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女人:岁月深处的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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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

青楼女子有一宗不易有的好处,那就是她们能够广泛地接触社会,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打交道,什么商界巨贾、江湖豪客、达官贵人、英雄才子,都有可能成为她们的入幕之宾。如此一来,她们追求幸福的机会就更多,歧路亡羊的可能性也更大。运气好的提前上岸,比如潘玉良和董竹君,前者成了名画家,后者成了大店主,她们竭尽所能,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运气不好的,就得在情天欲海中饱受煎熬,一旦人老珠黄,就会陷入悲凉孤凄的境地不能自拔,比如赛金花。此外,还有两种特殊情况,一是青楼女子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从良后,受不了诸多约束,仍旧回炉,再张艳帜,比如薛丽清和小桃红;二是青楼女子已在滚滚红尘中找到了知己爱人,却由于命运的捉弄,最终从幸福的峰头重又掉回悲苦的渊薮,这方面以小凤仙最具代表性。

1、薛丽清和小桃红

薛丽清,又名雪丽清,江苏人,生卒年不详,系八大胡同南部清吟小班的名妓。她并非绝色佳人,但皮肤白皙,态度温雅,举止得当,谈吐非凡。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号寒云)耽于风月,以诗词名世,道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牛皮吹得作鼓响,却全无实际。他在八大胡同进进出出,见过不少美人,却独独倾心于薛丽清,后者正当妙龄,并未厌倦风尘,但她考虑到袁克文是袁世凯之子,跟着他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便也曲意相就。袁克文纳薛丽清为妾后,称她为雪姬,带着她终日游园泛舟,低吟浅唱,饱享清福。薛丽清爱热闹,觉得这种清流生活毫无趣味,令她感到憋闷,不禁大失所望。其后不久,袁克文作《感遇》二首,其中有“绝怜高处有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二句,暗谏其父袁世凯不要称帝,令一心想作太子的袁克定大光其火,袁克文因此险遭不测。薛丽清见袁克文独沽一味,整日拈酸,对富贵荣华并不措意,现在又冒犯了大公子,势必会被幽禁起来,她可不想受池鱼之殃,于是匆忙弃下襁褓中的儿子,三十六计走为上。

1916年秋,袁世凯在国人的唾骂声中死去,尸骨未寒,薛丽清就在汉口重张艳帜。据《汉南春柳录》所记,薛丽清谈起入宫那段经历时,对袁克文的评价可不高:“予之从寒云(袁克文自号寒云)也,不过一时高兴,欲往宫中一窥其高贵。寒云酸气太重,知有笔墨而不知有金玉,知有清歌而不知有华筵。且宫中规矩甚大,一入侯门,均成陌路,终日泛舟游园,浅斟低唱,毫无生趣,几令人闷死。一日,同我泛舟,作诗两首,不知如何触大公子之怒,几遭不测。我随寒云,虽无乐趣,其父为天子,我亦为王子妃,与彼同祸患,将来打入冷宫,永无天日。前后三思,大可不必,遂下决心,出宫自去。且历代皇帝家中,皆兄弟相残,李世民则杀建成、元吉,雍正皇帝杀其兄弟多人。克定未做皇太子,威福尚且如此,将来岂能同葬火坑?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为妙也。袁家家规太大,亦非我等惯习自由者能忍受。一日家祭,天未明,即梳洗已毕,候驾行礼,此等早起,尚未做过。又闻其父亦有太太十余人,各守一房,静待传呼,不敢出房,形同坐监。又闻各公子少奶奶,每日清晨,先向长辈请安,我居外宫,尚轮不到。总之,宁可再做胡同先生,不愿再作皇家中人也。”

薛丽清出走之日,袁克文已被幽禁在北海,心中苦涩不堪,却又无可奈何,他终于意识到薛丽清当初相中的可不是他袁二公子的诗才,图谋的是他袁家的荣华富贵,一旦这种富贵带着杀气,她就躲避得远远的了。既然袁克文醉心云霞,这就注定了薛丽清迟早会拂袖而去。

