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四百多年前,墨西哥学者兼诗人琼安娜·英那思修女(1651—1695)就作了一首奇特的诗歌,对良家女子堕入青楼的根本原因洞若观火:
错误地指控女人,
你——愚蠢的男人,
假如你没能看出,
你正是造成你所谴责事物的原因。
你如果拥有无尽的焦虑,
那么你将自取其辱,
为什么要求女人三从四德,
自己却不能守贞?
……
在失败者的情绪中,
谁该受到更大的责难?
是堕入男人诱惑的女人,
或是诱惑女人堕落的男人?
虽然正确地说,没有人纯洁无染,
但谁是那有罪的?是收受酬劳的女人,
还是为原罪付费的男人?
答案不言自明,经济杠杆决定一切,男人付费,所以男人有罪。
中国人确实很奇怪,对于草莽英雄他们向来不问出身,比如说,刘邦早年做流氓死乞白赖,朱元璋小时候当和尚偷鸡摸狗,都照样领袖群伦。然而,中国人总喜欢用有色眼镜去挑剔美女的来历,大有“一入青楼便无足观”的意思。更富于讽刺意味的是,在两千多年禁锢女性肉体和灵魂的冰封期内,恰恰是那些青楼女子更新鲜,更温润,更妖娆,也只有她们才是动物凶猛的男人最喜爱咬食的“活肉”。中国古代绝大多数真情至性、侠肝义胆、才艺上乘的奇女子均出身于青楼,她们不仅使男人膨胀的色欲得以纾解,还滋养他们更不争气的精神躯干。大唐才子杜牧感叹“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表面看去,他似乎有点羞愧,甚至有点懊悔,其实他骨子里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都是得意。至于那位大宋才子、“白衣卿相”柳永先生,更是耽老于勾栏瓦肆,不愿拿浅斟低唱换取高位浮名。试想,他们的才华、胸襟、气质和胆识,哪一样不曾受益于青楼众娥眉?
娼妓现象往往被诗人美化为一种文化现象,实则大谬不然,女人出卖性爱的自主权,出卖尊严和人格,这应该是万分无奈和极其可悲的。许多人间丑事、恶事和坏事都源于男人好淫,妓女既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社会因此而弥漫着浓厚的腐腥气息。
妓院老板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他们逼迫妓女超量接客,不惜损害她们的身心健康,具体做法是逼迫她们吃草纸灰、坐冷水盆、喝冷盐水、吞活蝌蚪,使其人为地停经,以便连续接客。在避孕措施极端落后的民国时期,妓院老板还会在每年春节期间强迫妓女喝下“五毒汤”,这种绝后药能彻底毁坏妓女的生殖机能,偶有例外,妓女怀孕,老鸨则会逼迫妓女吞服麝香一类的打胎药,甚至采取最野蛮的方式,将孕妇摁倒在地,用大方桌压住其隆起的腹部,命人上去踩踏,其情其景着实令人怵目惊心,毛骨悚然。
妓女营业额不佳或违反妓院的规规条条,认打认罚都很寻常,喝洗头水,跪搓衣板,挨鸡毛掸子,灌黄龙汤(屎尿汤),只算轻松发落。妓院老板动用“家法”,打人最有讲究,通常是打身不打脸,打后不打前,打猫不打身,用烧红的通条烫臀部,用香烛燎大腿,使犯事者饱尝皮肉之苦。“打猫不打身”尤为阴狠,叫法却极其雅气——“雨打梨花”,即将小猫咪放进妓女的裤裆里,然后束住裤管,施刑者以木棍或竹杆打猫,猫受痛不过,即在妓女两腿之间上下左右乱跑乱窜,利爪将妓女的皮肉抓破,那种痛苦不堪言状。
在剧作家曹禺的名剧《日出》中,妓女翠喜对非人生活发出过这样的控诉:
有钱的大爷们玩够了,取了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的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哪个大了不是也得生儿育女,在家当老的?哼,都是人,谁生下就这么贱骨肉,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
