者,还是只为纯粹的文学圈写作?文学没有千百万人读,有什么用?然而,任何科学的尖端发明不都是只有几个人或者说一小圈人懂吗?伟大的不都是这尖端发现?文学是百科全书呢,还是深奥的科学发明?再现与表现,表现与发现,理性与直觉,规范与随意,思维与语言,内容与形式,传统与时髦,数不清的范畴在眼前缤纷杂陈。
痛苦。常常感到智慧就是痛苦。智慧越多痛苦越深。痛苦是对智慧的奖赏。痛苦提炼智慧。有关智慧与痛苦的千百句格言。
然而照常吃晚饭,照常看电视,照常议论北京召开的“人大”和伊朗发生的劫机事件,照常在面包上抹蜂蜜,再夹上香肠、牛肉,认为这种吃法实在美味,照常喝着山西的小米粥,从上润到下,舒畅极了,照常进行饭后的散步。
外面是晋中小城的夜色,忘了是否有月亮,星空倒是灿烂,太白金星硕大晶亮,看着它想到《西游记》,想到“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想到,人们肯定愿意认为自己是这颗最大的星,想到,从天文学角度看,这其实是颗小得可怜的星了。满天星都比它大。路边有两三家灯明人稀的小饭馆,偶尔有驰过的汽车、摩托,下水阴沟冒着袅袅白气,一股子臭味,躲着走,来到工厂的俱乐部前,在高高的台阶上踱来踱去,又开始了思想的痛苦,文学的痛苦,又有乱藤一样的枝蔓在纠缠大脑,于是,想到:自己不妨先写《嫉妒之研究》,那很适合自己现在想做的综合研究。看见一个姑娘抱着双膝坐在俱乐部前的台阶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相貌,只知道她年轻。难免有长者的关心,男子的好奇,该问一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可能会抬头看你一眼,回答,或者不回答。也可能她会起疑,对你有戒心,那是令人尴尬的。作家的身份,自我人物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顾虑。走到她身边了,停了停,没有问,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开了。于是便想到一个小说构思,一个男人在黑夜,最好是凄风苦雨中,遇到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可做亿万种假设,便会有各种各样的发展与故事。又在马路上走了一个来回,认为可以走到姑娘面前表示一下关心了,然而,黑乎乎中,台阶上已空荡荡了。失望。也感到轻松。于是,又想到一个小说构思:
一位作家,或者一个普通人,当然是知识分子(要不就没什么戏了),看到一个姑娘在黑夜空寂无人的影院门口独自坐着,样子很凄凉。他几次从她身边走过。想:这个姑娘可能是因为没有了亲生父母,难过了,独自跑到街头发呆;这个姑娘也许是个高考的中学生,没考好,坐在这儿茫然;这个姑娘也可能有比这更深刻、更成熟、因而也更动人的痛苦。可以想象许多种她的故事,又可以想象许多种有关她和他的故事。然而,旁边小饭店里有人叫喊了,春妮,春妮,干吗呢?呆坐的姑娘一下站起来,快乐而又懒洋洋地答道:我热了,坐在这儿凉快呢。于是,一切诗情画意的想象都破灭了,看清她在路灯下的面孔:壮实而丑。
不构思了。这构思又引动自己要写的小说——《嫉妒之研究》了。往家走。快到家了,想了想,先到书房,决定开个头试试。一路上已经有了许多“前言”的腹稿了。
腹稿之一:这是一部试验性的小说。可以说是哲理性小说,也可以说是小说体哲学。
腹稿之二:我希望在这部小说中对人类作一点研究。我相信是一个研究人的系统工程,我相信小说这种研究方式,有着最优越的、综合的效能。在这个研究中,我将同时以作家、哲人、上帝、凡人、男人、女人,各种身份出现,我将替各种人思维、感觉,我将调动理性、直觉的各个方面。
腹稿之三:人类至今有过对嫉妒的许多零星论述,也有不少还称得上专门的著作,然而,没有一门学科对嫉妒有过真正深刻的剖析。现在,文学来完成它。
思维比言语快得多,比写作更快得多。不自觉的思维又比自觉的思维快得多。散步回来的路上,不过几百步,那倏倏忽忽飘过的“前言”腹稿,不知有多少种,一般的小说只能写一种,所以,我们的小说不仅人物常常显得单义性,连作者自己也表现得单义性,缺乏丰富的多义性。
不管怎么样,自己是坐下写了,先是题目《嫉妒之研究》,然后是上面这些。写到这里,自己知道:这篇小说要写下去了。又回到开始的思路上了(思维就是这样左右横生,前后跳跃的,没有清晰单一的顺序):为什么自己会开始这部小说,怎么个偶然、必然?
这时又想到世界上有这样的特异功能者(在写这句话时,思维早已想过去、想完了,此刻是追记,在追记中还会有某种发展,有何发展,我将在追记完时回头自省),他能预测未来。他可以预测一年后在某个地方某些人对某一副扑克洗完后的五十四张牌的排列。不可思议吧?然而是事实。怎么解释?那位奇人无疑是能超越时空的。我们的时空在我们的智力范围内是神圣的,很难超越的,然而,在更高的智慧中,时空的隔断是不起作用的。于是,又想到,文学常常打破时空界限,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在艺术的创作中,有着对时空的某种超越呢?文学艺术中的直觉,或许蕴含着人类未来的超智能吧。
(噢,现在需要回过头来省视一下了,自己对有关特异功能者的意识、思维追忆如何?立刻发现差距:自己当时还有这样一个画面,特异功能者是个抽象又具象的人物,似乎是妇人,又似乎是男的,年纪四五十岁,很像梦中出现的人物。他——也可能是她——是在欧洲,自己清清楚楚看到地图上的欧洲,而那副扑克则是在中国,而且是在云南。奇怪,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地理关系?据资料记载,这是在中国以外发生的事情。有一点自己在想象中很确定:那副扑克在那个特异功能者的东南方。)
好了,不管如何,《嫉妒之研究》这个早有的构思,这个原本可能(现在看来就不可能了)搁置多年的故事,现在开始了。
小说肯定是研究性质的,要把构思的过程,写作的过程,自我阅读的过程,自我评判的过程,还有写作时丰富的意识流动,画面掠闪,都记录下来。
小说肯定是多线头同时进行的。交叉叠印。有不同生活场景(空间)同时发生的事情;有许多人物同时进行的言行、思维、感觉;有过去、现在、未来的交织;有作者的构思与写作,理性与直觉的运动;有作者在写作时受到的各种外界影响。当然,有了爱因斯坦,“同时”并无原来的绝对的(刚才写到时就是这样绝对的)意义。“同时”是靠光的运动来联结的。如果再超越爱因斯坦,那么过去、现在、未来的划分也没意义。在多维时空中,在人类目前看不到的另外的宇宙中,一切都很难想象是怎么回事。然而,现在的作者在写小说时,现在的读者在读小说时,都不能完全超越时空。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写,顺时,他要一个字一个字读。用什么方法来表现多线头的发展,是件复杂事。
可以灵活地转换镜头,如同电影一样,相应的,就是灵活地转换叙述及观察角度,同时,也需灵活地转换叙述调子。
灵活地运用空行分节的办法。
灵活地运用省略号、破折号进行时间上、空间上的分割、跳跃。
灵活地运用大中小括号,来表示同时进行的不同层次运动:人物的言行、思维、感觉、幻觉;作者的写作、构思、省视、思维、感觉、幻觉。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同时在做着,说着,思考着,而且还感觉着,幻觉着。
还可以运用笔记批注的方法。
还可以把读者可能有的思绪预测地记录下来。
标点符号更要灵活运用。系统地破坏规范,改变规范,即是风格。
这样的“前言”太长了,除了文学研究者,一般人看不下去了。该进入故事了。
又有困惑了。分部吗?分卷吗?分章?分节?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用1、2、3、4、5、6、7、8、9、10?数字加括号或不加括号?感到:不能再分大章了,那样太拘束。可是不论大小地分章,仍有拘束。用数字来标记故事,用英文字母来标记作者的思路,好吗?干脆都不用,不要有顺序在内。
或者,都用小标题。
或者,都用“△”号来标记。
没有顺序在内了,一切都随便了。
那种部、卷、章、节的多层次顺序结构,太规矩了,暂时再见。
也许(一种模糊的感觉)到最后会求助于你们编制我文字的军队?
第一篇 标题你们将来就知道了
〔决定分篇,这是本篇快结束时才决定的。——作者注〕
最初的构思与意念
那是很久以前有的。一群人,最好是一群作家,记者,文学编辑,评论家,几个演员,几个宾馆小姐,还有几个会议的组织者,在一起开笔会,到一个风景名胜地。由于高度集中,由于关系的致密,由于同行相嫉,由于不同行业的距离,由于性爱的竞争,由于笔会旅游中的各种生活,于是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嫉妒。文学艺术是很争风头的作为,用这样一群人的集合来剖析嫉妒是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对人类不同方面的嫉妒:事业的,年龄的,风度的,才能的,相貌的,功利的,名誉的,金钱的,性爱的,地位的,健康的,气质的,性格的;不同方向的嫉妒:向上的,向下的,向左的,向右的,向前的,向后的,向前后左右的;不同形式的嫉妒:公开的,隐蔽的,强烈的,淡弱的,自觉的,不自觉的,显意识的,潜意识的,直接的,间接的,长期的,短时的,稳定的,变化的,克制的,不克制的,狡猾的,愚蠢的;对嫉妒的不同的发生、发展规律;对嫉妒的不同根源;对嫉妒的不同性质;对嫉妒的不同转化;对嫉妒的不同作用;对嫉妒在人类社会及人生中的定义;对嫉妒的系统结构;对嫉妒的信息论定义;对嫉妒的艺术图画;对嫉妒在社会学、心理学、生理学上的机制及定义;对嫉妒的文化定义;对嫉妒在生命不同阶段的演化;对嫉妒在人类不同阶段的发展;对嫉妒的伟大破坏力与伟大创造力,都做最全面的研究与剖析。
现在是农历戊辰年二月初五午时二刻。(午时三刻是中国古时死刑犯开斩之时。一刻为一昼夜的一百分之一,为十四分四十秒。)
故事开始了
时间,公元一九八五年十二月,正值北半球冬天。再往大了说,地球正(可能而已)四十多亿多少千万多少百万多少十万多少万多少千多少百多少十多少岁。太阳系的年龄自然更长。宇宙的年龄(我们现在的宇宙)据说二百多亿岁了。
空间,中国海南岛。自然是在太阳系中的地球上了。至于太阳系在宇宙何处,要看你如何划分宇宙,相对什么星系。空间,原来都是相对的。(其实,时间也是相对的。)
第三个要素是人物了。
故事是这三要素?要不,为什么你说“第三”?
