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演艺界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风光固然风光,待遇也很丰厚,但她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当恶劣。演戏、拍电影原本就是一桩大苦事,“金嗓子”周璇为香港永华公司拍《清宫秘史》时曾说:“泪水积起来可以洗脸!”再加上那些军阀、政客、豪商对她们的美色垂涎三尺,恶少、地痞、流氓、拆白党也想从她们身上揩油,还有黄色小报散布流言,大泼脏污,如此一来,女明星被玩弄遭践踏受诽谤而至于红颜薄命的悲剧就连轴上演。刘喜奎躲得开大军阀曹锟和张勋的百般纠缠实属万幸,但她的丈夫崔承炽死得不明不白;白玉霜蒙冤入狱,受尽日本人的凌辱;胡蝶被军统特务头子戴笠包占两年多,有家难归,直到戴笠的座机在戴山上撞个粉身碎骨,她才重获自由;周璇受拆白党朱怀德的鬼话诓骗,失财失身,落下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艾霞和骆慧珠痛感人心冷酷,社会黑暗,先后服毒自杀……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女艺人天生就比常人多愁善感,更容易因为切身的痛苦和绝望自寻短见。阮玲玉服药自尽就是典型的例子,她先是被两个男人玩弄和欺骗,然后又成为不良媒体的箭靶,最终顶不住强大的社会压力,超量吞服安眠药而魂归西土,她死时年仅二十六岁,光华远未吐尽。活着的女明星中,不少人早早息影,远离是非之地,性格刚强的或许能挺到头,却难免伤痕累累。秦怡在晚年感叹道,她一生中有三大不幸,其中之一是她从未尝到过爱情的甜密滋味,以至于在多部激情戏中找不准感觉,表演难尽人意。可以这么说,女明星的悲剧不是孤立的,从中很容易看到那个社会淫邪狰狞的面目。谓予不信,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电影明星阮玲玉的自杀之谜就是典型事例。
小时候,阮玲玉家境贫苦,父亲死得早,寡母何阿英带着她在上海的一位张老爷家帮佣。这位张老爷是商场中精明的“土拨鼠”,家财颇为雄厚。他安富尊荣,饱享齐人之福,共有一妻八妾。他的正房夫人是个一惹就毛的醋坛子,典型的“门前清”,那八位狐媚娘无一人能踏入张家大院。好在这位“河东狮子”的肚皮十分争气,齐刷刷生下四大金刚:长子慧冲,二子晴浦,三子惠民、幼子达民。日后,这兄弟四人与上海影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其中尤以张慧冲和张达民涉足最深。张慧冲主演过武侠片《莲花落》《好兄弟》等片,他外表俊朗,造型洒脱,颇受影迷喜爱。张达民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是阮玲玉苦命和短命的总祸根。
张家四少爷在交际场上见多了浓妆艳抹的千金粉黛,阮玲玉却是清水芙蓉,天生丽质,她的美是超凡脱俗的美,淡淡的幽怨在眉眼间若隐若现,更加楚楚动人。张达民戴着宽边金丝眼镜,穿着挺括的西装,脚蹬锃亮的皮鞋,日常扮演着护花使者的角色,他的殷勤周到和体贴温柔适时适地地俘虏了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女阮玲玉。
十六岁那年,有两件事决定着阮玲玉的命运:一件是女主人诬陷阮母何阿英偷钱,将她逐出张府。老娘唱白脸,少爷却唱红脸,张达民出面租房,将阮母安顿得舒舒服服,里里外外多加照应,从而赢得了阮玲玉的欢心。另一件则是阮玲玉为生计所迫,从崇德女校退了学。当时,她不及细想,只单纯地认为跟定一个老实、温柔、多情的男人,孝敬母亲,共享天伦之乐,这样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殊不知,她的一念之差铸成了终身大错。