1915年9月16日,袁世凯五十六岁生日,家中大张筵席,为他祝寿,男女老少都按辈份高低分班跪拜。轮到孙辈时,家中老妈子抱着一名婴儿行礼,袁世凯好奇地问道:“这小孩子是谁?”老妈子满脸堆笑,回答道:“二爷新添孙少爷,恭喜!恭喜!”袁世凯又问这孩子的母亲是谁,怎么没听人讲起过?便有仆妇出面撒谎:“他母亲住在府外,因未得大人允许,不敢入宫。”这天,袁世凯兴致高,心情好,立刻下令将袁克文的外室迁进新华宫,等待他召见。说来也巧,薛丽清出走后,无人知其去向,现在事情紧急,只好临时找一位替身。八大胡同中的姑娘很多,有一位小桃红是袁克文的旧相好,这回中了“六合彩”,被活捉进宫,顶替薛丽清空下的位置。袁克文待小桃红还算不错,称她为琼姬,但强扭的瓜不甜,两三年后,小桃红离开他,易名为秀英,去天津干回老本行。

薛丽清和小桃红都热爱自由,总统府和“皇室”的生活太多拘束,做姬妾也没有多高的地位,却附带着极大的风险,倒不如卖笑、卖唱、卖身来得松爽快活,因此她俩从良后都像鱼儿选择了“从深井里回到大河里”,得其所哉。

2、小凤仙

历史上,小凤仙确有其人。据易宗夔的《新世说》所记,小凤仙即筱凤仙,本籍河南,原姓张,十六岁入京师乐部,工皮簧,善酬应,丰肌玉貌,笑颊生涡。但也有更可靠的资料显示,小凤仙本名张凤云,原藉湖北黄陂(历史小说家高阳即持此说),其父经商,家境富裕,但因交友不慎,受到拖累而破产。光绪年间,张家流寓湘地,小凤仙被卖为奴婢,不久又沦落风尘,辗转至上海加入乐籍,后北上淘金而住京都。也有人说她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是清末的武官,落职后生活潦倒不堪,居然将女儿卖到青楼。真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1913年10月,蔡锷奉调入京,袁世凯心怀猜忌,虽让这位能够强力上垒得分的青年军事天才身任数职,月薪高达五千光洋(按当时的购买力折算,至少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万元),但对他心怀戒惧。蔡锷智虑极深,要避祸,要掩人耳目,就必须打消袁世凯的疑心。为此,他率先在劝进表上签名。然后,有事没事就到八大胡同去遛一遛转一转,故意以好色之徒的形象示人。堂子里,姑娘们打听到这位清瘦的贵客是昔日的云南督军、现在的昭威将军,于是,一个个如鸟投林,趋奉唯恐不及。闲聊时,蔡锷听说云吉班有一位性情孤傲的清倌人小凤仙,经常怠慢客人,这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乐意一睹芳颜。小凤仙算不上是南班的顶尖美人,只能说是眉清目秀的小家碧玉,她的脸圆圆的,丹凤眼,柳叶眉,齿如编贝,肤如凝脂。小凤仙通晓文墨,爱好诗词,生就一双慧眼,品鉴功夫相当到家,不仅能从狎客的气质、风度、才华八九不离十地判断出他的职业和地位,还能估摸出他的德行,也就是说,她目光犀利,能透过表象,看清对方的心思。

蔡锷穿便装时,就像个跑单帮的普通商人,他点小凤仙的芳标,令老鸨暗自一乐。蔡锷清瘦如竹,风神俊朗,自是第一流人物,小凤仙头一眼见到他,密密的鼓点就在心里敲个不停,这可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小凤仙问蔡锷做哪行,蔡锷说是经商。小凤仙嫣然一笑,当即点破那层窗户纸:

“小女子久落风尘,生张熟魏见过不少,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位商人不怒而威。”

“姑娘说我不怒而威?有意思,那你说吧,我是干哪一行的?”

“先生眉如剑,电如目,步武生风,神色威严,应该是军人,而且是将军。”

“姑娘肯定?”对小凤仙高超的眼力,蔡锷心中已暗自惊诧。

“小女子肯定。”

“京城是龙虎盘踞、车辇繁华的地方,各色人等混杂难辨,姑娘竟然能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般眼力想必得过高人点拨?”