可能吧。不过,要对这三个要素做详尽的注释说明。
时间,该含有一切带有时间的背景内容:历史特征,时代特点,形势,国际国内环境动态,经济、政治、外交,文化动态,季节特点,气候,物候,还该有人候,人在不同的季节不会有不同的生理(乃至心理)特点吗?还有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中国、海南岛该有的一切“时代性”(时间性也)特点,诸如气氛,民俗,民风,等等。还有社会心理场,又等等。
空间,该带有一切空间的背景。什么样的天,什么样的地,什么样的海、城市、农村、山川、河流、树林、城市的街道、商店、饭馆、宾馆、机关、政府、民舍、村寨、椰树、海滨、游乐场、厕所、舞厅,还有一切空间化的内容,社会各个层次、各个领域、各个部门、各个系统、各个学科,等等。
这样,剩下对人物的说明就是,人物所带有的一切:他的姓名、年龄、籍贯、出身、职业、信仰、政治面貌、党派所属、经历(是详历而不是简历),他在血液、生理、心理上受到的父母的、家族的、地域的、民族的、种族的全部遗传因素,他的有血有肉的欲望、感情、趣味、性格、气质、爱好、智能、身体、外貌、文化的构成、性的冲动、他的地位、社会联系、知名度、富裕度(或贫困度),他有生以来的心理曲线,他近期的思想情绪态势,他带了哪些行李、穿着什么衣服来到海南岛的,他临离家时,和家人(丈夫或妻子,或父母,或儿女)是如何告别的,和情人(如果有的话)又是如何分手的、约定的,他最近写作是否顺利,身体是否健康,来海南旅游,是否带着药,脚上是否有鸡眼,有没有怕晒的日光性皮炎,会不会游泳,腰痛吗,等等等等。
有了这样三要素的详尽说明,我们的故事是否就有了全部决定性条件?
还不全。
难道,一群特定的人,放在一个特定的时空内,就会自在地去发展故事,没有外界干预了?
还有作者。
我的眼睛看着他们呢。我的笔在记叙他们。我的全部特点不将影响他们的故事?
会的。因为他们的故事是在我的意识中发展的。
这样,就有了关于作者这个最主要人物的一切方面了。这是第四要素。除了同每个人物一样的那些条款外,还需补充指出的是:他创作这部作品的全部准备,包括生活准备,思想准备,情绪准备,他创作前的全部意念——那是影响以后故事发展的一个有力的“场”,还有,他创作中受到的全部外界影响,作者生活幸福,文笔必然温暖,情绪悲伤,故事必然罩上阴影,喜怒哀乐忧伤惊恐的情感变化,都将影响他的故事发展。
还有别的要素吗?
就是语言了。语言是与作者的思维同时进行的东西,思维借助语言,思维就是语言。但语言又是独立于作者,也独立于故事中所有人物存在的东西。甚至独立于时间、空间。语言本身构成一个世界。那是不存在于我们三维(或者四维)空间中的一个世界。你一旦进入语言的世界,它的巨大的网,巨大的联结性,巨大的力量便在影响你——作者,进而也影响所有人物。看来是你操纵它,实则它又操纵你。
好了,故事的五要素都确定了:时间、空间、人物、作者、语言。噢,人物只是在作者的头脑中大致确定了,现在需要通过语言文字具体确定,同时也便告诉了读者。
未经语言确定,一切便都没确定。
这便是写作、也是思维的根本定理。
故事真的开始了:人物表
故事有几种开头法。
①〔用议论开头〕
没有比嫉妒更多地成为小说的主题了。人们可能不相信:最多的主题是爱情,是生死,是金钱与权力的争夺。你说得真对。爱情,里面旋转的、交织的不是嫉妒?没有嫉妒的爱情是不存在的,爱情没有嫉妒又有什么意思?爱情的痛苦是嫉妒的痛苦(妒火或转为恨怒,或转为哀伤),爱情的多角关系更是嫉妒的关系。生死,就不含嫉妒了?活着的人哪个没嫉妒?嫉妒其他活着的人。死呢?死亡临近的人总是嫉羡生气勃勃的人。再说金钱、权力的争夺,几乎全是嫉妒了,弥漫始终。
我们今天讲一个嫉妒的故事。
它发生在一九八五年冬,中国的海南岛。北方早已冰天雪地,这里还是阳光灼热,椰林浓绿,海滩上洋溢着游泳者的欢笑,白色的浪花。有一群男女,最热闹,最喧哗,最狂荡,几乎吸引了半个游泳场的目光。二十来个男人躺在沙滩上,晒着白得耀眼的太阳,二十来个女人咯咯咯笑着,用双手刨着,挖着,掬着沙,对男人们逐个进行“活埋”,埋住胸、腹、大腿、小腿、两臂、脖子,把脑袋也多半埋起来,只露一张脸。你们不许笑,不要深呼吸,不然沙就掉了,裂了。接着还用沙在每个男人的胸部做出高耸的乳峰。操作的女人动作兴奋,围观的女人笑得前仰后翻,弯折了腰。好,这个造型好,曲线优美。你们不是在小说里写女性的线条美吗?现在,把你们造成这样,来劲了吧?
远远近近观望的人也都饶有兴趣,也都议论。这群人是干什么的?听说话像是作家。作家都这样?男男女女这么闹?搞文艺的人都这样……
作家们闹够了,男的坐起,女的坐下,围成一圈说话,讨论文学。这叫海滩座谈……
这个开头不好。议论也不见多么新颖。人物出场太一般化。不像一部独特小说的开头。没有哲理感,没有宇宙的视野。这是“作小说”者的最平常、因而也是最平庸的手法。最重要的是,自己写了好几页,还未进入剖析灵魂的犀利境界,没有冷酷的目光,额头也没严峻起来,作者的自我角色不好。
②〔用叙述开头〕
〔尽可能平静些,不要端做文章的架子和矫情,你不是研究人类吗?那就先简简单单设置研究的对象。〕
公元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由几家出版社和几家大型文学刊物联合举办,邀请了全国知名的作家、诗人到海南岛参观访问,同时进行文艺讨论。
各地人马先在广州汇集,然后乘飞机抵海南岛海口市。一下飞机,就受到了海南文化界人士的欢迎,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来宾有:
〔往下就开列人物表。这似乎很笨拙,很不艺术,但在大多数文学都过于追求“艺术”、灵巧时,这个笨拙会显得有些怪味。满世界精致的玉雕,会衬出一块粗石的美。就这样。〕
男作家十一人。
严圣堂,七十岁,梳成背头的银发,轩轩昂昂,颇有政治家的风度和人物感,握手时很有力,喜欢仰身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显出自己的中心位置。小小海南在他眼里不过是弹丸之地,海南文化界的人士更是晚辈、小辈了,他觉得自己格外高大,稍一眯眼,就觉得自己变成几十米高的塑像,沿着胸前的扣线往下俯瞰这些站在脚下仰视他的小小人物。这也算怪诞变形的感觉?他不相信这一套现代派,他是革命现实主义的旗手。前来迎接的人群中有海南报的一名年轻女记者,身着一件雪白风衣,亭亭玉立,美貌惊人。他还不老,他对女性美还很敏感,看到她对那几个走红的中青年作家更热情,使他心中涌上妒火。真是轻浮小女人,就会崇拜这些时髦小生。
〔小说开始出现嫉妒了。〕
孔然,五十多岁,黑一些,瘦一些,矮一些,脸上浮着热情的笑容,不像别人欢迎他,倒像他在欢迎别人,他的手干瘦,有些汗湿,他的嘴唇、牙齿,因为抽烟过多而发黑紫。那位美貌的女记者叫蓉蓉,湖北姑娘,大学刚毕业,和他握手时,被他的口臭熏得真想皱眉,她一边拘束而又活泼地问着好,表示着欢迎,一边感到着被他汗湿的手握着是多么不舒服,而自己修长、纤嫩的小手被他握着让他多么舒服;一边她还发着誓:今后绝不找抽烟的男人;又想到:以后采访孔然时,一定不要面对面,最好侧对着,再就是尽量靠窗,通风良好一些;同时还感到许多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还感到风吹着她的风衣飘着,一定很美;而且还感到几位女作家盯视她的目光中有不善之意。漂亮的女人对同性的嫉妒是敏感的。从小就懂。她已想好:要小心对待那几位女性,不要刺激她们,要用自己的无知、无名、软弱来缓解嫉妒,用对她们的尊重、崇拜(你们多了不起啊)渐渐赢得好感和信任。漂亮的女人总是对不漂亮的女人欠着什么。这是这个世界不成文的法则。
〔人人追求优越的不平等,可人人又受着平等的道义制约。上帝偏爱你了,你又有优越者的不安。〕
〔超出了原来逐个静态介绍人物,开出一张人物表的构想,每个人物活动起来了,交织起来了,引出各种各样的冲突、关系、情节,嫉妒也开始了。在这里,不要约束节制自己的笔墨,不要受控于起初的静态构想。人人动起来就人人动起来,有千百条线索就千百条线索。我并不想写一个情节精练的故事,而是要研究生活的真实运动。况且,即便编一个精练好读的故事,也要把这些线索都展开了,交织了,露出全部发展可能性了,再从中去粗取精嘛。〕
〔还有:规范是写作之前的事情——每一部,每一章,每一节之前,一旦写开了,要尽可能排除理性的规范。
当然,自己这又是在规范。
用理性的规范来排除理性的规范。
怪吗?
不。规范有不同层次。高层次管着低层次。最高层次是什么?