由于贫穷,许多少女沦落于火坑似的妓院。山西有一首民间小曲这样唱道:“闭上眼,咬紧牙,想的是,一尺布,二斤棉花。”少女为如此之少的报酬出卖肉体,其悲哀可以想见。
《近代中国娼妓史料》上卷中录有民国年间乐亭大鼓“妓女告状”一段,极言妓女生前死后的悲形惨状,令人闻之鼻酸:“……三年多折腾得我骨瘦如财,二十岁那年,就把杨梅大疮害,不到二年就让我小命归了西。狠心的老鸨子把的衣裳全部剥下来,一张破席两根绳,穿心杠子把我抬,一下扔在西门外,狼吃狗啃后,剩下骨架来。狠心的骨头匠,做了骨头麻将牌,死后还要被人玩来任人摔。”
1987年,一位妓女接受《上海娼妓(1919—1949)》的作者贺萧的采访,直言不讳地道出妓女如何说服自己忍受屈辱的性剥削,她说:“你是要有个念头支撑着,否则和几万个男人睡觉是根本做不到的。开始当然是没办法的,相信命苦,后来也就信了别的姐妹的话,最可笑的理由是:别以为男人玩我们,我们也玩着男人;男人玩完了丢了钞票,我们玩完了挣了钱,占便宜的是我们。”这样自宽自慰无非要自我麻醉。
尽管妓女被社会歧视,被嫖客侮辱,被鸨母损害,但真正情深江海、义薄云天的奇女子多半栖身于青楼之中,她们无畏无惧,强力强行,往往能突破男权社会的天然壁垒,打拼出一片广阔的天地。绿珠对石崇的痴恋,薛涛对元稹的深情,关盼盼对张建封的至爱,朝云对苏东坡的亲昵,自不必说;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们的爱国心也并不输给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男人,梁红玉援桴击鼓,李香君血溅桃花扇,柳如是投水殉国,赛金花舍身救京城,都是显例。
1927年,武汉妓女金雅玉率领二十多位青楼姐妹挥舞彩旗,裸体游行,她们旁若无人地高呼口号:“打倒军阀!打倒列强!中国妇女要解放!”她们理直气壮地认为:“裸体游行也是革命!”然而由于她们是青楼女子,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就消受不下,一口咬定妓女根本没有爱国的资格,“妓女”二字即象征着淫贱和羞耻,只要标上这个“红字”,她们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社会偏见的力量巨大无比,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已深刻地揭示了这一点:一位妓女即使牺牲自己的肉体,从普鲁士军官手中救出旅伴,她仍然难逃同胞的鄙视和轻蔑。堕入烟花误一生,这是定律。我们从“中国的羊脂球”赛金花身上更能看清楚世人的虚伪本质。
赛金花(1873—1936),本姓赵,乳名彩云,安徽休宁人,祖上家境富有,因逃避太平天国战乱迁往苏州萧家巷,从此家道败落。赛金花十三岁时,受一位“拉纤女”(淫媒)金云仙诱骗,上仓桥浜的花船出了几回“条子”(陪客)。其后,她得到祖母和母亲的许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挂了个富彩云的芳标(曾朴的长篇小说《孽海花》中的女主角傅彩云即以她为蓝本),作了“清倌人”(卖笑不卖身的雏妓)。彩云小时候最喜欢吃一种“状元饭”(苋菜汤与热猪油伴饭,颜色鲜红),便有人开玩笑,说她将来一定会嫁个红状元,作状元娘子。清倌人的交际范围很宽,生张熟魏,送往迎来,她们的幻想当然也就是尽快在那帮趋之若鹜的堕鞭公子、走马王孙中寻觅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彩云小时候的状元饭果然没有白吃,巧的是,她真就遇着了隐居苏州张公巷为母守孝的晚清状元洪钧,“红状元”原来是洪状元,这是他们的缘法。洪钧年近半百,风流精神却丝毫不减当年。