阮玲玉年少孟浪,跟张达民同居等于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泥。结婚不像结婚,恋爱不像恋爱,这给她的人生预埋了一颗结结实实的悲剧种子。狂蜂浪蝶摧花辣手一旦向阮玲玉伸来,她就从此难以摆脱。张达民若肯安分守己,与阮玲玉恩爱相伴,哪怕他平庸一点,阮玲玉也不会怎样埋汰他。可他是那种挥金似土的魔术师,尽管继承了多达十余万元的丰厚遗产,但他嫖赌逍遥抽鸦片,样样化钱,没几年光景就囊空如洗。
阮玲玉不慎将终身托付给一个混世魔王,后果不堪设想。但她还在盼望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奇迹。为了奉养母亲,同时担心着前途,她决定谋求经济上的独立。也算天从人愿,阮玲玉进入电影界后,以其过人的艺术悟性和表演天赋站稳脚跟,并且迅速窜红。
善良的美女一旦落入恶俗之徒、淫邪之辈的化骨绵掌中,就注定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张达民荡空遗产后,阮玲玉成为他唯一的摇钱树,他以做生意为名,欠下高利贷,然后花言巧语骗光阮玲玉的积蓄,去赌桌上寻求一掷千金的刺激。久而久之,阮玲玉对嗜赌如狂的张达民有所防备。当她不肯爽爽快快给钱时,张达民就使出“撒手锏”,拿阮母出气,不由分说,照准阮母的脸上就是“啪啪啪”几记耳光。阮玲玉是孝女,眼看母亲挨打,脸都气得煞白了,身子抖个不停,她终于认清张达民的狰狞面目,原本期望他能改邪归正的那份热切的心愿也就冷却下来。
阮玲玉是觉悟日增的新女性,她对张达民这号赌棍、败家子、鸦片烟鬼不可能有良好的观感,也不可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因为性格软弱,她也很难拿出“蝮蛇一螫手,壮士急解腕”的决心。再说,她看重名誉,生怕授人以柄,自己私生活上的不快会被那些闻腥起舞的苍蝇(黄色小报的记者)逮住,七炒八炒变成街谈巷议的材料。阮玲玉见过不少同行被黄色小报污损之后再难翻身,她可不想步其后尘。于是,阮玲玉能忍则忍,对张达民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任由他吃软饭吃得心旷神怡,做无赖做得肆无忌惮。
1931年春天,出道五年的阮玲玉已是“联华”的台柱子,其名头与“明星”影后胡蝶并驾齐驱,片酬也提高到当时的一流水准。她有心过一种更独立更自主的生活,就从张达民名下的祖屋搬出去,住到上海法租界的华格臬路大胜胡同。眼看羽翼丰盈的天鹅要飞走,张达民心里可不是滋味,他仍一如既往厚着脸皮找阮玲玉要钱,若不能得逞,他就寻到摄影棚里大吵大闹,让阮玲玉下不来台。
张达民扑钱的花招很多,强行索取不奏效,他就找些带刺的题材去要挟阮玲玉,比如说,他将报纸上刊登的“电影明星胡蝶诉未婚夫林雪怀无故解约案今日开庭,千余旁听者挤破法院门厅”的新闻第一时间快递给阮玲玉。不用说,这是借力打力,他有意让她思忖思忖,掂量掂量。阮玲玉细读这篇报道,方知胡蝶在法庭上经历了种种难堪,法官和林雪怀的律师提出了一大堆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等于撕下内衣给人瞧,胡蝶不得不一一作答,法庭内的旁听者乐得偷窥大明星的隐私,简直比看电影还要开心,还要过瘾,时不时地发一阵笑,起几下哄,逗惹得黑袍法官用法棰猛敲案桌,大呼肃静。阮玲玉设身处地想,换了她,窘都会窘死,羞都会羞死,哪能由着法官和对方的律师那样折腾与摆布?张达民在一旁察言观色,又火上浇油地说:
“胡蝶的情变风波已原原本本上了报纸,那才叫绝呢,不过,你十六岁就跟我上床的故事完全可以与它比个高下。要不要我将详细经过讲给那些黄色小报的记者听听?我肯定,你的这段情史准能卖个辣价钱。”
张达民此言一出,阮玲玉顿时花容失色。
当年,“上床故事”属于爆炸级的“猛料”,若放在当今网络时代,简直不算一回事。车模兽兽的三段性爱视频被某男发送到互联网上,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真刀真枪地干”,“极情极性地做”,绝对是限制级的。结果如何?兽兽不仅没有被羞辱的唾沫淹死,反而更频繁地抛头露面,身价倍增,大红大紫。这就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卫道士们也许会痛感道德沦丧,女性堕落,社会鲜廉寡耻,其实是道德松绑、女性自由所致,社会已变得十分宽容。