上帝和大宇宙。
审视人类。要无情又宽容,宽容又无情。〕
〔说明:外面正刮着大风。从昨夜起,西北的冷空气就要进入华北平原。今早一起来,天空阴霾,土一样黄。空气中全是黄土的腥气。此刻,窗外的天空已近砖红色,秃树在平房顶上疯狂地摇动。室内很暗,开了台灯。天气的变化会对自己的写作有何影响,增加阴霾的调子?似乎没有。眼前依然浮现出海南岛白亮耀眼的阳光,炎热而净朗的天地。那是记忆中的景象,又是幻想中的景象了。没有记忆的材料,无可幻想。但任何记忆都纯粹不了,都在幻想中加工变形了再现。〕
〔又浮出规范:这种中括号内的作者意念,还是少写一些。这方面的笔墨要节制。否则,读者看不下去了。
——作家写作时,意念就是这样流动的。理性不断被排除在外,又不断进来干预。要深细研究,简直混沌一片,难以剔分。〕
潘耀兴,又是个比较知名的中年作家了。〔为什么他第三个出现,按知名度大小吗?不是。一审视:自己是在按年龄排顺序。你不是不要任何规范、理性、逻辑吗?你可以顺序随意地逐个介绍。然而,不自觉中,却有数字(年龄)在支配你。天下的逻辑、序列太丰富了。人可能难以完全排除秩序——世界秩序与思维秩序——的安排吧?无意识的流动,也是有“秩序”在内的吧?〕四十多岁,奇〔自己在这里先将“其”错写成“奇”。为什么?〕貌不扬。身板不挺,给人点头哈腰的感觉,还给人忙忙碌碌的感觉,细看,并无一丝佝偻。如果用拍照的方法如实再现,绝对画不出他的特征,而按感觉画幅漫画,却能使人们一眼就认出是他。眼球有些凸出,但并不近视,转动灵活,喜欢左右察看,好像他永远是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和一个不期而遇的熟人匆匆说话,不断地顾及左右。又好像他永远在对你一个人说着怕旁人听见的悄悄话,亲热而贫气,或者市民气。很多纯洁的姑娘,看了他那男欢女爱、缠缠绵绵的纯情小说,不知有多少眼泪,多少惆怅,白白的手指缠绕着白白的手绢轻轻擦着眼角,目光恍惚,若有所失,然后给他写信,然后怀着崇敬万分又惴惴不安的心情在约定的时间去看他,敲门之前,又一次两次整理着鬓角头发,拉一拉衣襟,及至门开了,他站在门口时,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一点不像书中的男主人公,倒像菜市场的采购员。可你还要进去,还要尽量回忆起对他的崇拜,然后坐下听他讲话。然而,又因为他过于的热情而少了敬畏,然后便自然起来,稍稍随便了一些,你也说说笑笑,然后,你发现,你作为一个漂亮姑娘所具有的力量,在这位大作家面前同样有效,甚至更有效些,于是,你有了女人得到胜利的满足,也有了轻视。他的话是滔滔不绝的,什么人生啊,爱情啊,价值啊,执着啊,追求啊,又多少显出了他的价值,他的才能的光彩多少遮去了他相貌举止的平庸,又有一本本他的书放到你面前的茶几上,书的扉页有他的照片,照片比人像样多了,你也便宁肯相信照片而不相信真人了,或者,起码把二者中和一下。然后,你是个不懂文学的姑娘,便多少被他的地位所炫目,你要是个想学文学的姑娘,就被他的长篇宏论蒙住了。至于往下的发展,就因人而异了。反正,他有过不少这方面的故事,成功多于失败。他现在就带着屡次成功培养起来的自信和欢迎的人群握手,特别是和蓉蓉握手。姑娘个儿较高,很苗条,亏得自己穿了跟较高的皮凉鞋,和她面对面站着,才双目平视,高度相当。这样脚下都有些踮了,脊椎也抻直了,又一次想到自己独创的格言:和比自己高的漂亮女人在一起,是永生不会驼背佝偻的。姑娘的小脸堪称秀丽,梳着不等式的短发,一边长一边短,几乎遮住一只眼,不断地掠着甩动头发。水灵灵的黑眼睛像从发丝中透过来凝视着你,含着亲热无邪的微笑。自己心都酥了。知道欢迎时的寒暄是短暂的,更知道自己不能垄断这小美人,旁边几位“爷”正准备着和她握手呢,虽然,他们似乎在热热闹闹地应和着其他,目光并没盯视这里,但分明感到着他们在等着轮到他们的权力。自己又和姑娘握了握,便松手了。这再一握,使他感到:姑娘既不拘谨,也不多情,她是纯洁的,手和你相握时是坦白的,友好的,绝不认为你对她有什么欲念。这才让他揪心地酸呢。又看到她和别人一一握手了,同样的坦白、亲热,甚至更快乐了,他感到与一切男作家之间有着天生的对立和敌意。对那几个比自己个儿高,更有风度、更坦然地长久握住姑娘手的人,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他妈的。心中骂着。再想到其中有人写得比他多而且叫得响,更是他妈的。
〔为什么嫉妒?因为同性。同性相嫉。面对争夺异性的角逐。
还因为同行。同行相嫉。面对争夺读者崇拜的角逐。更广义讲,是争夺成就、地位、荣誉、利益。
推而广之呢?是同类相嫉。人只嫉妒人,并不嫉妒动物。狮子嫉妒狮子,并不嫉妒石头。
但同类一定相嫉吗?非洲的一只雄狮并不嫉妒美洲的一只雄狮。嫉妒不着。
嫉妒要在一定距离之内。这距离之限,使得个体间利益得以交叉冲突。
人之间的嫉妒也需在一定距离之内。
空间距离有时并不一定重要(虽然也是一个因素),东北的一个作家完全可能嫉妒西南的一个作家。因为他们的竞争常常不被这空间的距离隔断。
时间上的距离倒是更重要的。几乎没有一个作家嫉妒早已逝世的托尔斯泰、卡夫卡、曹雪芹,或者一些小得多的作家。
地位上的距离更重要。
对比自己弱得多的人,没有嫉妒,甚至还有同情与关怀;对比自己强得多(一定要多)的人也无嫉妒。潘耀兴并不嫉妒世界上那些得诺贝尔奖的尚活着的作家。也是嫉妒不着。
越相近越嫉妒。
嫉妒与距离大小成反比。
其实,非同类——同类,非同性——同性,非同行——同行,本身就是个迥然差异的距离问题。
以上分析不是文学,是哲学了。这部小说就是要打破文学、哲学的界限。再补充一个格言:
每个人(广义:个体)的利益均有其半径。在利益相交、相叠、相争夺时,才发生嫉妒。
嫉妒是对利益的捍卫与夺取。
不仅个体,团体亦然。
利益半径相交、相叠、相冲突的团体(国家、民族、阶级、阶层、党派、集体、团伙……)之间,都有嫉妒。〕
孟达,这是一位很有些怪的男性作家了。挺高、魁梧、黑脸、络腮胡,不像有些卖弄风度的人那样哈哈大笑,没什么风流倜傥的做派,没什么哥们儿气,沉沉稳稳的言,稳稳沉沉的行,脸上无什么表情,旁观者一样站在那里,又像毫无社交经验,随时听凭别人调度一样。你若上前和他握手,他也便立刻从呆状中活过来,浮出点礼貌的微笑,问什么,答什么,话不多,却诚实——你会觉着。你走了,他还会提着旅行包,直直地、稳稳地站在那儿等着,周围的热闹喧嚣,人们急于自我表现的交际,都与他无关。嘴唇厚厚的,显得忠厚,使人想到一句格言(也可能是作者此时捏造的):生理与心理有直接的联系;体格相貌常常决定性格。和他握过手了,男人会觉得他含蓄、固执而有力,女人则会觉得他温和、亲切而有力。他的手大而厚实。肌肉很发达。作家们最初都因为他的忠厚而轻视他(人这东西很怪,总是轻视他们赞美的东西,如善良、真诚、信任,又如这里的忠厚),可以不把他当回事,可以和他随便地开玩笑:大孟达,大孟。他都憨厚地一笑。但是,很快又因为他有些很怪的凶恶而畏惧他。你们在那里议论市民的市侩,农民的狡黠,抨击这抨击那,一片嗤之以鼻,他会冷不丁插进来一句:文人有时比什么人都操蛋。因为他表情太认真,太凶狠,竟使人无法将他的话玩笑过去,一伙人的说笑出现一道尴尬的壕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看他,好一阵静场,然后三三两两跨过那尴尬,再开新的话题。他的小说也很怪,有人说他血液必是黑的,有股子狠劲,还有股冷僻气,还有麻木不仁,荒诞不经。好像他在一个毫无人性的世界中生活,好像他从未见过阳光,好像他一直在黑暗中,好像他杀过人,又被人杀过,好像他手里拿着屠刀,冷冷地看着一群狗男女,好像他在黑森森的噩梦中游荡,睁着铁青的眼,对世界和自己都充满怀疑,好像他被铁牢囚禁了多年,好像他得过麻风病,被所有的人厌恶过,嫌忌过,躲避过,冷遇过,好像男人都是他的敌人,女人都欺骗过他。世界欠着他。世界是一堆破烂。世界是大垃圾场。世界是坟墓。世界是一堆文字谎言。他不过是继续编造谎言,用他的谎言去戳穿别人的谎言。别人的谎言流血了,他便嗜血而生。奇怪的是,女人们常常又青睐他。他有一个极温柔甜美的妻子,用旁人的话介绍,是个能化掉你的纯情小姐,皮肤极白嫩,听说他常常把她抱在膝上,像抱个女儿。有时抱着她写作。还听说,他每次离开老婆,或开会,或旅游,必定会搞到一个最好的女人做情妇,及至分手,女人必定离不开他,有无数的眼泪,罗曼蒂克,他只说,我不会忘记你。女人为什么看重他?这对女人或许是个很好理解的问题,对于男人就费解了:是他身体强健,在床上雄性发达?女人可并不是只被肌肉征服的呀。看他样子挺敦厚,真看不出有那么好的桃花运。他的小说一股子邪恶。男作家们普遍感到着这股邪恶气对自己的刺激,(那不是现代派的冷漠荒诞、“他人是我的地狱”吗?)便都用貌似宽容的不褒不贬来掩盖和自我化解:这家伙可能有点病态,作品调子还有特色,还不算太难读,等等。嫉妒又总和竞争的强度成正比,越是竞争激烈的行业,越是竞争性强的人,越富有嫉妒。文学是竞争激烈的行业,作家是争强好胜的人物,这里的嫉妒是发达的。嫉妒的本质是攻击性的。以与自己有利益冲突的他人为攻击对象。但是,世界上这种攻击性能量太巨大了,太浓缩了,不加限制,人类就会自我毁灭,于是就有一整套道德伦理来规范。人类从小就受到嫉妒是丑恶的、不嫉妒是美德的教育。于是人人多少都学会了对嫉妒的掩饰、克制、发泄、消解、转化、补偿。至于如何掩饰,是一大篇做人的智慧。而克制、消解、发泄、转化、补偿,则是更大的智慧。每一个可以写一本书。那几位男作家对孟达的“评价”不是在发泄他们心中嫉妒的能量吗?攻击的能量逐渐发泄了,就不会酿成剧烈的爆炸。地壳每日千百次难以觉察的小地震是多么必要,释放了多少可能累积为大地震的能量。孟达也和美丽的蓉蓉握手了,依然是敦厚的微笑,把男人的力量通过自己的手传递过去了。握着这只小手,他已经用身体把这小妞的身体也感觉了一遍。他这样魁梧,若压在她身上——她那样苗条纤细,会怎么样呢,受得了吗,她会很兴奋很刺激吧?这小妞看来不是性欲很强的,是个在床上也文质彬彬的、过于规矩的女人,像本很薄、很干净的书。他心中邪恶地笑了。他并无过多的殷勤,简单握了手,几句话说完了,也便完了。人活着干什么?什么礼义道德,全扯他妈的蛋。人赤裸裸的也是动物。食色是天性。穿那么多衣服,全是装洋蒜。人类最早怎么披上遮羞布的?羞耻之心?呸!有人验证:原始人遮块布,恰恰是为了引起别人对他那部位的注目。你们见过外国的裸浴吗?一海滩的男女都赤裸全身,再自然不过,若有个人穿件三角裤衩走过来,一定鲜艳扎眼,会立刻引起人们对他两腿间隆起部位的注意。孟达用冷静的目光看着这群文人与欢迎者们的寒暄说笑。都他妈的以为自己是最了不起的,都他妈的大声说笑,还加上各种姿势,仰身了,开怀了,眉飞色舞了,手势了,其实都是缺乏自信,生怕引不起别人注意,都竭力扩大自己的体积,这和原始人扯块遮盖布是一个心理。人类也没进化什么,更虚伪而已。狗男狗女!他喜欢在心里用这个词骂人。这么一骂,顿时感到自己的凶狠,自己的恶,而恶狠狠的劲儿一出来,小说立刻写得像样了,立刻就震住那些搞评论的了。没有恶,必然矫情,什么善了,爱了,伟大了,悲剧了,崇高了,美了,动人了,都扯他妈的蛋。全是文人一写东西就端的架子。让人恶心。你目光一冷,眼角一含轻蔑,再来点咬牙切齿,那笔锋就犀利了,就他妈的全是惊人之笔。现在的作家都是酸奶浸出来的,别提多让人受不了了。在广州时,有位作家哗众取宠地开玩笑:要由着我统治人类,先成立个捕杀队,把社会上那些残渣余孽、地痞流氓,还有那些最无用的官僚们都捕杀掉,留下优秀的人。当时他心中冷笑着:你们这些臭文人也在捕杀之列。最后说明:孟达,今年四十来岁。