彩云席间侑酒(劝酒),笑靥如花,吐气如兰,一双秋瞳能剪水,真是南国璧人。洪状元走过许多地方,喝过不少花酒,眼界开阔,顶尖的南都粉黛、吴下名姬也没少见识,说句阅尽人间春色的话当不算吹嘘过度。可他这回见了彩云的姿首,立刻着了魔,为之倾倒。何况彩云绣口锦心,又绝非庸脂俗粉可堪比并,因此洪钧对她的青睐更加三分。洪状元的一帮旧友个个都是人精,早瞧出了他的风流底色,于是从旁撺掇,笑闹着要吃几盅喜酒。这事不难,他们一齐帮衬着那位黄土及颈的老状元用绿呢轿(不是花轿)和状元灯将凤冠霞帔的彩云娶回家去。洪钧不忍委屈她为簉室(小妾),而称她为“新夫人”,宠以专房。这位昔日的彩云,今日的梦鸾(洪钧替她新取的名字),才不过豆蔻年华,就大有与洪钧元配王氏平起平坐之意。其后不久,洪钧出任德、俄、奥、荷四国钦差大臣,老妻王氏不肯同履风波,而彩云自告奋勇,也不怕那洋毛子会生吃人肉,倒要去看看西方的花花世界。
彩云由清倌人升格为钦差“夫人”,这样的飞升堪称火箭速度。在欧洲,彩云大开眼界,不仅与德国的朝野名流(包括铁血宰相俾斯麦)时相酬酢,其衣香鬓影别具东方风味,异域男子无不为之倾倒,她还陪同洪钧晋谒了德王与王后。可惜春秋代谢,好景不长,洪钧任满归国,升迁为兵部左侍郎,居住于京城邸宅。洪钧患有消渴症(糖尿病),回国后病情加剧。早在德国时,彩云难耐闺中寂寞,曾与年轻力壮的仆人阿福私通,生下一女,名为德官。洪钧眼明心细,侦知奸情,赶走阿福,从此却落下一桩心病。恰在这关头,“好朋友”张荫桓给了他致命一击,指责他从德国买回的武器都是破铜烂铁,身为钦差大臣,在军火买卖中被坑骗,无疑是严重渎职。洪钧这一惊非同小可。三下里毒火交攻,不久他就一命呜呼了。应该说,洪钧是个仁厚君子,他深知彩云水性杨花,故态复萌,正与武戏子孙三勾搭,将来必定还会有几番折腾,绝不可能为他守节,他仍然给她五万银元,好歹作了五年夫妻,彼此没个亏欠。可这一大笔钱后来并没有真正落到彩云手中,而是被洪钧的族弟洪銮暗地里吞占了。
洪钧死后,他的那班旧友——尤其是他的亲家陆润庠(其女嫁洪钧之子)——处处维护他的清誉,眼见洪钧尸骨未寒,彩云就在沪上重操旧业,自然大为不平。他们也不好怎么着,只要求她不再使用“富彩云”和“梦鸾”的旧名作为标榜,多少替洪状元留点体面。彩云就依从了这一条,芳标改用假名“曹梦兰”,她的艳帜依然极具号召力。后来,彩云的姘头武戏子孙三在上海惹下祸事,难以存身,只好仓皇北上,彩云索性独立门户,自称赛二爷,在天津成立金花班,与京津两地的显贵(蒙古籍户部尚书立山等人)亲密周旋,“赛金花”的芳标从此名噪天下。
庚子(1900年)之乱,赛金花由天津逃到北京。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后,最恨义和团,凡是形迹可疑者就不问青红皂白,按倒就杀。当德国士兵恣行暴虐时,赛金花不惧危险,上前用德语交涉:“他不是义和团,我敢担保。”当年,以中国之大,能讲德语的女子寥寥无几,赛金花凭着这一绝招不仅救了许多人的性命,还结识了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稍后,粉面含春的赛金花取得了瓦德西的信任和好感,她乘机进言:“义和团一听说你们要来,早逃窜得无影无踪了,眼下滞留在京城的都是些安分守己的百姓,他们已经受过义和团的糟践,现在又被误指为义和团,弄得家破人亡,岂不是太冤枉了吗?”赛金花意犹未尽,又字斟句酌地说:“德国为欧洲文明之邦,军队贵有纪律,德国军人历来以名誉为第二生命,尤其不应该示外界以野蛮疯狂,自堕大好声誉。”她的一席话胜过任何隔靴搔痒的外交辞令,瓦德西是一位标准的职业军官,身上颇有点骑士古风,赛金花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又是美人,自然而然他就产生了错觉,把她当成了贵妇,因此对她的劝说言听计从,下令制止了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淫掠的种种暴行。中华古都的文明古迹能幸免于浩劫,百万平民能保住性命,赛金花居功至伟。