闲话休扯远,且回到本题。阮玲玉深知,一个无行小人若见利忘义,绝对是什么丑事、坏事都做得出来的,她立刻制止张达民:
“你千万别胡闹,这样做会毁了我的前途。”
“我也不想翻旧账,可是一个铜板就能憋死英雄好汉……”
说到底,张达民除了要钱还是要钱,这回,他的威胁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阮玲玉答应满足他的要求,并且设法为他谋得一份体面的差事。她天真地认为,这家伙有薪水可拿,不会再像一条饥饿的癞皮狗老来纠缠了。没多久,“联华”的董事长罗明信不看僧面看佛面,聘用张达民为光华戏院的经理,月薪一百二十元。在当年,这份收入并不低,联华公司一般演职员的薪水每个月才不过四十元。
张达民当上经理后,阮玲玉总算耳根清静了一段时间。她暗自庆幸,胡蝶的悲剧总算没有在自己身上重演。她特意登门探望过胡蝶,谈起那桩缠人而又恼人的诉讼,胡蝶悔不该与林雪怀对簿公堂。胡蝶的性格比阮玲玉要刚强许多,但她一讲起法庭上受到法官与律师盘诘的尴尬情形,仍然心有余悸;讲起那些小报记者可耻可憎的丑行,更是咬牙切齿。
1932年,上海发生一二八事变,阮玲玉为躲避战火,前往香港拍片。待战事平息,她想返回上海,张达民却乐不思沪,他明知长假不归的话,光华戏院经理的位置必定不保,但他另打如意算盘,想利用何东爵士认阮玲玉为干女儿这层关系,在香港谋一份美差。这当然不难,何东爵士一句话,张达民就到太古轮船公司的瑞安轮上当了买办。张达民岂是有忍性的人?他难奈寂寞,要去澳门大赌场找乐子,斗胆挪用公司的大笔现款,跑到葡京狂赌三日,输了个两手空空,眼看无法交待,赶紧溜回上海。他在家里沾明星老婆的福,不必自己到外面辛苦打拼,日子仍然过得逍遥滋润。
此时,阮玲玉极端厌烦和痛恨张达民这条死死纠缠的臭蟒,她偶然从报纸上看到十九路军在福建驻扎的消息,猛然记起她的广东同乡、财政处长范其务。阮玲玉心想:倒不如把张达民托付给他,一者远离上海,二者置身异乡,或许能使他老实规矩。阮玲玉的一封信为张达民谋得福清县税务所长的肥缺,能与银钱整日打交道,虽说路途遥远,他倒是乐意“屈就”。
张达民走了,阮玲玉的生活空间和情感空间虚掩着门扉,似乎正等待着谁,等待着某个机会。花花世界里多的是有心人,尤其是那类好色的有心人。她很快就撞着了大运,这一回,连上帝都在皱眉,只有死神忍不住微笑。
1932底,在“联华”的聚会上,经影星林楚楚热情介绍,阮玲玉与上海茶叶大亨唐季珊正式相识。唐季珊年近不惑,是上海滩有名有数的“白相人”,他曾金屋藏娇,玩弄了当红影星张织云。他的毛病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喜新厌旧。唐季珊带张织云到美国转悠了一圈,然后撒出大把钞票就将她打发得远远的。如今,他对阮玲玉垂涎三尺,犹如猎人的双管猎枪瞄准了美丽的羚羊。唐季珊频繁出现在“联华”的片场,有时带上一束鲜花,有时送上一件礼物,还不忘捎带满脸微笑。也许是天公有意促成这段孽缘,恰巧《城市之夜》剧组要赴杭州拍摄外景戏,唐季珊抓住这个天赐良机,跑到西湖边充当半个东道主(他在杭州有茶庄),热情周到地接待了《城市之夜》外景队,大家猛夸唐老板够义气够朋友,阮玲玉脸上有光,心里也似乎有底了。回沪之后,唐季珊趁热打铁,不失时机地登门拜访,对阿婆(阮玲玉的母亲何阿英)尊重有加,对小玉(阮玲玉的养女)疼爱不已,他的良苦用心很快就收到了奇效。