肖国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剃着朴素的小平头,有时正正经经,有时玩玩笑笑。知青作家。知青,这会儿在中国是个人人都懂的专用名词,再往后,在外国,就不一定了,可能要加注释。就是中国闹过十来年的一场“文化大革命”,一多半“文革”前的中学生到农村插队去了,叫他们插队知识青年,简称知青。肖国庆,用他自己的话说,那些年装孙子装够了,接受再教育啊,改天换地啊,改造世界观啊,后来,又是丢不开的社会责任感啊,安邦救国啊,现在该来真格儿的了。他常常感到自己是个两面人。有时正人君子,认认真真地探索艺术,认认真真地做人,认认真真地待朋友,认认真真地教育年轻人,言谈举止带着学生腔,绝对的知识分子,绝对的素;有时,油子痞子都上来了,满嘴他妈的,艺术不过是玩玩的东西,玩得能蒙住人了,就算玩好了,眉飞色舞地聊女人,再烟里酒里文章里混哥们儿,称兄道弟,拉帮结伙,绝对的荤。他发现一个很有意义的文学规律,或者也是艺术规律:你用什么调子说话,你便成了什么人。你选择了说话的调子,也便选择了你的人物形象,从心理到生理,从内心到举止,都被确定。不信就试试。“他目光恍惚起来,她的忧郁的微笑,还有那秋天飘零的黄叶,都在眼前浮现出来,窗外是黄昏……”你这样一写,立刻觉得自己文绉绉的,坐的姿势,面部的表情,浑身的肌肉,心态,都在表演这样一个作家的角色。“甭来这一套,老子今儿不走了。你他妈敢撂个不字,就让你横着出去。”这样一写,顿时变成个大老爷们儿。大头剃得光光,白布衫子敞着,露着油晃晃的肚皮,一拍嘣嘣响。这两套他都会。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对症下药,因人制宜。回母校给中学生做报告,当然是文的,正经的,素的,从额头到目光到声音到微笑,绝对是令年轻人肃然起敬的作家;在作家哥们儿中混时,则绝对来荤的,装不得孙子。和女人们呢?当然是来文的。特别是年轻姑娘,全凭美好、忧伤、惆怅、爱情、诚挚、理解之类的。好了,和蓉蓉握过手了,面前又是一个姑娘,也是海南的一个记者,不过是另一家报社的。你叫什么?喷香的名片递过来了,黎曼?噢,你看过我的小说?哪篇,《秋天的别离》?那是几年前的了,我已经和那些作品告别了。我最近的作品你看过吗?没有。可以,我送你一本,等我回去以后。这个黎曼,一身花连衣裙,个子不高,很丰腴,脸很光泽,可能有些近视,没戴眼镜,眼睛显大而不灵活,但身体很性感,胸很高,而且挺会来事儿,目光中有秋波,微笑中含着娇嗔,手丰满,还很顺从,这一握,两人已经心中有话了。不像蓉蓉,手太单薄,使你不敢对她起意。蓉蓉和黎曼又和其他作家们握手,他旁观着,突然发现,同来的那几个女作家都用嫉妒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位海南女记者,两人显然比她们年轻,比她们美丽。一路上,一大群男人中就这几个女作家,男多女少,她们成了皇后。此刻,男人们多少忘记这些女同行了。她们想必把这两个女记者当成共同的敌人了吧?听说这两个女记者将始终陪团访问呢。
〔原计划用一节篇幅把几十个人的简况一一开列出来,成一“人物表”。没想到一个个人物竟这样展开且行动起来。改变计划:继续展开,而且更自由地行动起来,“人物表”可以分为几节,场景也不一定停留在机场迎接。时间的停滞,空间的停滞,人物性格的停滞,心理向深度发展的停滞,作者表现水平的停滞,都会使读者生厌。再深刻,也需读者。
要更加动态地展开人物。要有故事的推进。
还要更加深刻地进入人物意识,要完全地替他感觉,替他思维。现代科学对人体特异功能的研究表明:一个人完全可能超越时空去把握另一个人的思维。〕
〔要警惕通常小说写作习惯性思维、习惯性势力——读者、编辑部、评论界的口味——对自己的潜在支配。不能坠入作小说的“俗”中。要进一步调动起自己的理性与直觉。
我在研究宇宙之精灵——人。
我突然悟到:上帝,就是宇宙真理的显现。那真理及力量,目前对于人类还是神秘的、莫测的。〕
金兆良,年龄大概在三十四五岁至四十岁之间。长得很块儿,气宇轩昂,头颅很大,额头鼓凸,卷发,让人疑心是混血,又疑心是烫过的,其实是自来卷。他站在那儿,沉沉甸甸,稳稳重重,一只手洒脱地抓着肩上大旅行包的背带,显出一股子满不在乎又桀骜不驯来。〔不要受这段语言文字惯性的支配(自己感到了这惯性力量),进入感觉。语言和意识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不要让语言支配意识,而应用意识支配语言。〕他一下飞机,什么感觉?好热,好耀眼,南国风韵,眼前浮现出异族服装皮肤黝黑的苗族姑娘,哪张画报封面上见的?很开朗,好舒服,我来了,我等着你们来认我,介绍我,我的大旅行包重甸甸地撞击着很大的臀部,我的手指很粗,有劲儿,腿也有劲儿,男人只要腿有劲儿,特别是大腿处感觉有劲儿,那雄性的力量就都在了。我吃得好,睡得好,能爬山,能游泳,能拳击,能摔跤,能实实在在对付女人。绝不像有些男人那样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搞文学,像两腿和两腿之间一样有劲儿,我骑马,可以不用鞍,一夹,就风驰电掣;我握手,不长不短,不轻不重,结结实实地一握,不夸耀自己的握力,也绝不装文弱书生。我喜欢女人,有时喜欢得发狂,可我绝不性饥渴,饿狼似的乱扑乱咬。来海南,第一喜欢这里的阳光色调,这儿的自然挺合我意,我要晒开周身的汗毛孔,我要用汗毛孔呼吸。我眯着眼让太阳照,那明亮、那灼热,像发烫的音乐,发烫的颜色。天下的艺术之本是自然,所以第一艺术便是绘画。小说,不过是用文字在画,做画家拙劣的模仿者;或许,天才的补充者。画画家画不出来的东西。他最喜欢的是火山岩浆炽热的流动,通红的,黏稠的,高温的,焚毁村庄、森林的燃烧河流。焚毁一次,再生一次,更葱茏壮美的川野。别人对他什么感觉?男人和他在一起,会想起肌肉抖动的一匹马。女人,则常常想到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太豆芽菜了。黎曼笑着和他握手,她的眼风柔媚飞扬,她一瞬间掠过的意识竟是:自己半年前和男朋友吹了。她在他烘热的手中,觉出自己的娇嫩可爱。她的手和眼睛一样会说话。她已经把一切告诉他了:崇拜,爱慕。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聪明的女人总在试探之中。有时,试探就是一切。孟达高高地、冷冷地站在一旁,自己感到他旁观的目光了。她便收回了停在金兆良掌中的手。和所有男人保持相等距离,这是公开的策略。
〔怎么搞的,人物出场都这么强的性意识?是《嫉妒之研究》这题材决定的?是选择的这些人物都性意识强烈?要不要有所调整?一切按真实来。怎么感觉怎么写。只是,别的意识不可忽略了。作家有时会集中在一个描写点上而“忘了”其他。〕
倪阳,这是年轻作家了。只看脸,会觉得他挺高,其实个子较矮。所以,听说他就是倪阳,黎曼有些不敢相信:你就是?他笑着,尽可能拿着风度:不像?她看过他一张仰拍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背后是山,松树,很显高大,想不到是个奶油小生。她聪明地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倪阳笑了,用夹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道:人对人多半是错觉,人在错觉中生活。黎曼妩媚地一笑:你这话很有哲理性。他又添上一句:艺术说到底就是错觉。黎曼叹道:这句话太棒了,我要写在报道里。倪阳有些自矜又装出自谦地一笑:这很平常的。他觉得自己智慧,他优优雅雅地躺在客厅沙发上,听着音乐,摇着扇子,抠着脚趾,就把艺术的奥妙看得一深二透。他常常感到别人很蠢。他喜欢轻松,灵巧,深刻,新颖,独特,他不断地玩新花样,使评论家忙得团团转。他穿着小背心小裤衩站在穿衣镜前,白白胖胖,皮肤挺细,肉却太松,耷耷拉拉。妻子在一旁收拾床铺,讽刺道:一身的囊囊肉,有什么可美的?他便抬起胳膊,捏捏身上:这还不好吗?别人想有还没呢。然后趿拉着草编的拖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二室一厅,家具满满的,都是旧式硬木雕花家具。父母留下的,典典雅雅,资产阶级气氛。艺术就该有产阶级搞,不是无产阶级的事。真正的艺术就是贵族化的,没有大众化一说。他这样认为,这样写,便有高雅之作。他受过苦,可永远像个在牛奶里泡大的人。和美丽的蓉蓉握手了,姑娘比他高小半头,使他不敢多生奢望。少了性的奢望,他便感到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诚挚,洒脱起来,摆脱一些异性美丽的压力。他希望有机会坐下与这位可爱的女记者说话,那样不至于显矮。他也常常理解,为什么一些个子极矮的人生活作风正派一些。男人搞女人需要多方面的自信和优越感。哪一方面的自卑都可能破坏他进攻异性的心理力量。