六十八岁的瓦德西入驻清宫仪銮殿,与华族美女作一夕倾谈,心下大感舒爽,当他得知这位女子曾是清朝驻德、俄、奥、荷四国钦差大臣洪钧的夫人后,脸上更是大放红光。他当即就送给处境艰窘的赛金花几套高档衣裙和一大笔银钱。余下的事就是投桃报李。瓦德西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不是一次短暂的艳遇,而是异国的黄昏恋,是一局东西合璧的爱情,是他晚年的最后一“春”(尽管此时正值仲秋)。赛金花留宿于宫内,不免惺惺相惜,有认瓦德西为英雄的意思。赛金花这一住就是三四个月。古人骑鹤下扬州,神气十足,她还要出更大的风头,竟然骑马入皇宫,单单这件事,就轰动整个北京城,恐怕是中国女界古今未有过的壮举,俨然是腥云滚滚、死气沉沉的古都中最鲜亮的一抹色彩,观赏这幕活剧的北京市民都翘起大拇指,称呼她为“赛二爷”,简直就是赛菩萨、赛神仙了,连那些王公子弟也乖模巧样地拜她为干娘,认她为靠山。
《辛丑条约》行将签订之际,清政府对于德国公使克林德惨遭戕害,有一种特别的表示,那就是立碑纪念。这一道歉方式得到列强的认可,唯独克林德夫人不以为然,德国政府也想借此题材大作文章,从中攫取更多的好处,便命令瓦德西多方作梗。赛金花并没有特别敏感的政治神经,也没有意识到外患迟迟不能解决,国家行将危亡,但她凭着女人的直觉,看出大事不妙。于是,她主动拜访克林德遗孀,一番话使后者深信:中国人诚心诚意为克林德立个大牌坊,这是遇难公使的无上哀荣,在东方古国,再没有比这更隆重的典礼了。固执己见的克氏遗孀居然让步,再加上英、法、俄、美等国频频施加压力,问题得到了圆满解决。当年的《克林德碑铭》由清朝的两位顶级大臣奕劻和李鸿章代拟,可谓郑重其事。此碑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被临时政府执政段祺瑞下令拆除,挪至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改名为“公理战胜牌坊”,时隔十七年之后总算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据《赛金花本事》所记,她还在纪念会上发了言,表了功,事后还与一群大人物合了影。
中国人曾怀疑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在皇宫中胡捞海占,他好色又岂能不贪财,入宝山还能空手归?偏偏赛金花不肯指证她的异国情人是巧取豪夺的超级海盗。至于她本人,手脚尤其干净,真格是“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起先,瓦德西慷清王室之慨,借花献佛,他对赛金花说:“您要何物,随便可取。”他顺手就将一只极为珍稀美丽的果盘“赠”给伊人,赛氏不无心动,但还是婉言谢绝了。瓦帅以为她是怕将来有人彻查宫中失物,就笑道:“不要紧的,将来有事,只推说这是我送给您的纪念品。”此时,赛金花已意识到自己角色暧昧,处境尴尬,她说:“将来我的生命能得保全,已算万幸,其他的别无所求。”
据赛金花晚年所述,她与瓦德西的关系清清白白,瓦氏有西方文明国的君子之风,连一句淫邪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她的证词当然没人肯信。赛金花还说,她眼见瓦德西整日行坐于宝山之中,绿荧荧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悠,就担心他守摄不住心魂而监守自盗,会将宫中洗劫一空,然而这样的事并未发生。