阮玲玉与张达民已同居七年,现在刚满二十三岁,很难说,“七年之痒”是她寻求新感情的理由。多年以来,阮玲玉被张达民当成摇钱树,当作出气筒,这回却有人愿意为她一掷千金,对她体贴入微,她没道理不动心。再说,论事业,张达民一事无成,只不过是一条永无翻身之望的赌棍;唐季珊却是茶叶巨子,春风得意。论风度,张达民长身白面,却委琐贪婪,夸他玉树临风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唐季珊年龄偏大,却风神爽朗,尽显成功者的气派。只须简单一比,就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阮玲玉弃暗投明并不为错,她之所以迟疑不决,是担心唐季珊故伎重演——玩一个扔一个。唐季珊为人机灵,他看穿了阮玲玉的心思,于是,一有机会,他就向阮玲玉大谈包办婚姻给他造成的痛苦,还小心翼翼地主动提及他与张织云的那段风流韵事。乍听去,他的解释绝对站得住脚:他与张织云双宿双飞,是为了追求梦寐以求的爱情;他与张织云中途分手,是因为后者爱慕虚荣,贪图享受,令他极为失望。贬过旧情人一通,他又不失时机地掉转舌头,大作赞美诗,夸奖阮玲玉不仅戏好人靓,而且心地善良,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对象,今生今世若能一亲芳泽,即使下一分钟就断气死去,也于愿足矣。对于甜言蜜语,阮玲玉的免疫力并不强,何况她久困于恶梦般的生活,仿佛一位憋到肺炸的人突然闻到了新鲜的花香,她只会感到特别欣慰。罂栗花也是花,这恶之花更为艳丽,充满了难以抵御的诱惑力,隐含着致人死命的危险,面对唐季珊“爱如潮水”的攻势,阮玲玉的态度显然是半推半就。
饿得太狠的人往往为食物所噎,病得太重的人也往往为药物所伤。阮玲玉的感情抛荒得太久了,唐季珊急着要来烧荒,后果很可能是玉石俱焚,她已顾不得那么多。此前,曾有一位华侨富商向她表达过爱慕之情,颇有金屋藏娇的诚意,可她一打听,原来对方家中已有三妻四妾,阮玲玉不想变成阔佬手中的玩偶,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关系。如今,唐季珊有家有室,阮玲玉却并不计较,与他同居,岂不是违背了初衷?对此,她曾向一位好友袒露心迹:
“我太弱,我这个人经不起别人对我好。要是有人对我好,我也真会像疯了似地爱他!”
老谋深算的唐季珊自然将阮玲玉这个弱点牢牢地攥在手中,他用心良苦,除了对阮玲玉体贴入微,还对阿婆和囡囡(即小玉)关怀备至,其“攻心为上”的招法彻底打消了阮玲玉最后一丝疑虑。
阮玲玉和唐季珊开始在一些社交娱乐场合出双入对,引起专门刺探名人隐私的“狗仔队”的浓厚兴趣。他们盯梢之后发现,唐季珊有时还在阮玲玉家中过夜。他们得着如此当量的猛料,就仿佛得着了TNT炸药,不费吹灰之力就制造出一枚又一枚“重磅炸弹”,投向猎奇心理时时作祟的市井细民之中,激起巨大的社会反响。
阮玲玉与唐季珊“结婚”时,已是影坛大姐大,收入相当可观,并非贪图唐季珊的钱财。唐季珊人到中年,各方面的状态趋于稳定,她稍感宽心。然而,身在福建、蒙在鼓里的张达民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即使阮玲玉委托律师伍澄宇在报上刊登了维护名誉的声明——“阮女士面称渠向抱独身主义,并未与何人为正式配偶,现亦未与何人有婚姻契约”——也没用,那只不过是一纸空文。
1933年4月9日,因公出差的张达民突然现身沪上,自然要回家探看虚实。这一探看不打紧,只见人去楼空,摆明了,阮玲玉已另择高枝。当他怒气冲冲寻到阮玲玉的新家,要讨个说法,看到客厅里端坐的竟是巍然如山、俨然如神的茶界阔佬唐季珊,他畏缩了。与此人硬碰硬?他张达民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实力。他痛心疾首的是一座金矿、一棵摇钱树被人挖走了。怎么着,借黄色小报将阮玲玉弄臭?这种报复手段固然能出一口恶气,却会彻底断绝财源。他心乱如麻,好不容易理清头绪,决定向阮玲玉索要赔偿,那个数目够大,绝不会见笑于人。阮玲玉呢,只要能与张达民解除同居关系,她愿意给予对方一定的经济补贴,其后所签《阮玲玉张达民脱离同居关系约据》中第二款即明确规定:“每月至多一百元为限,以二年为期”。