“小女子不仅识得您是一位将军,而且还识得您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眼下时机未到,只能韬光养晦,藏锋掩机,要不然,您也不会到八大胡同来寻消遣。”

蔡锷暗想,小凤仙真是了不得,她不仅能猜出他的身份,还能猜透他的心思。这心思太敏感太危险了,他只对恩师梁启超流露过,在慈母王老太太、结发妻子刘侠贞和如夫人潘蕙英面前也是纹丝未露,守口如瓶,并无第三人知道。现在,小凤仙居然洞若观火,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蔡锷表面上神色泰然自若,内心里却对这位刚满破瓜之龄(十六岁)的小姑娘刮目相看。

“你何以认定我现在是韬光养晦,藏锋掩机?”

“瞧您的神情,貌似轻松,实为凝重;外显欢愉,内存郁结。将军权高位重,何愁金钱、美色不能到手?必是另有抱负,遭受抑屈而未得舒展。凤陷荆丛,龙困浅水,不韬光养晦,藏锋掩机,又能如何?”

论眼力、见识,小凤仙堪称女中诸葛,想不到秦楼楚馆之中竟有这等人物。蔡锷不再纠缠于敏感的话题,目光中自然而然流露出对小凤仙的欣赏。小凤仙的美是智慧之美、神秘之美,令他着迷。

蔡锷留意闺房布置,檀香袅袅,风铃叮叮,绮阁清华,湘帘幽静,砚台已洗,卷轴未开,这倒像是班昭、李清照清雅的闺闼。他站起身,信手翻看笥中藏品,问道:

“这里有许多条屏,姑娘最喜欢哪一件?”

“尽是泛泛不着边际的浮词,并不切合小女子的心境,没什么高明可言,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只不知将军肯不肯赏我一联?”

蔡锷虽是武将,早年却得过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的亲炙,文学方面造诣过人,待小凤仙铺好宣纸,濡透湖笔,他一挥而就:

凤仙女史粲正:

莫道美人皆薄命,

由来侠女出风尘。

下款怎么落?蔡锷提笔而立,踌躇未决,小凤仙看出他的顾虑,于是诚恳地请求:

“上款既蒙署及贱名,下款务请署及尊号。您与我虽然贵贱悬殊,但相见就是有缘。何况您又不是什么通缉犯,何必隐姓埋名?”

小凤仙把话说到这份上,蔡锷再推辞,就未免小家子气了。于是他落款“松坡”(蔡锷字松坡),不打马虎眼。

“姑娘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小报常说我的坏话,想必你也略有耳闻吧。”

“那些人只知整天嚼蛆,何必理睬他们!”

在云吉班,小凤仙算不上大红大紫的姑娘,“叫条子”(出本班之外应酬)轮不到她,客人若误打误撞,撞到她的名下,十有八九不欢而散。久而久之,其枇杷门前异常冷落。这回,客人倒是乘兴而至,尽兴而返,她还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院门外,真是女秀才破题头一遭,老鸨和龟奴面面相觑,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蔡锷到云吉班走动得勤了,两人感情日深,外界无聊小报疯传蔡锷的风流韵事,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云吉班张灯结彩,他要梳栊小凤仙,宴请京城的头面人物。顾鳌、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恕、夏寿田这些袁世凯帐下的高参红人一一到场,就连一向与蔡锷面和心不和的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也大驾光临。如此名流荟萃,贵人齐集,鸨母和龟奴都乐翻了天。贵客们写好“局票”,不过两三盏茶的功夫,八大胡同的名妓就纷纷前来报到,个个花枝招展。蔡锷将军的面子大,向来不在场面上周旋的小凤仙今儿成了众星捧月的红姑娘。八大胡同里新闻天天不断,这可是近来最轰动的一桩奇闻。云吉班的鸨母心里盘算着赚头,自然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吩咐龟奴:

“小心侍候客人!咱们凤仙姑娘今儿个可长脸了!”

这一夜罗帐低垂,红烛高烧,小凤仙将自己清白处子之身奉献给了蔡锷——她心目中的英雄。你千万别以为蔡锷风流潇洒,在青楼之中,与一位纯情少女肉袒相见,这可是他平生第一遭,他决意今生今世要好好怜惜小凤仙,怜惜这位心比天高的红颜知己。

蔡锷沉迷于醇酒妇人,旷废公务,连杨度都当面讥笑自己的这位同乡是“假道学难过美人关”,袁氏亲信更是大进谗言,尽说他的坏话。袁世凯为人奸诈,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他叹息道:“蔡松坡真要是乐此不倦,我才能高枕无忧,怕只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此瞒天过海,暗渡陈仓!”