《辛丑条约》签订后,慈禧太后的鸾舆从西安返回北京,赛金花也在接驾之列,她还记得那位避难归来的西太后穿一袭普通的蓝缎袍服,并没有多余的修饰。叶赫那拉氏见接驾的群臣中夹杂着一位陌生女子,就询问她是何人。某大臣当即出列,将赛金花在洋帅瓦德西面前一语解纷,保全了宫中宝物和城中百姓的事迹大略呈明,西太后装模作样地夸赞了赛氏几句,也没动用斤两十足的形容词。慈禧太后心知肚明,同样是女流之辈,她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自己贵为天朝母后,仓皇间将百姓遗于豺虎,将宫室弃与洋人,失威失得够多了,丢脸丢得够大了;赛金花只不过是一位倚门卖笑操持贱业的青楼女子,却把握机遇,触底反弹,成了救世主和活菩萨。试想,西太后心头的那团暗气如何能平?但她碍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关系,表面上的和颜悦色还是要维持的。赛金花操得一口流利的德语,善于在洋人中间周旋,慈禧太后不想再惹上任何麻烦。
“世无英雄,遂使妓女成名”,那又如何?羊脂球比她同行的任何一位绅士都更为侠义更为高贵,这是雄辩的事实。然而暴得大名也给不了中国的羊脂球多少实惠,待瓦德西归国,一代名妓赛金花又回到李铁拐斜街鸿升店,高张艳帜,重操旧业,卖笑生涯正未有穷期。
敏感的人总是被这样的词句弄得触目惊心:“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昔日春风得意的清倌人富彩云如今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半老徐娘赛金花了,所幸马樱花下,枇杷门前,尚未完全冷落。郁达夫曾道“江山也要文人捧”,名山胜水如是,昔日的青楼女子就更需要社会名流的揄扬。赛金花的身世摆在那儿,现成的大好题材,作文不愁无情可造,吟诗也不必掐断青须。风流名士樊樊山(樊增祥)曾作前、后《彩云曲》,仿学唐才子元稹,在序言中也装腔作势地说什么“甚愿知之者不为,而为之者不惑耳”之类的便宜话。《前彩云曲》的结尾是:“君既负人人负君,散灰扃户知何益?歌曲休歌金缕衣,买花休买马塍枝。彩云易散琉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诗。”樊樊山搬出白居易晚年的觉悟(这位临老入花丛的大诗人有樊素之口可亲,有小蛮之腰可握,何尝真的觉悟),坐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赛金花从船上掉到水里,扑腾扑腾,等她快没戏了,说句“人生无常”显然是十分讨巧的事情。相比之下,他的《后彩云曲》倒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讲了几句实话,“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说的是她劝瓦德西约束联军那桩故事,读之稍稍令人透气。比起樊樊山的忸怩作态来,李鸿章的孙女婿杨云史就要大方得多,他作诗公然礼赞赛金花:
京阙生尘万户空,平康女侠鲁连风。
宫中宝玉闺中秀,完璧都从皓齿功。
他称赞赛金花为烟花女子中的鲁仲连(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和平主义者,善于排解国际争端),有古侠士之风,保全了京城的子女玉帛。