陈本来,论年龄,三十多,〔比前六名作家年龄小,可比第七名倪阳大。为什么不按年龄顺序了?明白了:陈本来的文学地位及知名度不及倪阳大。除了年龄顺序,又有其他顺序不知不觉起作用了。〕他那张脸,黑、瘦、长,尖下巴,刻满大苦大难、窘窘迫迫的皱纹。眼睛很大,有神采,常常露着一股欧洲的旧绅士气。西服笔挺,打着领带,拘谨而呆板,洋气中透着土气。他对人都挺热情,对事都挺认真。别人来海南存心旅游,他呢,笔记、稿纸、书籍、钢笔、圆珠笔,样样带着,还要照常写作。此外,没忘了带针线(扣子掉了怎么办),眼药水(迷了眼怎么办),足够换洗的手帕、袜子、洗衣粉、折叠衣架、喝水杯,等等。大得过分的皮箱里,一层一层,一格一格,有条有理、规规矩矩放着各种衣物,包括牙签。在广州就不知整理过几次。刚下飞机,脑子里又想开了:海南太热,西服要换下来,皮鞋也要换凉鞋,箱子里该重新放放了,西服叠好放在最下边,皮鞋用报纸包好,塞进塑料袋,放在皮箱左前角,鞋垫有臭味,要拍打拍打再收,刮胡刀该换到箱盖的小兜里,好拿一些,笔记本、稿纸和书也要重新放放,它们太重,似乎都滑到下面去了。软东西和硬东西要搭配着放,轻的重的也搭配着,清清楚楚,均均匀匀。西服放进去,皮鞋比凉鞋占地,箱子里是否更塞不下了?仔细计划一下,一定放好。由于脑子在整理箱子,他对眼前展现的异地风光顾不上观赏,对美丽的年轻女性也少了些拘谨。注意力涣散时,他反而自然些。当人们说说笑笑时,他却东张西望地判断着:这哪儿是东南西北?哎,倪阳,我那份地图呢?可能他是关心方向(他万事认真),也许他是关心地图册(他万事仔细)。
古小藤,这位三十来岁的作家,不禁对陈本来不合时宜的言行冷蔑地瞥视了。人可以发扬个性,但总搞这种不和谐音,未免太哗众取宠、惹人讨厌。他站在这儿(让别的作家争着向前凸现自己),等着主人们来认他。知道自己不好看,虚胖囊囊的脸,针一扎必定露出一泡水和气来,小眼,八点二十分的眉毛,露着乡巴佬气。他以乡巴佬自诩。他就是老鼠,喜欢在地洞里跑来跑去,构造自己黑洞洞的地下宫殿。他就是蚯蚓,喜欢钻在肥沃的、也是充满粪便和腐殖质的土壤里,让光滑黏腻的身体摩擦着疏松、湿软、阴凉的泥土,扭动着钻来钻去。到处它留下的细孔,到处相通,到处凉沁沁,到处是它排出的颗粒状的粪便。你们装什么文明?风花雪月,才子佳人,香鬓残花,要不就是大江东去,慷慨悲歌,千古风流,全他妈的装蒜。嫌粪便臭?你们不屙?你们吃饱了,抱着情人时就不打嗝,不放屁?你们的肠子就不蠕动,不从上到下地把鸡鸭鱼肉粪便化?你们不是从粪便中来,最后也要化为粪便回到土壤中去?受不了我说的了?说我是肛门型,说我对大便和排泄有性快感?你们文化层次高,说这些有心理障碍,我没有。我说起来自由自在,痛快舒畅。人们看着难受恶心,受刺激,神经抽搐,肠胃紊乱,这就是我的艺术力量。你们在各个都要拉屎的人们面前摆上一盆盆鲜花,我是在个个装着不要拉屎而坐在那儿优优雅雅听音乐谈艺术憋着屁不敢出声唯恐破坏了自己文明形象的人们面前放上一个屎盆子。你们用高雅装饰人们原本的粗俗,我用粗俗衬托人们虚伪的高雅,矫情的高雅。我像一条长长的粪便盘在你们面前,你们闭上眼,你们面露厌恶,你们不屑于看,可你们都感到我的存在。你们闻到了我,觉到了我,你们的大肠(升结肠、横结肠、降结肠、直肠、肛门)也在那儿蠕动开了,它们不以你们大脑的意志为转移,在和我的存在相配合。可惜你们系不住裤带了,要去茅厕了,你们也该排泄了,看我的小说有助于加强排泄,减少肠癌。你们的小说是给人穿上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新颖的衣服,我的小说是把人扒个精光,男人露出粗野的阳具,女人露出不一定漂亮却有可能丑陋的下身。人们都不愿意扒衣服,穿了几万年,几千年,几百年了,太习惯了,我扒一件,他们就恼一次,把唾沫、脏东西摔到我头上。我越扒得来劲儿。扒光了,人就差不多了,谁也不比谁更华丽,谁也不比谁更典雅。说到底,都要吃,都要喝,还要尿,还要屙,还要性交,还要生养,这一切都有了,还要哼着唱歌,那不过是求食的需要,求偶的需要,吃喝的快乐,排泄的快乐。什么时候人类能这样赤裸裸地看自己,就一定勇敢了,明智了,悟到很多真理。可绝大多数人不愿这么看,少数像我这样的就被认为大逆不道、伤风败俗、低贱下流、不齿于人类,是臭狗屎。到了(liǎo),还要用屎来骂我。其实,我这样,正在超越人类。正站在人类之上观看人类。谁能从人类自我的欣赏中超脱出来,谁就将获得大智慧。我也是凡人,不假,我饿过,所以比别人更爱吃,更馋美味,我长得丑,性压抑过,而且压抑得很厉害,所以,我怀着罪恶感手淫过,也失去罪恶感手淫过,怀着罪恶感偷看过女人洗澡,也失去罪恶感在河边偷看过女人洗澡,我还恶作剧地将一泡牛屎放在她们岸边的衣服上,让她们水淋淋上岸后裸着身体发呆,衣服久久穿不上,我便乘机再看一会儿。肥肥瘦瘦,我都看过不少了。我从小丑,从小穷,从小没有女人爱抚过我,连母亲也歧视我,偏爱其他兄弟,我在女人面前没有成功过,一见女人就自卑,就胆怯,就低头,慢慢这些都变成了仇恨,一有了仇恨,我就忘了自卑,一旦把牛屎放在她们的衣服上,我就报了仇,一个丑男人报了所有女人的仇。现在我成作家了,有钱了,有名了,女人们便对我另眼相看了,她们忘了我小时候的丑样子了,竞相把洁白的肉体奉献给我,我便占有,我便施虐,我喜欢拧她们,抓她们,看着她们雪白的肌肤留下一道道血红的指印,看着她们的奶头被嘬吮得通红,看着她们晶莹的手腕留下我的一圈圈齿印,我咬一下,她们便娇嗔地叫起来:疼死了。我便得意地笑了(那时我露出的牙齿一定很白),说:这是我盖下的图章。你不愿意属于我?她们还挺会来事儿:愿意也不能这么疼啊。加上妩媚的一笑。我便低头换个地方再咬一口,咬得她们再叫起来,直到怕皮肉流血,才停止加劲儿,噙一会儿,再松开。在漂亮女人的身上盖下一个丑男人的印章,我便打翻了人类世界原有的秩序,我便得到一点发泄后的满足和平静。我并非不会合俗。装高雅,装文明,什么哲学、政治、文学、艺术,各种堂堂皇皇的大道理我都会诌。人类在欺骗中生活。我便也会欺骗。我偶尔也玩玩高雅,仅仅为了证明高雅比放屁还容易。领带我会打,西服我会穿,舞我会跳,你们看我穿着衣服,我看你们没穿衣服。你们看见我作家的头衔,西服的毛料质地,我看见你们衣服下的裸体,一点不比粪便干净。读者们是否听够了,还需要我发挥吗?你们打开电视,几大洲上多少红红绿绿的人物和事件,多庄严、多伟大、多美好啊。奥林匹克运动会,火把点燃了,升旗了,放气球了,千千万万人起立唱歌了,激动了,其实,不过是比赛争食、争配偶的屠杀,标枪不是凶器?步枪、弓箭不是凶器?橄榄球不是你死我活的争抢?拳击是什么?摔跤是什么?不过是有节制的相互厮杀而已。和古罗马角斗士与狮子厮杀并无两样。你们看看,动物世界里,不都在争夺领地、争夺食物、争夺配偶、争夺群体的领袖地位吗?人类何其相似。人类不过是争夺得更残酷、更狡猾而已。除了用牙齿、犄角、蹄爪,还用刀枪,还用飞机大炮潜艇火箭,还用原子弹,化学武器,还用各种外交的手段,军事的欺诈。战争,不就是动物争夺领地的角斗的大规模化吗?宇宙若有更高级的精灵,他们看这一场场战争,不和我们看动物厮杀一样觉得凶残愚蠢,同时又可以观览欣赏、寻求刺激?人类蠢透了,人类不过在为更高级的生命表演着“动物世界”。人类不比任何动物更凶残?虎狼不过是捕杀吞食其他动物,人呢,还要粗切细剁,还要油炸汤煮,还要烟熏腊制,还要煎了、涮了、烩了、氽了,还要先在玻璃柜里选好活物(鱼了、虾了、蛇了),现剥皮,现屠宰,现做,现吃。人还伪善。什么保护动物?猪可以杀,牛可以杀,鸡鸭可以杀,鲸鱼要保护了,天鹅要保护了,犀牛要保护了,为什么?快杀绝了。要保护,起码留以观赏,保护再发展,以供再宰杀。好了,不说了。该加入故事行动了。〔叙述不由自主变为第一人称,是作者进入了人物的思维;又转换过来,是理智的醒悟。〕古小藤和前来迎接的主人们握手。他天生一个好鼻子,立刻嗅出:黎曼小姐的身上有股气味,啊哈,美人儿。这是“小狐臭”。狐臭是通用字眼,小狐臭,则是他为那些轻微腋臭起的专用名词。你很白,很润泽,那肉捏着会有很好的手感,握紧了撸你的手臂,会有弹性鲜活的起伏。可你的腋下汗腺稍有些发达,你稍有一些胖,奔波来奔波去,海南这么热,你能少出汗吗?攒在腋下能不臭吗?你可能会在有风时,抬起手臂散散腋下的汗,感到腋下凉丝丝,你也经常在身上、腋下洒香水,檀香、桂香、花露香,可毕竟不能完全遮掩住。有时香臭混合,不是使香加浓,就是使臭加浓。你知道吗,香臭原本相连。对立物都在两个极端上相通。非洲森林中有一种狐狸似的小兽,放出屁来极臭,几十米内能使人窒息,使一切追捕它的野兽仓皇逃窜,可这臭屁扩散到几公里之外,就变成奇香弥漫,使人流连忘返。你还是少洒些香水好,多洗洗腋下,多换换衬衣好。凭我的经验,你这样下去会变成大狐臭的。到时,不仅我古小藤的鼻子能闻见,通常的鼻子也能闻见了。再洒香水就没用。不过,我心中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你这样肥嫩的妞儿,你其实不该紧身装束以示苗条,更不需节食,再白胖些才好呢。你对别的男作家比我殷勤,我看在眼里,轮着我报复时,我一定要掐得你遍体伤痕。古小藤想到这儿,突然要放屁,他不愿如那帮伪君子一般把屁憋住,但他也确实不能当着这些小姐开炮似的嘣嘣响,他装着观看旁边一丛矮树的叶子,溜溜达达走过去,与热闹的人群有了一个距离,然后半憋半响地放了几个。多余的气压释放了,快感了,他立时感到精神畅达,抖擞起来,想到要搞文学了,要写小说,写诗了。他先看到了那一排排椰子树,十几米高,直直的主干,粗粗圆圆,无一根枝杈,到顶是树冠,簇拥着大大小小的椰果,黄的,绿的,树在热风中懒懒地,例行公事地微微摇晃着。他想到了它的根,在泥土里纵横盘错,像千万条蛇缠在一起,绞杀泥土,泥土被它吮吸着,黑色的汁液被千万支唧筒抽着一样,集中到树干,再像大马力水泵一样源源不断送上树冠,在太阳的暴晒下蒸发,都被太阳这贪得无厌的雄老公吸收了。它要把女人(大地)往死里吸,往干里榨,它那燃烧的欲望永远是燥的,热的,难以被阴凉汁液滋润平静,它抖动着火焰的鬃毛,张着火盆大口,把一个又一个女人的乳房吮吸瘪了,枯了,变成沙丘,把一片又一片土地烧干了,遗弃了,变成戈壁,它把那么深、那么凉的大海都烤热了,拼命吮吸着。他恨这雄老公。他仇视它。〔为什么仇恨?一个男人恨太阳,正是雄性对雄性的嫉妒。是一个男人对父亲的仇恨。恨他霸占了母亲。大地不是母亲吗?古小藤渴望像蚯蚓一样钻在泥土中,不是恋母情结吗?可他从小没得到母爱呀。他是恨母亲的呀。这就很难分析了。所爱者得不到,就转为恨?〕他又想钻到黑湿的泥土中去了,他可以变成树根,变成蛇,变成蚯蚓,他在阴凉凉的泥土中扭来扭去,他仇恨一切从缝隙射进来的阳光,他会用牙去咬每一缕阳光,把毒液注射进去。他要毒死太阳。他的仇恨,就是从仇恨太阳开始的。小时在河边割草,太阳晒得他肩背脱了皮,他趴在树下湿凉的泥土上喘着,泥土抚慰了他。