张达民得了补偿,暂且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唐季珊却旧病复发,开始移情别恋,其热情减退之快并不输给钱塘江的潮水。如果说阮玲玉当初与张达民同居是闭着眼睛的年少孟浪,这一回重蹈覆辙,她可是睁开双眼看清了对方,而且先有同行姐妹张织云的教训殷鉴高悬,唐季珊是狂蜂浪蝶,早已留有案底,这可不是她的新发现。当阮玲玉察觉唐季珊见异思迁,泡上了红舞女梁赛珍的那一刻,她的情爱天空轰然坍塌了。
1934年2月12日,才华横溢、年仅23岁的女演员艾霞服毒自尽。可她尸骨未寒,一些黄色小报的记者就抓住她的失恋和自杀大做文章,猛泼脏污,将这位追求进步、向往光明的女影星的形象糟践得惨不忍睹。不良媒体的这一丑行激起了正直影人的义愤,当时正在执导《渔光曲》的蔡楚生即萌生了要为此拍一部电影的念头,通过对艾霞之死的痛切描绘来揭露丑恶黑暗的现实社会对知识女性的疯狂残害。于是,《新女性》一片成了电影界关注的焦点,饰演女主人公韦明的阮玲玉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在拍摄女作家自杀的场面时,每个镜头都需要阮玲玉真情毕露,声泪俱下,这对于她原本脆弱的神经无疑是极大的考验,为此她经常彻夜难眠,而一拿起安眠药就会想起可怜的艾霞,她的泪水濡湿了一条又一条枕巾。当时,黎莉莉在拍片现场亲眼目睹阮玲玉服药自杀的忘我表演,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事后,她问阮玲玉:
“你在表演吞服安眠药的刹那间,心里想些什么?”
“很不幸。我也有过相似的遭遇,只是没有死成。我在演这场戏时,重新体验了自杀的心情。在自杀的刹那间,心情是万分复杂的,我想摆脱痛苦,可是反而增加了痛苦,有很多人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其中有你最亲爱的人,也有你最憎恨的人。”
《新女性》一片剧本好,导演棒,演员尤其出色。它准确地戳中了反动势力的痛感神经,因此公映之后,广大观众深受感动,争相观看,而反动当局、黄色小报和“软性电影”的主将们却对它恨之入骨,欲将《新女性》及其主创人员置之死地而后快。尤其是“狗仔队”,他们发现自己的丑恶嘴脸全然暴露在银幕上,犹如毒蛇被打中了七寸。他们联合起来,一个个带着苍蝇的脏,却配着黄蜂的刺,要作狠狠的报复。他们使出撒手锏,抬出记者公会与“联华”抗衡,蛮不讲理地提出三项补救条件:
一、联华影片公司登报向全国新闻记者道歉;
二、保证以后不得再有同样事件发生;
三、将《新女性》影片内有意侮辱新闻记者的部分截去。
然而,《新女性》的导演蔡楚生、编剧孙师毅根本不吃这一套,对记者公会提出的蛮横条件不予理睬。碰了这个硬钉子,记者公会索性封杀“联华”的电影广告,这就叫釜底抽薪,他们深知宣传是电影的命脉,断了这条路,不怕那些硬骨头不乖乖就范。最终,“联华”董事会考虑到公司的利益,背着蔡楚生、孙师毅等人,向记者公会做出了妥协和让步,删除了影片中黄色小报记者的若干镜头,还在报章上公开道歉。
尽管此片挨了剪刀的阉割,但阮玲玉含泪出卖肉体,为救女儿,决心“做一夜奴隶”的那场戏,仍催人泪下,阮玲玉的魔力丝毫未减。
《新女性》致残之后仍然受到欢迎,那些黄色小报的记者岂肯善罢干休?既然拿蔡楚生和孙师毅没办法,他们就掉转矛头,将阮玲玉当作攻击目标,“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他们大肆披露阮玲玉的“秽史”,还怂恿张达民状告她单方面撕毁“婚契”,卷走家财,与人通奸。正如鲁迅先生在《论“人言可畏”》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她额外的被画了一脸花,没法洗刷。叫她奋斗吗?她没有机关报,怎么奋斗;有冤无头,有怨无主,和谁奋斗呢?我们又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那么,大概就又知她以为‘人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阮玲玉本已心灰意冷,黄色小报的恶意炒作无异于雪上加霜,当她收到法庭的传票,必须于1935年3月9日到庭聆讯,去正面遭受她最害怕遭受的羞辱时,她还能不自寻短见?