然而文人的赞美是算不得数的,赛金花的悲剧命运还要一直演到头,中途落幕的可能性不大。民国元年(1912年),三十八岁的赛金花不堪风尘之苦,决定择人而嫁。有道是,丈二豆芽,老里泛嫩,犹可一食。然则白门秋柳不摇曳向人,又待如何?第一回她嫁的是洪状元洪钦差,梅开二度时也要尽量缩小差距,她挑中了曾任江西民政厅长的魏斯炅(字阜瓯),此公也是一位风流自赏的老名士和革命党人(因着这份资历,他后来做了中华民国的参议员)。据虞麓醉髯的《赛金花案》所记,当年,政客徐光弼与魏斯炅是莫逆之交,前者将赛金花介绍给后者,魏斯炅倒也凑趣,他说:“甘蔗老头甜,越老越鲜鲜。”他与赛金花十分投缘,此事就成了妙局。也有好友劝魏斯炅好端端的别作这“剩王八”(在《红楼梦》中,柳湘莲不愿做剩王八,决意收回信物,结果害得刚烈的尤三姐横剑自刎),魏却自我解嘲道:“剩下的都属于我,有何不可?”回答得真是绝妙。结婚那天,一对老来俏坐上花马车,仪仗队奏的是铜管乐,行的是文明婚礼,证婚人是驻沪的大将军李烈钧,报上还发了消息,炒得沸沸扬扬热热闹闹,可谓风光一时。没多久,魏斯炅时来运转,作了中华民国的参议员,赛金花也不再叫赛金花,魏议员为她掸落满身的风尘味,让她恢复原姓(赵),改名为“灵飞”,仍然视她为既有灵光又能高飞的天鹅。她好不开心,昔年是清朝的钦差“夫人”,今日是民国的议员太太,好歹摘掉了头顶那对羊角引号。然而,这还算不得终成正果。十年后,魏斯炅一命归西,赛金花再次不能见容于魏氏家族而遭驱逐,从此江河日下,生计艰窘。
据当年天津的《大公报》所记,赛金花寓所座落于香厂居仁里,门额现出“江西魏寓”的斑驳字样,颇能象征主人命运之衰微。院中葡萄成荫,果实累累,室内较为窄狭,布置仍有相当的品味,壁间悬挂多幅外国油画,虽然蒙尘,颜色不改,另有一帧赛氏三十年前在沪上豪宅拍摄的相片,曩昔的明眸皓齿自然迥异于此时的鸡皮鹤发。将军怕白头,美人恐迟暮,赛金花心底的悲哀如寒泉幽咽,三天三夜也诉说不完。到了这步田地,她还哪有揽镜自照的兴致?赛氏失望于人,则移情于物,家中豢养了三头西洋犬和两只波斯猫,这正暗合了希腊哲学家斯多噶的那句名言:“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至少狗不会嫌她日穷月蹙,也不会嫌她人老珠黄。
赛金花晚年声名未烬,文人墨客与她多有往还。徐悲鸿曾画了四幅骏马图送给她,她将其中一幅赠予屡次在困境中向她援手的王 青芳,其他三幅都变卖了,换些日常所需。与赛氏结缘的文人很多,其中曾朴、刘半农和张竞生值得一提。赛金花向人说过曾朴追求她不遂,所以借长篇小说《孽海花》厚诬她,为此曾朴辩白道:他与洪钧沾亲带故,按辈分要叫洪钧为太老师,叫赛金花为小太师母,他们相识时,赛金花十六岁,曾朴十三岁,还不解恋爱为何物。但曾朴对赛金花的印象很好,他这样描写道:“赛风度甚好,双瞳灵活,纵不说话,而眼中传出一种像是说话的神气。譬如同席吃饭,一席十人,赛可以用手、用眼、用口,使十人俱极愉快而满意。总之,决不冷落任何人。”这门本领,后来赛金花用于风月场上,自然可以通杀和通吃了。刘半农先生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员健将,对晚近传奇人物的事迹怀有浓厚的兴趣,他与弟子商鸿逵多次拜访赛氏,细谈达数周之久,积累了不少素材,打算以生花妙笔作《赛金花本事》,可惜他中年即归道山,这本三万多字的小书最终由商鸿逵完成。当初,刘半农与商鸿逵答应赛氏,一旦此书付梓,就将版权完全赠送给她,充作她晚年一笔可靠的进项。可后来商鸿逵只送给赛金花五本新书,除此之外,别无表示。性学博士张竞生古道热肠,他与另外几位“赛迷”合捐了二十五元钱,寄给赛金花,以解她的燃眉之急。张博士原打算发起一个“赛会”,为赛金花定期筹募资金,无奈热心者不多,这事也就告寝了。但有一个人出于同情,曾单独捐赠国币一百元给赛金花,由国文学校转交,此人就是山东军阀韩复榘,此事经由报端渲染,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张竞生博士的信写得很有意思,他拿赛金花与慈禧太后作比,建议她为抵抗外侮(日军)再尽绵薄之力,还想给她写一个电影剧本,这足以见出那位饱受物议的张博士真性情中饶有趣味的另一面。此信的节选文字值得一读:
灵飞女士:
北平苦热否?珍重为佳!