为了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蔡锷连白发慈母那儿也懒得早晚问安,至于结发妻子刘侠贞,受到的冷落更大。他特意托梁士诒代购前清某侍郎废宅一所,装饰一新,扬言要金屋藏娇。他还给小凤仙题了一副嵌名联:

此地之凤毛麟角,

其人如仙露明珠。

不用说,蔡锷这些明目张胆的举动,小报如数家珍,桩桩件件都作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刘侠贞不明真相,早已气不打一处来,她出身于大户人家,识得体面,起初并没有恶语相侵,倒是捺着怒气劝诫蔡锷。她说:

“酒、色这两样东西,一个是穿肠毒药,一个是伐性之斧,你的体质向来欠佳,更不可流连花丛。你常说,大丈夫要为国家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眼下你意志消沉,岂不是违背了平生之志!”

平日,蔡锷在家中脾气温和,与妻子相敬如宾,今天他却陡然变出一副金刚面目,暴跳如雷,先是把几件珍贵的花梨木家具砸得稀巴烂,接着又重重地摔了刘侠贞一个耳光。都说刘侠贞打翻了醋坛子,蔡锷抡起了霸王拳,流言越传越离谱,连袁世凯也被惊动了,赶紧派自己的亲信王揖唐和朱启钤两人前去调停、劝解,要蔡锷别闹得太难看。经过这番折腾,袁世凯的戒心开始松懈,在他看来,连家庭矛盾都无法摆平的男人,很难腾出心思犯上作乱。

蔡锷我行我素,三天两头跑云吉班,常常在小凤仙的香闺中过夜,刘侠贞忍无可忍了,扬言要回南边去。蔡锷说:“好啊,我正想把小凤仙接回家来。”刘侠贞生性刚烈,见蔡锷对她情意已冷,也不想再受眼前气,勉勉强强维持这个家庭,至于督军夫人、将军夫人的地位和名分,她并不看重。打从一开始,蔡锷的母亲王老太太就同情儿媳妇,只要逮住机会,她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儿子的不是,还说北方的冬天漫长,老窝在家里,她不习惯,媳妇回南边,她也要跟着回去。平日十分孝顺慈母的蔡锷这回居然没讲一句慰留的话,倒有些高兴的样子。老母和贤妻都离京南下了,蔡锷长舒一口气。他假戏真唱,招招式式见功夫,连袁世凯也没有识破他导演和主演的苦肉计。

蔡锷住在京城演乐胡同,与皇四子岳家天津一位徐姓盐商为邻。袁党特务侦知云南方面多次派密使与蔡锷暗中交往,袁世凯怀疑蔡锷蓄有异心,当即命令军政执法处假借搜查徐宅为由,“误入”蔡锷家,翻了个底朝天,原以为能搜到蔡锷与南方革命党暗通款曲的铁证,可没想到动众劳师,一无所获。事后,他们狡赖说,因执法人员看错门牌,造成误会,这个借口破绽百出,难以自圆其说,中外舆论一片哗然。军政执法处的负责人陆建章被迫登门谢罪,还装模作样地枪毙了一个小角色吴宝鋆。蔡锷受此一惊,自知京城已非安身之地,于是当机立断,三十六计走为上。

蔡锷打算在袁世凯鼻尖下玩一回“人间蒸发”的魔术,小凤仙当然不会阻拦,她毅然决定与爱人生死相依,荣辱与共。蔡锷沉吟良久,摇头说:

“此次我挣脱樊笼,是要向袁氏开战,戎马关山,千难万险,无暇顾及其他,你还是留在京城较为安稳。待到功成之日,我一定与你会合!”