舆论的无影刀比张达民的讹钱和唐季珊的负情更为伤人,这样的痛又岂止是切肤之痛!舆论比铁扇公主手中的魔扇威力更大,它能煽动整个社会去敌视、奚落、嘲弄和辱骂一位无辜的女明星,齐声发出魔鬼的磔磔冷笑,坐实她是可耻的荡妇,是罪不容赦的祸水,使她永世抬不起头来,直到将她完全废了,将她彻底毁了,才肯罢休。阮玲玉爱惜羽毛而又无拳无勇,作为天鹅,她怎能忍受粪水浇身的凌辱?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这位“新女性”听见了满世界都是同调的狂狺,她不想再活在这尔虞我诈、充满阴谋和罪恶的人世间,她要走“时代女儿”艾霞所走过的那条不归路。就在离开庭还有一天多的三八妇女节前夜,她将三瓶安眠药碾碎拌在面条中囫囵吃下去。在《新女性》一片中,女主角韦明临死前发出了愤怒的呐喊——“我要活,我要报复!”阮玲玉则选择遗书的形式,控诉凶手的恶行——
我不死,不能明我冤。我现在死了,总可以如他心愿;你虽不杀伯仁,伯仁由你而死。张达民我看你怎样逃得过这个舆论;你现在总不能再诬害唐季珊,因为你已害死了我啊。我现在一死,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因为我对张达民没有一样对他不住的地方,别的姑且不论,就拿我和他临别脱离同居的时候,还每月给他一百元。这不是空口说白话,是有凭据和收条的。可是他恩将仇报,以怨报德。更加以外界不明,还以为我对他不住。唉,那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想了又想,唯有以一死了之罢。唉,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
阮玲玉心地光明,无罪可畏,却又担心外界不明,人言可畏,所以要一死了之。这封遗书显得逻辑不清,思维混乱。第二封遗书的破绽更多——
季珊:我真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快,就会和你死别,但是不要悲哀,因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请你千万节哀为要。我很对你不住,令你为我受罪。现在他虽这样百般地诬害你我,但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看他又怎样地活着呢。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死而有灵,将永永远远保护你的。我死之后,请代拿我之余资,来养活我母亲和囡囡,如果不够的话,请你费力吧!而且刻刻提防,免她老人家步我后尘,那是我所至望你的。你如果真的爱我,那就请你千万不要负我之所望才好。好了,有缘来生再会!另有公司欠我之人工,请代我收回,用来供养阿妈和囡囡,共2050元,至要至要。另有一封信,如果外界知我自杀,即登报发表,如不知,请即不宣为要。
这两封遗书同为谴责张达民,并无一词怨及唐季珊,还把他视为托母托孤的对象,读者不免颇感蹊跷,不解她何以面对一个并非迈不过去的高坎而要轻生,给爱人、母亲和养女留下难以平复的伤痛。阮玲玉的性格固然脆弱,但只要她心里还有爱,还有指望和依靠,就绝不至于轻率地踏上不归路。
所幸天下自有挖掘史墓的高手,上海作家沈寂就是这样一位有心人。他对两封遗书的真实性大胆质疑,认为遗书的提供者唐季珊暗藏了猫腻。当时,唐季珊在电影界人士的催促下,先是拿出一份字迹潦草的“告社会书”,署名“阮玲玉绝笔”。一些熟知阮玲玉的电影界同仁认定她另有遗书,因此一再追问,唐季珊迫不得已,在阮玲玉大殓之后公布了第二份“遗书”,仍是一味地谴责张达民,对唐季珊则充满歉疚和不忍诀别之意。沈寂认为疑点有二:其一,阮玲玉虽然是著名影星,但在当时社会地位并不高,怎么可能在自尽前撰写“告社会书”?其二,无论是从少女时代就霸占阮玲玉的张达民,还是在占有阮玲玉前后玩弄过多位女明星的唐季珊,都是迫害她的元凶,她又怎么可能给后者留下“我很对不起你”的遗言?这显然是唐季珊故意造假,颠倒黑白,转移视线。数十年间,沈寂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淘金,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意外地发现了一份阮玲玉逝世一个半月后出版的《思明商学报》,上面刊登了两封阮玲玉的真实遗书,从而揭开了历史的谜团。