此间近时炎虐满天,使我只好看云,云极多种的,然都善于变幻。本是一个妙华丽女,倏忽变为老媪,再一会儿连影迹也消散了。然而在那一边又幻成一个美人似的胎形。
……
女士,你看云吧!北平的云当比上海的更华丽更变幻啊。我当看了许多花,你就在云与花中认识你的人生,或不至于太痛苦吧。
闻你现极热诚念佛——阿祢陀佛,最好就在看云玩花时不知不觉中念了一二声救苦救难观世音。
我常喜欢把你与慈禧并提,可是你却比她高得多呢!假使她在你的位置,什么事都显不出。最多只能被作为“哭娘”(慈禧是以此出身的)。若你有她的势力嘛,当能变法,当能做出许多新政治。你虽位卑,人格并不微,当联军到北平,她抛却人民和宝贝的太监们溜走了。只有你在金銮殿中与外帅折冲,保卫了多少好人民。
佛号是无灵的,唯有人力的奋斗。华北又告警了。你尚能奋斗吗?与其空念阿祢陀佛,不如再献身救国,一切慈善事均可加入的,看护妇也极可为。若能领率一班女同胞作有规模社会活动,更是好不过的。
……
我们对你是极愿帮助的,然而为力甚微弱。无阔友,有也赶不及了。无大腹贾作后头账房,自己又穷得可以。所以登报后到此日结束,只收到这点款(数目捐者另纸附上)。可是我们对你心情并不因此结束也。
我个人曾与明星电影经理郑正秋先生计划为你编一部电影剧。据他说费用过大……。在这样穷的我国电影界,只好暂时放下,可是我并不肯将此放下。将来扮演你的,自有许多女明星。郑君说,胡蝶极称职的,可惜她比你胖一些些,你那一张俊俏脸儿,添上两个酒窝,尽够延长你的美丽的生命到天长地久了。
你看!你个人生命是长存的。
顺此,祝你
福寿无疆!
张竞生谨具
1934年7月12日
张竞生信中所讲的计划(为赛氏拍一部电影)并没能实现。1936年,“四十年代剧社”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上演了夏衍创作的七幕剧《赛金花》,内容完全是赞美性的。由此可见,那个时代的文人对赛金花的传奇经历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而且褒多贬少。这样的剧作出现在抗战时期,十分耐人寻味,有评论一语揭开谜底:“在国家飘摇之秋,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妓女身上还闪动着爱国热情,尤其同那些鼠窃狗盗者比较起来,更显得她的人格神圣伟大!”《赛金花》剧组到各地巡演,1937年1月在南京民国大剧院卖票,这等于是把手指直接戳到了蒋介石的背脊骨上,结果可想而知,此剧被民国政府明令禁演。
赛金花收到张博士寄来的二十五元赠款,深为他的义举所感动,旋即回鸿致谢,这封信后来刊登在1934年9月12日天津《大公报》上,此处全文照录,赛氏晚年的境况依稀可见一二——
张竞生先生台赐:日前捧读来函,很使我感念到万分!要论在现代的社会人情上,阁下足算是一富具热心的人了,替我这样的尽力,使我多么感佩啊!愧是远隔山河,恕我不能面谢,迨得机会时节,再拜谢你的美意吧!我现在的境遇很好,不过是敷衍生活罢了,老迈残颜,不堪言状。回忆当年,唯有用这一腔的热泪将它顺送下去。现在的时期不同了,又道是知足者常乐,现在只是闭门隐渡,别的一切热闹交际,绝对是消极的。我的相片现在还没有找到,找到时一定寄上。帮助我的江先生等四位,暂且替我谢吧!你先生我这里先谢谢你。所寄下的二十五元钱,现已完全收到,请放心吧!敬祝文祺。魏赵灵飞拜。