汪吠,是这里最年轻的男性作家了。二十五六岁。是个面庞黝黑而又俊气的小伙子,眉毛黑,眼睛更黑。他拘谨而寡言,和每一个人握手都显得局促,面对年轻漂亮的女性,尤为窘困。他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觉得海南岛像个烤白薯的火炉子。飞机停稳,探出头,下舷梯,出机场,来人接,戴金丝眼镜的老头,没戴眼镜的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像蛤蟆跳来跳去,女人的眼光水一样荡来荡去,各种微笑在阳光下扭动,变形,拉洋片似的在眼前掠过,绿树阴阴险险,人太多了,太乱了,可又像到了荒凉沙漠,发白的阳光往下晒,袅袅的烟气往上升,所有的直线都变成曲线,表姐的裙子在老家山区飘了起来,那儿有一座白房子,还有一座红房子,还有一堆青色的石头,石头是干旱的,周围有枯死的黄草和沙砾,到了干涸的河滩中,才见着一点潮湿,沙地上留满了大小野兽的爪印,你盯着它们,猜测着:狐狸?兔子?刺猬?狼?野狗?然后又回过头,发现自己也留下了脚印,是人,还是个挺优秀的男人。他优秀吗?他的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机票,它还有用吗,还要验票吗?不要了,还要留着它报销吧?到底还在不在,再拿出来看看?怕它咬自己一口。他觉得空气挺粗糙,像木锉一样锉着他的后脖颈,疼,痒。他有点怕这两位美丽的女性,他更愿意和海南文化局的老干部握手,老头挺和善,秃秃的脑袋亮晃晃的,叫什么名字?胡长老?怎么叫这名儿?出过家?不是。就这名儿。和胡长老握手,自己安心些。他受不了太漂亮的女人、太伟大的男人,他会发抖,会口吃,会出汗,他想扭身逃走。他愿意和温和的人在一起。他更愿意独自一个人坐在小屋内(他喜欢小屋),点上一支烟,看着烟缕缕上升,凝视着,恍惚了,幻觉出各种图画,一轮红红的圆月,或者太阳,或者一朵圆圆的红花,有时,会有一把金钥匙闪闪放光,在一个圆盘中,被一双洁净娇嫩的手端来,窗外会出现一根木桩,拴着一匹白马,白马踏着蹄子,披着红鞍,马的眼睛大而善良,像慈祥老头,会有一串葡萄在幻觉中出现,紫色的,玫瑰色的,然后是黄昏,有孤独的妇人在河边远望,她脚边有一只木桶,木桶边是小河,浅浅的,河对面是有草无草的地,淡淡的,像图画中的空白,扩展到远方,地平线也融化了,虚无了,风吹折一枝树杈,斜落下来,一个惊叹号,烟烧着指头了,不觉得疼,沉思着,从容地摁灭烟头,指头被烧得吱吱冒烟,挺好闻。〔大写特写一个个人物的感觉,哪个读者能读下去?不管。这不是一部传统意义的小说。读者不必着急,惊心动魄的故事就要开始了。人物表一列完,你们就知道悬念的力量了。上帝的形象在我眼前出现,他穿着长袍在空中俯瞰。对了,我将把上帝也作为一个人物写出来。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我目前的感觉把握住了他。那是一个上帝。我要把你描绘下来。现在还来不及。各种形象、故事、思想、情感有时是一起涌来的,可人类的语言文字注定要一字一字写。这样的语言,这样的交流方式早晚会被突破的。我相信语言是人类最奇妙的东西,我又相信,超越了语言,人类才能进入更高一级的智慧。在另一个宇宙,可能无语言,或者有语言,也不需要一字一字地说。它也许如同意识一样带着亿万种丰富的信息一下子都来了,都去了,都表达了,都接受了,都交流了。你我相互一看,你的万千意识,我都悟到了。〕汪吠的手被美丽的蓉蓉抓住了,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枯瘦如柴,虽然他并不太瘦,又觉得自己黑得难看,虽然他穿着衣服。我看过你的小说。女记者的微笑很纯洁,很动人,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孩子般的,这让他心理稍稍平衡了一些。他受不了美丽的女性,更受不了深刻的女性,美丽而深刻的女性尤其使他万分恐惧,但美丽而单纯的女性对他压力小些。他懵懵懂懂迎视着对方,好像说了一句:你看过哪一篇?好几篇。喜欢哪一篇?都喜欢。他又稍稍自如了一些。他最喜欢童年时代男孩女孩过家家时的友好和亲密无间。他脸红,感激,笨拙而不适宜地说了一句:我会为你写一篇小说的——或者是一首诗。太好了。蓉蓉快乐地拍着手。立刻引来几位男作家蔑视的目光:你太会献殷勤了。——他在目光中读到的。他脸更红了,蓉蓉却更热情地和他说笑,时间比别人都长。他感到了,又骄傲,又兴奋,又忐忑不安。他生来害怕人的目光。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冷、最锋利的东西。自己的躯体经不住它们的穿刺、宰割,他感到自己出汗了,额头、脊背、手心。你热吗,受得了吗?蓉蓉问,知道他来自荒凉的大西北。他说:有点,不算热,不要紧。你会游泳吗?不会。我什么都不会。那你会什么?我?我会爬山,爬树。她笑了,快乐地笑了,笑得泪水闪闪地溢出来。我还会的就是写小说,写诗。他老老实实地补充道。她抓着的手没松,笑得把脸贴在手臂上,这样,他和她的手臂就像拔河的绳索一样抻紧了。他握着她的手,感到着她脸的重量和笑的震动,感到了她身体的年轻和善良。他喜欢她了。当他坐着汽车去宾馆时,一直想象着他和她手拉手赤着脚在海滩上走,孩子般快活地聊着天。
周宝定,最后一位男性作家了,论年龄并非最小,(有三十多、四十来岁?)论文学地位、知名度也并非最低,怎么把他排列在最后?这是直到此刻自己才决定写进来的一个人物,他或许是缺乏鲜明的模特,他或许是个概念的性格。他综合了我熟悉的几个人,因为没有一个中心模特,他变得飘忽不定了。几个人都在我眼前叠印。他的相貌?可能是这样的:壮,头发挺长,脸挺蛮横,样子既像工人,又像军人,像文人,像武术家,像拔刀相助的绿林好汉,像渊博的学者,又什么都不像。他野心勃勃,自视非凡,要成为世界一流的大文豪,在国内曾轰动一时,可近一两年写不出东西了。他憋得要爆炸了。他每日在家中兽一般走来走去,抓起沙发上的文学刊物就摔,就撕。这帮浑蛋,写的什么东西。这帮评论家,就会肉麻地吹捧。一群臭文人!妻子劝了:你别看它们不就完了。他火了:我看了,怎么了?我看了才好骂他们。骂一通,气泄了些,坐下。似乎很平静,问妻子:你说孟达、金兆良、古小藤写的小说怎么样?妻子瞟了他一眼,垂下头织毛衣:不怎么样,我看不下去。他横过头怀疑地瞅着妻子:你说的是真话?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他又问:怎么不怎么样?妻子说:我觉得不怎么样。他又火了:你别这样安慰我好不好?一摔刊物腾地站起来。他暴怒了,把刊物一本一本往地下摔着,踢着,破碎的纸片飞舞起来。几个作家的封面彩照飘飘荡荡,他愣了一会儿,看着他们飘荡,然后捡起来,盯着他们:瞧你们得意的,老子看不起你们。又过一会儿,平静了:他们写得不错,比我现在写得好,所以我受刺激。妻子说:整天这么痛苦受罪,搞什么文学?他说:我就是要搞,我才不认输呢。妻子说:你成天发疯,不等超过他们,就该脑溢血了。他瞪起眼,想发火,想了想,又没发。妻子说得对。一个男人,输了在老婆面前发火,最没本事了。可他一趴在桌上写东西就头大,就发怵。他不愿往写字台那儿走。要伟大,要哲理,要创新,要突破,千万个意念涌上来,弄得他头脑发胀。他也知道应该松弛,“要松弛,要自如,要随意”。他写下这几句座右铭,可这座右铭又成了新的意念和“主题”,越发不松弛了。他不甘心随随便便写东西,要写就一定要振聋发聩,超过自己,又超过别人。否则宁可不写。于是,就一直“没写”。他几乎每日都在暴躁中生活,觉得神经快支持不住了,接到游览海南的邀请,他下决心来了。先放松放松,松够了,灵感来了,再说。要有点大家子气。他走下飞机,直直地,军人般立在这儿,平平地,政治家一样扫视着周围。他观察着海南,用政治家、经济学家、哲学家的目光(自我要求)打量这一切。冒出的想法:说不定此行会抓住什么大题材呢。一路上和作家们说说笑笑。像好朋友。也是好朋友。可就是这些人让他每日抽风。他有时生成一种恨:一刀宰了你们。可是,他又想:倘若飞机失事,只留下他,把这些人都摔死了,他真正觉得没意思。离开了这些刺激他的文坛对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太没劲了。这说明他好斗,不怕强手。他的自尊心又得了点平复:自己还有男子汉气。有魄力。周宝定愿意表演大家风度,他说笑,握手,把作家朋友们介绍给海南的主人。进而爽朗地提出:咱们晚上来个舞会,蓉蓉、黎曼,二位小姐来吗?她们笑了,早从轶闻报道中知道他是舞蹈专家:你得教我们。他一拍胸脯:我包了。然后又转头冲同来的几位女作家笑笑:对你们的包教合同也仍然有效。
想把我们都占住啊。一位女作家笑着讥讽了一句。
构思与意念:小结一下
△ 原来准备简扼罗列出多种开头方法,再从中抉择。然而,才到第二种开头,就洋洋洒洒写开了。决定:就这样写下去,不再罗列了。
△ 人类的发展是由低等动物到高等动物,由动物到人类,由原始人类到现代人类,由童年到成年,由形象思维到抽象思维,由农村到城市,由泥土到高楼。而艺术恰恰要走逆向的道路:由高楼到泥土,由城市到农村,由抽象思维到形象思维,由成年人到儿童,由现代人到原始人,由人到动物,由高等动物到低等动物,一句话:由高度理性化到混沌、初级的感觉化。这是写作中的收获。
△ 除了要写一个上帝,准备再写几个动物。狗?鸟?猫?蛇?蚯蚓?人未必不能把握动物的意识。