小凤仙以大局为重,不再固执己见。她为情人斟酒,为他唱歌,也为他流泪。她内心有个不祥的预感,这一别将是他们的生死永诀。小凤仙当日唱的歌词,流传至今:

其一,调寄《柳摇金》:

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之子饯。蔡郎呵!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酒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蔡郎,蔡郎,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

其二,调寄《帝子花》:

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若所谋未遂,或他日呵,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生前愿。

其三,调寄《学士中》:

蔡郎呵!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呵,休说你自愧生旋,就是侬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

蔡锷握紧小凤仙的手,眼眶已经湿润。家中虽有发妻刘侠贞和如夫人潘蕙英,但她们只认他为夫君,唯有眼前这个身陷尘网的女子才洞悉自己的肝胆胸臆,才堪称红颜知己,从小凤仙这儿,他品尝到了爱的滋味。蔡锷动情地说:

“待了却国事,我必解甲归田,与你偕老于长林丰草,不负你今日的一往情深!”

1915年11月10日,是个大雪天,哈汉章为祖母八十寿诞宴客于钱粮胡同聚寿堂,蔡锷与哈汉章早年同窗,交情颇深,自然前往道贺。当天,还有名角谭鑫培和小叫天演剧。蔡锷对哈汉章说:“今天大雪封门,在这儿可打长夜之牌。”于是,哈汉章托好友刘成禺安排,蔡锷又握着刘成禺的手说:“我跟你做了三年的牌友,今天要畅聚一夜,你可要谨慎挑选对手。”刘成禺点了两个人的名字,张绍曾够癫,丁槐够笨,行不行?就这样吧,蔡锷点了点头。为了避人耳目,牌局移到聚寿堂隔壁的云裳家,蔡锷还叮嘱侍者,演剧时不必来请他们。四人鏖战了一整夜,一直拉开窗帘,暗探可以看到房中灯火辉煌,蔡锷摸牌出牌的姿势十分潇洒。快天亮时,蔡锷出去上厕所,衣帽都挂在显眼处,片刻后,他重新入局,也就在这时侍者进房掩拢了窗帘,冻得瑟瑟发抖的暗探并未在意。又打了一圈,蔡锷提出撤局,他有急事要到总统府应卯。于是,蔡锷告辞哈汉章,从侧门出去,乘车直入新华门,门卫感到惊讶,以为是总统紧急召见。那些死守在哈宅外的暗探仍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蔡锷赌兴犹酣,正拍出红中、白板、发财呢。蔡锷来到总统办事处,侍者也惊讶于他的早到,蔡锷推说是怀表快了两小时,他故意当着侍者的面打电话给小凤仙,约她中午十二点半到某某地方吃饭。他还在办事处里转悠了一圈,然后趁人不留神,由政事堂出西苑门,乘坐三等车去了天津,从恩师梁启超手中拿到直开日本横滨的船票。

蔡锷与小凤仙合手使出障眼法,来了个“大变活人”,彻底挣脱了袁世凯的羁绊。一旦蛟龙入海,猛虎归山,后面倒袁护国的大戏就有得好瞧了。蔡锷失踪后几小时,暗探才感觉不对,哈汉章自然受到怀疑,刘成禺、张绍曾、丁槐也被一一盘问,小凤仙的嫌疑最大,因为蔡锷与她约了饭局。但暗探们追诘来追诘去,均不得要领,只好谎报小凤仙用骡车将蔡锷送去丰台,恐怕已经南下,以此敷衍塞责。刘成禺等人也大肆宣扬小凤仙如何侠义,用来掩人耳目。于是,小凤仙挟走蔡将军的美谈越传越奇,刘成禺有诗为证:

当关油壁掩罗裙,女侠谁知小凤云?

缇骑九门搜索遍,美人挟走蔡将军。

“小凤云”即小凤仙,“挟走”一词用得颇为传神,可谓一语双关,一指小凤仙有迷人的绝大魅力,二指小凤仙有救人的上乘手段。

蔡锷离京后,小凤仙更加懒于梳妆,干脆闭门谢客,天天细读报章,只关心爱人的行踪去迹。她总算收到了蔡锷的来鸿,说是自护国军兴,喉痛和失眠加剧,现担负四川政务、军务重责,难卸仔肩,唯有勉力撑持,待诸事处置停当,就派人赴京迎接。

护国战争胜利后,小凤仙从报纸上获悉,陪伴蔡锷前往日本疗病的是潘蕙英夫人和儿子蔡端,她心里十分难过。这时节,她不能晨昏陪伴于爱人身边,侍奉汤药,而只能悬揣着焦急的心情,盼望奇迹出现,着实心急如煎。待到这年(1916年)11月8日,一声晴空霹雳,因医药罔效,蔡锷已病故于日本九州福冈医院。