据沈寂研究,这两封遗书的心态、口吻和文笔均可肯定是阮玲玉的亲笔无疑。一封是写给张达民的,对他的无耻行径作了愤怒的谴责,表示自己看清了他和唐季珊的丑恶面目,她写道:“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悟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另一封是写给唐季珊的,指斥他是“玩弄女性的恶魔”,还道出了自己选择绝路的原因:“没有你迷恋XX,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做吧!”遗书中提及的“XX”即歌舞明星梁赛珍。耐人寻味的是,《思明商学报》郑重声明,提供这两封真实遗书的正是梁赛珍姐妹。先来看这两封遗书的全文——
其一:
达民:我是被你迫死的,哪个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离后,每月又津贴你一百元吗?你真无良心,现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满意足吧!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悟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你不必哭啊!我不会活了!你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
其二:
季珊:没有你迷恋“ⅩⅩ”,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做吧!我死之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
过去的织云,今日的我,明日是谁?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
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还有联华欠我的人工二千零五十元,请作抚养她们的费用,还请你细心看顾她们,因为她们唯有你可以依靠了!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
据编者的按语透露,阮玲玉自尽后,唐季珊迫于强大的舆论压力,竟要梁赛珍的妹妹梁赛珊代笔,伪造了两封阮玲玉“遗书”,并以“人言可畏”的托辞将唐季珊虐待阮玲玉致死的罪责完全推向社会。阮玲玉的临终绝笔终于使梁赛珍姐妹认清了唐季珊的丑恶嘴脸,出于良知,她们公布了阮玲玉的真实遗书。两相对照,我们不难看出唐季珊掺入了多少添加剂,“人言可畏”更是一枚极具发散力的酵母,他自以为高明,却还是露出了马脚,留下了破绽,阮玲玉的真实遗书揭去了他的画皮。张达民邪恶,唐季珊卑鄙,他们合力将阮玲玉推向绝境,作为凶手,都难脱干系!
阮玲玉死后,黄色小报记者、张达民和唐季珊都成了千夫所指的间接疑凶。张达民理屈词穷,唐季珊赶紧抛出伪造的遗书洗脱罪责,那些黄色小报的记者则一口咬定是阮玲玉主演的《新女性》一片“教唆”她服毒自杀。对此,《新女性》的编剧孙师毅愤然写下一副痛加驳斥的挽联:
谁不想活着?说影片教唆人自杀吗?为什么许许多多志节有亏、廉耻丧尽、良心抹煞、正义偷藏、反自鸣得意之徒,都尚苟安在人世?
我敢说死者,是社会胁迫她致命的,请只看罗罗皂皂是非倒置、泾渭混淆、黑白不分、因果莫辨、却号称舆论的话,居然发卖到灵前!
阮玲玉的自杀,狗仔队、张达民和唐季珊应分担罪责。尤其是后面这两位小丑似的男人在阮玲玉生前死后都扮演着极不光彩的角色,进行了令人作呕的表演。
先说张达民,他在扬子舞厅听到阮玲玉自杀身亡的噩耗,立刻绞尽脑汁,思谋如何对付舆论的谴责。他慌慌张张赶到殡仪馆,趁隙溜了进去,见到阮玲玉的遗体,便掏出丝巾,在阮玲玉嘴角装模作样地揩拭了两下。第二天,张达民在记者面前亮出的丝巾上居然有两块殷红的血斑,他说这是阮玲玉留给他的最后的纪念。
他还大言不惭、咬文嚼字地告诉记者:“余刻下所受之刺激及精神之痛苦,实甚于死者百倍。方寸间,乱不堪言,实无精神与君长谈,唯一言以蔽之,愧恨自己缺乏金钱,以及交友不慎,以致美满家庭有今日之结局,若《啼笑姻缘》中之沈凤喜与樊家树之结果。事实俱在,夫复何言?唯有由社会民众加以公评耳。”当记者问他对阮玲玉的遗书有何看法时,他居然振振有词:“(遗书)已见报载,唯详查其字迹,与阮之笔迹不对,但尚不能确定,但余对于此事,决心追究,决不使犯法者逍遥法外。”