△ 描写农村,描写泥土,描写儿童化的人物,描写动物及动物化的人物,写使人暴露动物化感觉的生活,苦难,饥饿,伤亡,野蛮的厮杀,描写恶劣的自然,这一切使艺术从繁文缛节的文明装饰中挣脱解放出来,回归生命原始的鲜活与血肉。
△ 要用绘画、摄影、电影的手法来表现复杂、纷繁、同时发生的各种运动。绘画、摄影、电影的重要艺术手段就是角度的选择与变化。作家无疑要善于丰富变换自己的镜头。画面的丰富性不仅在画面内形象的丰富性,还在摄取的镜头、角度的丰富性。电影中的各种手法,长镜头、特写、蒙太奇、慢镜头、快镜头,都可以灵活运用。世界的不同图画及真理,原本就是通过不同的角度发现的。
△ 该给自己描绘的每个人物确定一种颜色。如严圣堂是银白色,有时是藕荷色;孔然是憔悴而色情的黄色;潘耀兴是带花点的灰色;孟达是铁灰色,或者黑色、铁青色;肖国庆是蓝黄两面色;金兆良是红色或蓝色,或马的栗色;倪阳是粉白色;陈本来是褐色,枯黄色,或葛藤色;古小藤是土黄色,粪便沤成的黑色,蚯蚓的肉红色;汪吠是青灰色;周宝定是酱肝色;蓉蓉是白色与红色;黎曼是奶油色;胡长老不知什么颜色。
故事在继续:人物表(二)
〔注意:真正的情节或许开始了。〕
参观团中女作家四人。
在文学这个领域内,如在许多领域一样,男性占绝对优势。生理学家、心理学家们一再说,就大脑构成,就先天的素质,女性更适合搞文学艺术。可惜,这种理论未得到实践的支持。理论家们或许会说:这是社会原因造成的。将来,男女获得了真正的平等,女艺术家就会占有优势了。可惜,那时大概还不会这样。那时,人类或许已没有了艺术。造成艺术的是综合的因素。天下任何事情只考虑一方面是得不到真理的。
文学艺术,有人说,是实现现实生活中不得实现的感情、欲望、冲动。或许有些道理。文学艺术是人类另一种更巧妙的梦。被压抑的、不得实现的欲望在这里表现出来。我们由此就理解了:政治抱负、权力欲望、使命感、改革社会的宏图等方面的失败何以造成那么多男性作家;而爱情方面的失意又如何造成那么多女作家。我们也便知道了:生来优越的女作家很少,漂亮的女作家也少。
爱情方面的痛苦、压抑、不得满足,造就了大多数女作家。她们在文学中完成女人的征服。
〔女作家们,请不要生气。回忆一下吧,回忆一下在你青春冲动的年龄,爱情方面的境遇与你文学理想之间的联系,再想想你创作的经历,是痛苦造成源源不断的创作,还是幸福?当你充分享受女人的幸福时,写字台上的事业是否还有那么多梦幻般的激情?〕
卢瑞芬,第一个在主人面前亮相的女作家。因为她一下飞机便走在最前面,因为她人高马大(请允许我用这个词汇传达她给人的感觉),脸盘大,嗓门大,笑声大,动作大,气魄更大。她豪爽得很,一群人都在她说笑的笼罩下,指东唤西,好不威风。她以有男子汉气自居,每每讥笑一些男作家的作品是忸怩作态,胭脂气。她有意甩开自己的膀子,抡着背包,“浩浩荡荡”地走路,“浩浩荡荡”地说话,这空间,你们不敢放开身量占,我来占。她欣赏力度美,气势美,阳刚美,喜欢和魁梧(身材与思想)的男人交谈,她抽烟喝酒,总要把男人比败,她于是畅行无阻,在作家的任何聚会上都理长气粗,有无数的朋友。男人们忘了她是女人,对她随便亲热、哥们儿;女人也不注意她是女人,并不与她争风吃醋。所以,她朋友忒多。谁谁是她第一铁哥们儿,谁谁是她第二铁哥们儿,她喜欢这样排队。我宣布,大家在主人导引下,坐上大轿车,车刚一开动,她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说道,我宣布!她又说了一遍,为了压倒众人的说笑:根据最新表现,重新调整名次,我宣布孟达目前是我的第一铁哥们儿。潘耀兴这小子不够意思,下飞机不帮我拿行李,现降为第二铁哥们儿。古小藤表现一般,还是我的第三铁哥们儿。人们哄然大笑,她便得到满足,坐下来,在座位上很有劲儿地颠了颠,和旁边一个清秀的小伙子聊天,这是一位刚从杭州调到海南岛的青年诗人,叫茅弟。身材修长——像被精心修理过一样,文文雅雅的长发披在一边,脸很白皙,手指(她注意了)长长的,清洁的,优雅的,他的诗在中国首屈一指,世界文坛上也被称道,他在欧美周游朗诵自己的诗作,接受鲜花般涌来的荣誉。她既然是艺术家,就知道他的艺术造诣,仰视他的才华,没有力量贬之为胭脂气;她既然是女人,就知道他是个男人。他矜持而又诚恳,温文尔雅,所言之艺术朦胧神秘,她的嗓门不由得放小了,虽然还是豪豪爽爽地讲话,却没有用“他妈的”“这小子”“哥们儿”之类的痞话。她提着问,确实想在艺术上学点东西,他如实回答着。你那首诗,《假如我创造世界》,是怎么写的?他说:我半夜醒来,听见外面下雨了,房檐滴着水,滴滴答答,我静静地听着,非常感动,好像自己变成一滴水滴到这个世界,又从这个世界滴下去。听到天亮,我就趴在床上,写了那首诗。一口气写的?她问,因为她写东西很吃力。当然是一口气写的。后来没改?没有,就是誊了一遍。她感到着对方的才气。那是她所缺少的。在他旁边,她感到自己身体的粗大了:胸围粗,腰围粗,臀部大(平时她总嘲笑那些把“屁股”说成“臀部”的酸男人),腿也粗。沙发式的双人座位,她占了近三分之二,他那么细,她那么粗。她不由得紧挤着扶手往这边让了让,肉紧紧的,没让出什么宽度来。一坐下,她的屁股(这会儿,自我感觉怎么又用开“屁股”二字了?)大腿就卧开了,除非欠起点,不落实地坐,才能收回点宽度。她又体验到从少女时代就体验到的自卑了,男人面前的自卑;但同时又升起一股股自我支撑的蛮横,在男人面前的蛮横。老娘看不上你们这些小男人。她心中恨恨地嚷着。茅弟隔着座位间的通道,和另一位女作家沈丹丹交谈了。卢瑞芬立刻感到了对沈丹丹的嫉恨。她不仅恨小男人,更恨小女人。隔过茅弟,她嗓门挺大地问道:丹丹,你小孩儿多大了,咋不带上他来?她没忘记自己是独身女人。
沈丹丹是女作家中比较好看的女性。三十多,面嫩,像二十六七。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聪明,端庄,秀气,还有些贤淑气。唯她有个正常而幸福的小家庭。一个女人,即使是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未必愿意和优雅有趣的男人交谈时,有人来提醒她做母亲的身份。她多少能明白卢瑞芬的潜意识,稍有些恼怒,但还是自然地笑道:他三岁,我当然不能带他来,那成什么了。卢瑞芬的问话又横着捅过来了:你那孩子谁带着?你先生,还是父母?沈丹丹感到了对方的讨厌,但仍温和地一笑:他父母帮着带呢。卢瑞芬还想接着问:你爱人是干啥的?话未出口,沈丹丹已不露痕迹地把话截住,接着与茅弟聊道:后来,你怎么到海南的?似乎卢瑞芬已不在场。我来这儿玩了一圈,就调来了。茅弟回答。二人的话对应上,又不中断(沈丹丹从从容容不让它中断),卢瑞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愣了一会儿,终于扯着嗓门和前后说开了。沈丹丹这才放松下来,和茅弟自在地聊起来。也开始注意起窗外的景色。这是海口市,小城,有的街道还可以,楼群夹着柏油路,有的就很破陋,尘土飞扬,路边的椰子树、棕榈树上蒙着黄茸茸的尘土。三轮摩托突突地跑来跑去,拉着左右张望的客人,开车的黝黑瘦削,有的还衰老,一看,就是从人力三轮车过渡来的。她收回目光,和茅弟谈起艺术:你的诗,画面感很新颖,不少搞美术的人很欣赏。她没有说出她的丈夫是美术学院讲师。茅弟说:我喜欢音乐和绘画。两人谈得很融洽。沈丹丹觉得此行很好,她很愉快,她的眼睛,她的周身都洋溢着女性的微笑。
〔对这位女作家,挖掘得还不够真切。进入她的思维了吗?自己的思维与她合一了吗?能像她那样感觉她的全身了吗?自己能由一个男人变成女人吗?想象着自己身上的女性器官,好了,接着写她的感觉吧。〕
还是沈丹丹。谈话中断了,她半垂眼帘坐着,含着微笑凝视眼前,不知想到什么了,丈夫?儿子?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匀匀称称,既不过度强健也不软弱:乳房在衬衫下颤着,既不过于硕大,也还有些隆起;她既不性欲亢进,也还甜甜热热地有着性爱;她不疯狂,但喜欢男人长久的爱抚,也喜欢长久地爱抚男人;男人压在身上时,她愿意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轻轻地抱他;男人的头埋在她大腿上时,她坐着,用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她也愿意像小猫一样蜷在男人怀里,任其爱抚。她还愿意嗑着瓜子,喝着咖啡,悠闲自在地坐在藤椅上写作,听着丈夫在身后的床上与儿子玩乐。她三分之一愿做大女人(母亲,照料丈夫的妻子);三分之二愿做小女人(女儿,受丈夫溺爱的妻子)。她也愿意在外面做一个自由的女人,当然,她又希望有一个家庭做可靠的根据地。她不喜欢太累。她偶尔也织两针毛衣,更多的时候是温温暖暖躺在大沙发上,听音乐,吃糖果,让丈夫给她拿枕头。
艾小乔,又一位活泼的女作家,外号小麻雀,三十多岁,矮小,纤瘦,娃娃脸,戴着眼镜,像个大学生。你一叫她,她就一蹦,双脚落地出现在你面前。她热烈过,疯狂过,拼命过,痛苦过,追求过,热恋过,结过婚,离过婚,独居过,同居过,出过名,狂妄过,抖擞过,燃烧过,糟糕过,苦闷过,孤独过,窒息过,幸福过,压抑过,在电视屏幕上风光过,把自己关在斗室里恸哭过,她就是她:只为今天活着,只为此刻活着。是全部的人生格言。她绝不回头看走过的路。人生的意义就是此刻。今天领了稿费,看见喜欢的项链,就一下买了挂在脖子上。明天没钱花了,她可以借饭票去机关食堂买饭。痛苦了,她可以独自缩在没有暖气的单身宿舍里,窗外西北风呼啸,她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哈着手写作,稿纸雪片般纷纷扬扬,堆了一床,天亮了,她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墨水洇蓝了一大片床单。人生没有背面。这又是她的格言。她只看面前的事。车在宾馆大楼前停下了。一下车,她就把一个复杂的问题——两人一个房间,谁和谁在一起?这种组合涉及多边人际关系——挑明了:沈丹丹,咱俩住一块儿。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她并不在乎另外几位女性的看法。