蔡锷英年早逝,小凤仙悲恸欲绝,一对红尘知己从此生死异路,人天永隔。噩耗传来,国人震悼,当时国民政府选在北京中央公园举行社会公祭,小凤仙身著白衣白裙,悲情戚戚,千万人中她挥泪最多。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青天扶摇,剧怜忧患伤人,萍水因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燕支,自悲身世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有人说,小凤仙的这副挽联是由当红文人曾朴代为捉刀,不知是真是假。但情意传达到位,堪称掏肝摘肺的名联。小凤仙还另撰了一副挽联,在悲情之中寄寓赞美:

不幸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她将蔡锷比为英年早逝的东吴少帅周瑜和雄才大略的唐代名将李靖,十分妥帖;她自比为独具慧眼的侠女红拂,能识英雄于韬光养晦之时,也并非王婆卖瓜。可令人扼腕叹惜的是,这一回英雄竟比美人更短命更薄福。英雄由美人来哭,或美人由英雄去吊,其悲哀凄凉并无分别。

小凤仙赢得了英雄的爱情,却无福消受人间的欢乐,所幸其艳名与蔡锷的英名已同归不朽。英雄与美人均为天地间菁华中的菁华,你不该作简单的判断,说谁成就了谁,其实,他们是金声玉振,彼此应和,相互成全,如月之升,如日之恒,照亮历史中一大片盲区。

因受过蔡锷的垂青,在八大胡同,小凤仙艳名大噪,那些名利场中的登徒子无不奔走于云吉班,个个肯出重金,企望获得小凤仙的一夕温存,赢得与蔡锷做“同靴兄弟”的厚遇。小凤仙侠肝义胆,傲气凌云,视金钱如粪土,又怎会糟踏她与蔡锷的爱情,毁损蔡锷的一世英名?她从此不事铅华,不碰丝竹,不展歌喉,甘于贫穷寂寞,甚至避人耳目,流落民间,长期不知去向,音讯杳然。

1951年春,梅兰芳赴沈阳演出,下榻于政府交际处招待所。某天,门卫送来一个纸条,字迹娟秀,署名竟是失踪三十余年的小凤仙。

梅同志:我现在东北统计局出收部张建中处做保姆工作,如不弃时,赐晤一谈,是为至盼。

梅兰芳当然记得小凤仙的芳名,后者曾捧过他的场,当时跟她在一起的就是那位玉树临风的蔡锷将军。看罢纸条,梅兰芳立刻让秘书许姬传出面约见小凤仙。

翌日,小凤仙如约而至,她衣着简朴,形容憔悴,头发花白,年龄在五十开外,垂垂老矣。但她颇为健谈,向梅兰芳讲述了早年身世,以及与蔡锷将军相识相知并助他逃离虎口的经过。当她讲到蔡将军发动护国战争,力疾视事,以致病入膏肓,在日本福冈不治而殒时,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梅兰芳关切地询问她后来的生活经历,她感慨万端,三十年来流离颠沛,饱尝艰辛。她先是嫁给东北军一位师长,师长在抗战中阵亡后,她又嫁给一位工人,眼下生活拮据。梅兰芳听了小凤仙这番讲述,心有戚戚焉,他柔声安慰道:

“你的生活问题,我跟交际处商量一下,人民政府一定会照顾你的。”

“我觉得靠劳动吃饭最光荣。东北解放时,我进被服厂工作,以后一直在做保姆。”

梅兰芳宴请了小凤仙,离别时还送给她一笔钱。梅兰芳回北京后,又收到小凤仙来信,感激他古道热肠,慷慨援手,并告知她的近况:

蒙交际处李处长介绍,在东北人民政府机关学校当保健员……我的前途光明,是经梅同志之援助,始有今天。

有道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小凤仙若非沦落到如此地步,又怎会现身人前,求取援助?俱往矣,那一段英雄美女情,那一场风花雪月事,留给后人许多谈资,也留下不少感慨:“只有悲剧才能给爱情镀金。”这条人间法则从未失效,蔡锷和小凤仙又何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