张达民内心之肮脏丑陋特别表现在他想借死者发财这一点上。他游说月明公司拍摄阮玲玉自杀题材的影片,名为《谁之过》,拟请何非光饰唐季珊,谈英饰阮玲玉,他亲自披挂上阵,要将张达民演成重情重义的君子,既发财(索酬一万元),又为自己洗脱罪责。但月明公司权衡再四,婉言谢绝了他的请求。1938年,张达民窜至香港世界影片公司,再度毛遂自荐,他要自编自演阮玲玉恋爱经过的故事片,内容无外乎诋毁死者,为自己脸上贴金,这部名为《情泪》的影片因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格调低下,被香港、广州、南洋的许多影院拒映,梦想大发死人财的张达民再次头撞南墙。此后,他穷困潦倒,三十五岁病殁于九龙。
再说唐季珊。他用两封伪遗书蒙混过关,人们一时间尚未识破他的真实面目,他在报上刊登讣闻,称阮玲玉为“唐季珊夫人”,俨然以阮玲玉的合法丈夫自居,引起影界人士的普遍反感。在阮玲玉入殓的仪式上,唐季珊更是惺惺作态,以手绢频频擦拭子虚乌有的“苦泪”,大谈他与阮玲玉的“真实的爱情”,痛骂张达民恶意兴讼害死了天才明星,将自身的罪责推卸得一干二净。
唐季珊还挖空心思,使出奇招,特制珐琅纪念章数千枚,上面刻有‘唐夫人阮玲玉女士纪念章’字样,派赠给前来送葬的各界人士。但联华公司同人将纪念章一一退还,也有当即用小刀将“唐夫人”三字刮去的。
明星公司的态度异常明确,只要由唐季珊主持阮玲玉的丧事,“明星”就绝不以公司的名义参加。理由再简单不过:“唐(季珊)为电影界之罪人,致阮(玲玉)于死之导火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论唐季珊装出的无辜模样有多么逼真,绝大多数影界同人仍视他为逼死阮玲玉的元凶之一。
阮玲玉自杀后,唐季珊为博得大众的同情,曾声情并茂地宣称:“余对玲玉之死,可谓万念俱灰。今生今世,余再不娶妻,愿为鳏夫至死。”可不久后,他就食言自肥,不仅娶了一房新夫人,而且贼心如故,另外勾搭上一位酒吧女招待。唐季珊晚年破产,被迫卖掉别墅,穷愁潦倒而死。
当年,大明星阮玲玉的自杀比后世大才女三毛的自杀引起更大的震动,有不少喜爱她的观众毅然追随其香魂而逝。上海戏剧电影研究所的项福珍女士,乍闻噩耗,仿佛五雷轰顶,旋即吞下鸦片以身相殉;绍兴影迷夏陈氏惊悉阮玲玉死讯,当天将毒药和水吞服;还有平日仰慕阮玲玉的杭州联华影院女招待员张美英,也因痛悼阮玲玉而服毒自尽。单是1935年3月8日这天,上海就有五名少女与阮玲玉结伴西游,外埠为这位明星自杀的追星族成员也有多位。她们留下的遗书内容大同小异,一言以蔽之:
“阮玲玉死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阮玲玉生前名闻天下,死后的哀荣也是盛极一时。1935年3月14日,她的灵柩从万国殡仪馆移往闸北的联义山庄墓地。阮玲玉的生前友好差不多都到齐了,将近三百人。下午1时10分,由金焰、孙瑜、费穆、郑君里、吴永刚、蔡楚生、黎民伟等十二位影界大腕将灵柩抬上灵车,那一刻,他们含泪将一个美丽的灵魂(并非肉身)托举到天堂之上,空中的白云宛如天使的翅膀,远远地踏着春风来迎接她。
这天,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甚至有从南京、杭州专程赶来执绋的影迷。从万国殡仪馆到联义山庄墓地有二十多里路程,灵车所经之处,万人空巷,沿途夹道致哀者多达三十万人。美国《纽约时报》驻沪记者见状极为惊奇,特意作了“这是世界最伟大的哀礼”的报道。文中还配发了一幅插图,送葬行列中有一壮汉,头扎白布,身穿龙袍。其寓意为:倘若中国仍有皇帝,也会前来参加葬礼。
在所有的“阮迷”中,只有生于广东,长在香港的李绮年(原名李梦卿)修成正果。她揣摩阮玲玉的表演艺术深有心得,后来成为了香港影坛的一线艺员,被称为“南国影后”和“阮玲玉二世”。当年,香港著名导演关文清灵机一动,根据阮玲玉的生平轶事,拍摄了《人言可畏》,由李绮年担纲主演,取得票房佳绩,连业内人士都夸赞她“活化了阮玲玉,仿佛使她又还阳到了人间”。
与阮玲玉一样,李绮年的婚姻相当不幸,再加上人老珠黄,事业一落千丈,最终她效法自己的前身,在金边的一家旅馆里吞服了大剂量的安眠药。
§§第五章 文艺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