〔该承认,自己还没有很好地进入这几位女作家的意识。有人讲,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别人的意识,作品中各种人物的意识流,不过是在写自己的意识流。过去,我相信这观点;现在,我不信。人是可以相互感觉的。有难度就是了。把其他人物改变成自己容易(这是绝大多数作家在做的事情),人人习惯以自己取代他人;但把自己改变成他人,消灭自我,就不容易了。绝大多数男人,来世还愿做男人;绝大多数女人,来世还愿做女人。说明:把自己变成一个异性人物就更难了。我将这样做。〕
〔披露一个构思:亲爱的读者,往下某个时候,你们或许将看到这些作家是如何写小说的。我将把他们写小说的过程写下来。〕
这是夏菁了。身材挺拔,脸却不能恭维。小三角眼,V形脸,不少雀斑。为了更便于从多种角度研究她,我们把她的情况详细介绍如下:三十八岁,出生在中国南方,有个不怎么好的家庭,父亲很早就抛弃了母亲,母亲把她从小带大,中学没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到西北建设兵团插队。结婚,离婚,二次结婚,又离了婚,后来搞开了文学,“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成了新潮派作家。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公斤上下,冬天稍胖些,夏天略瘦些,肩窄,身材也窄,上身侧看薄薄的,正面看,直直的,谈不上曲线,腰和胸一样宽,腿长,直,没毛病,然而太细,皮肤不好,不是说有多粗糙,而是不光润,没弹性,胳膊细长,大小臂差不多,没有匀称柔和的线条,毛发发达,头发浓密。因为这一切,她不喜欢游泳,不喜欢穿无袖裙,喜欢跳舞,喜欢穿风衣,喜欢穿长大衣,喜欢披大氅,这样打扮,远远看去,高高挑挑,挺挺拔拔,风度翩翩,她似乎是急性子,说话很快很多,不耐心听对方讲,总想她张嘴,并伴有急躁的手势,你会觉得她走路也急匆匆的,及至和她相挽着对舞,又感到她的身体挺软,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干硬挺直,若是舞厅内灯光朦胧,她与你慢慢舞着,扬着脸媚媚地笑着,声音软软地说着话,目光中流动着诗一般的憧憬,你真会想到“朦胧美”这个词。你若是个男作家,她一结识你,就会问:你现在写什么呢?你一天写多少字?你写长篇小说打底稿吗?拟提纲吗?你又有什么构思?你敏感到:她在和所有人比较。她同样不甘弱于男性作家。她从小争强好胜。绝不愿做男人的附庸,绝不愿做贤妻良母。她喜欢扮演职业妇女的形象,旋转着风衣刮来刮去,更喜欢当一个光荣的女人,走到哪儿都有男人的崇拜。她喜欢身边有无数的骑士。奇怪因而才是正常的是:她的骑士都不在文艺圈内,而在那些对作家圈陌生因而也充满神秘感的人中。有的是理工科的毕业生,有的纯粹是漂亮小伙——工人或待业的,可以忠心耿耿为她当骑士,胳膊上搭着她的风衣,上车为她抢座位,逛商店提网兜,舞厅里跳通宵。她对妨碍她的人,有着恨恨的情绪,对伤害过她的,更是终生记仇。一日三餐吃得并不多,但从早到晚糖果点心,零食不断。她不喜欢太晴朗、太明亮的时刻,喜欢薄雾的清晨,烟霭的黄昏——更适宜的是暮色昏蒙的傍晚。当万物朦朦胧胧时,她往往陷入恍惚忧郁,目光中竟然也荡出水的波光。她喜欢白色的雾,更喜欢蓝色的雾。她会含着忧伤的目光,在雾岚飘荡的河边款款而行,心不在焉地揪着柳丝,陷入各种梦境憧憬,她多半成了故事中令人怜爱的落难公主。小说开始了,她独自在天寒地冻的铁路边走着,前后荒凉,狼嗥,狂风,围巾狂舞,她埋着头,狼群包围过来了,她恐惧地四下张望,狼群闪着绿火逼近了,她发抖了。恰在此时,一个英武的猎人骑着快马,挥着长刀,排山倒海地来了,狼群被砍杀逃窜,她昏倒在他的怀中,梦中感到颠簸,他的马驮着他们向森林的小屋走去。她一生执着追求,自认为是理想主义者。她关心文明进程,批判传统势力,她常常回忆起少年时代一个深深烙在心中的故事。海边有一个村庄,有一个美丽极了的姑娘,一天,一个神仙般的老人路过这里,为她算了卦,说,以后会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王子从海那边来接走她。她相信了,一日又一日在海边伫立眺望。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没有人来。她几乎痴了,呆了,还是每日站在海边。她不顾风雨,不听劝告,把求婚的人一一拒之门外。她的头发早已不那么光泽了,眼角也渐渐露出浅显的鱼尾纹,可她还是日复一日地等着。人们不再管她,她站在海边就像一尊石雕。又多少年过去了,她成了方圆百里的一个传说。人人知道她,人人又忘了她。有一天,一个有钱的商人乘船来到这里,见到了她,也知道了她的故事,看到她还美丽,他爱上了她。他把船开走了,豪华地装饰一番又来了。驶到海边了,这时,商人预先买通的一个人告诉姑娘:那是王子来了。姑娘木呆呆的眼睛转动了,亮了,她看见金碧辉煌的轮船驶近了,看到它靠岸了,里面走出一个穿着高贵的男人,那一定是她多年盼望的王子,总算来了,他牵领着她,踏着搭板上了船。她在海这边永远地消失了。夏菁每每想到这个故事,就惆怅不已。她越来越明白,人生的追求可能就像这姑娘。你的理想永远不可能真正达到,你的理想似乎又达到了。她的每一篇小说,都在写一个女主角对幸福爱情、理想生活的追求,那么忧郁,那么动人,又都在悲剧中结束。是她自己一天又一天在海边等待眺望?现在她不缺男人,不缺爱情,可那都是商人假扮的王子,不是真正的王子。于是,她依然在雾气荡漾的清晨惆怅地散步,于是,她又到小说中去等待,把自己变成大海边的传说。然而,她不愿承认的是:现在每天驱使(也是迫使)她坐到写字台前的是功利心,是要当作家女皇的野心,是对所有作家的嫉妒。
〔故事呢?你许诺读者的故事呢?自己突然明白:要有故事,是为了迎合读者。而读者的存在,是影响写作的一个巨大因素。还有特殊的读者:编辑、评论家,他们的存在无疑也影响着作家的创作。
还有哪些因素在影响小说发展的轨迹?
要研究人类——这是一种高层次的功利。
要研究艺术创作——这又是一个低一些层次的功利。
征服读者,或许是更低层次的功利。
以上:目的的影响和支配。
还有,现在已经介绍了部分人物,那么,就要介绍下去,介绍完。这是思维与描述趋向完整性的规律在起作用。
等人物表列完了,就可以冲突起来,展开情节。这是小说写作传统在起支配作用。
还有很多。总之,写作,是故事中时间、空间、人物的运动,同时是作者意识与语言的运动。这个运动受着各种目的场、意念场(作者的)、文化场(社会的)影响。要确定它的发展方向,是件极复杂的事情。〕
代表团中还有几家出版社与刊物的负责人和编辑。
〔一位朋友看手稿看到这里:你这人物表列得这么详尽,读者可能早不耐烦了。
我答:好,往下人物介绍从简,等故事发展起来再展开。
在非原则问题上,可以照顾大众审美习惯。〕
魏海蛟,男,四十多岁,魁伟,目光鹰隼一样阴森,东方出版社副社长兼《东方》杂志主编。
许文义,男,五十岁,清瘦,单薄,大眼镜,小脸,文质彬彬,南风出版社副总编辑,《南风》大型文学刊物副主编。
皇甫玉华,女,五十二岁,黑,胖,矮,精力过人,不断地说笑,声音洪亮,是《西域》大型文学刊物的编辑部主任。
舒香姬,女,四十五岁,打扮得像个二十岁的小姐,那么文,那么娇,那么多眼风,又那么多尖刻,嘴唇那么薄,说话那么不饶人。《北国》杂志的小说组组长。
罗忠,胖胖的,忠厚的,拘谨的,认真的,对任何人都是礼貌的,客气的,点头的。《中原》大型文学双月刊的编辑部主任。
东南西北中都有了。
陪同作家参观团在海南活动的海南方面人士有:
女记者蓉蓉;
女记者黎曼;
年轻诗人茅弟;
老干部胡长老;
这些都已出现过,介绍过。还有一个人:孙维林。三十多岁的青年作家,男性,眼睛很聪明,很灵活,有着察言观色的闪烁,办事极其周到细致,让你事事感到舒服。他将一路负责参观团的食宿、旅游等各方面的安排。
完了,参观团内一共二十人,加海南方面五人,共二十五人。
还将卷进什么新的人物,那是后话。
这个集合体,在今后的一些天,将遇到多种平凡而离奇的事情,表演人性的各个方面,各个层次。
特别是嫉妒。
对读者的声明
这部小说全是虚构的,它将几十个人物假定地集合起来,放在一个试管中,进行人性之研究。
要郑重说明的是:我绝不想玩弄有些作家喜欢玩弄的“纯属虚构”的声明游戏。我之所以不愿照写真实的事情,是因为那样太限制艺术想象。
这部小说需要:故事的虚构性,人物的虚构性。
作者友好又善意地告诉你们:任何人对号入座都是没有道理、没有必要的。作者无意为任何一个人画像。
你们理解这一点,也相信这一点。
太好了。
构思与意念
△ 写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感觉:我厌倦一切具体的、真实的环境背景。我似乎不想写海南岛的风物,不想写一九八五年的时代特征,我以为,这更是一部抽象化的小说。是一部没人知道时间与地点的小说。这种抽象感,不是我写作前的追求——从我整个写作的构思过程就可以看出,但它现在形成了,云山一般屹立在我面前。我不知如何对待它(抽象感)。我将听任我的笔流动。我的直觉将做出回答。
△ 捏造“抽象”,追求“抽象感”,是艺术家的一种矫情,做作;但“抽象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就要有勇气和灵感来把握它,描绘它。
△ 普通人荒诞于执着;艺术家(现代的)却执着于荒诞。其实,都荒诞又不荒诞。艺术家执着于荒诞倒是很荒诞的。或者说很可笑的。荒诞感也是能执着出来的吗?一切都该是自然而然的。
△ 一个世纪前的艺术家告诉人们生活是有意义的,他们挖掘各种意义;一个世纪来的艺术家告诉人们生活是无意义的,虽然他们自己在拼命而认真地写作。(无意义还写什么,莫非那意义就在于揭示无意义?)已经说过的意义再重复是毫无意义的,(看,这是在用“意义”作价值判断。)不如说无意义引人醒悟;而无意义已说得过于时髦了,没必要再重复。我只想发现新的真理,只想说未被人说过的话。
△ 在适当的时候,我将写出《嫉妒心理学概论》之目录,供读者阅读这部小说时参考。
对读者的郑重声明
写到这里,才发现一个很大的错误:作家参观团不是乘飞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