信的末尾部分写得稍形凌乱,但整封信措辞还算得体,可见她的水平并不算太差。赛金花红透半边天的时候,日进斗金,哪里担心将来犯穷,现在却要为区区二十五元千恩万谢,今昔之落差何其巨大。民间说,富得流油,穷到滴水,真是所言不差。赛金花一生命运仿佛庐山瀑布大起大落,从青楼女子到钦差“夫人”,这是飙升;从钦差“夫人”到青楼女子,这是狂跌;从青楼女子到八国联军统帅的情妇,这是飙升;从八国联军统帅的情妇到青楼女子,这是狂跌;从青楼女子到议员太太,这是飙升;从议员太太到枯守穷巷的寡妇,这是狂跌。赛金花的一生好比一支反复震荡的股票,不是疯涨,即为狂泻,涨能涨到云间,泻能泻到谷底,浮沉之速,更迭之快,着实令人捉摸不定,啧舌不已。
由于赛金花的经历充满了波诡云谲的传奇性,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以史家一直怀疑她是撒谎专家和扯白大王,与瓦德西的那段风流韵事尤其遭到后人的质疑,认为她是“婊子演戏丑邀功”(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她到底是不是中国的羊脂球(当然啦,真要是如赛氏所述,时人所记,那么她的行为就比羊脂球更伟大)?久而久之,已变成了一笔呆账和死账,谁也清算不了。有人将她这段经历全盘否定,显然过于武断,证据并不充足。依我看,关键是应打几折,究竟是打九折,打七折,还是打五折?百年前的故事,我们就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只是妓女救国这一节,太不光彩,正人君子一定会斥之为妖言惑众,就算是证据确凿,也决计上不了台盘,进不了历史教科书。要不然,大人先生们的屁股可以舒舒服服地搁在柔软的皮沙发上,那张脸就不知该搁往何处去了。全世界最讲究风度的法兰西绅士一路上吃了羊脂球的食物,得了她的解救——相映成趣的是,倒霉的法兰西绅士们遇上的也是宿敌德国鬼子——尚且赖账,中国的遗老遗少们赖上一回,又有什么稀奇!
都说造化弄人,从赛金花的身上你能充分地看清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整套把戏。它比旧时街边的猴儿操要好看得多,三通锣响,就能让人看傻一双眼睛。
1934年10月,天津《大公报》的记者金东雷采访了六十一岁的赛金花,撰写了一篇精彩的对话体访问记。其中两句为:
金问:女士一生经过,如此复杂,个人作何感想?
赛答:人生一梦耳,我现在念佛修行,忏悔一切。
别人吃斋念佛,将木鱼敲烂千百条,也未必真能了生断死,赛金花却是完全可以看破红尘的。一辈子人上人下,得意失意,载浮载沉,荣华寂寞,她都尝到了最深处的况味,试问,还有什么困惑的阴翳能遮住她觉醒的双眼?要说,赛金花不入佛门,就真的没人可入佛门了。
1936年12月4日,赛金花病逝于北京的寓所。她的身后事由热心人张罗,史学家张次溪为她树立墓碑,诗人杨云史为她撰写碑记。这其实很正常。要知道,“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都曾迷恋过赛金花,为她赋诗两首,其中颈联为“君王自失河南地,颜色能骄四海花”。
从小处说,赛金花是中国的羊脂球(她可比莫泊桑小说中的法国妓女羊脂球漂亮多了),无怨无悔地救助了自己的同胞;从大处说,赛金花是中国近代的女娲,使皴裂的天空暂时恢复了完整。然而,就因为她是一位堕入烟花的妓女,身份不清不白,她的历史功绩就被掌握着话语霸权的那些男士抹煞得干干净净,甚至连中国近代史专家唐德刚先生也在他的著作《晚清七十年》中詈骂赛金花是“婊子演戏丑邀功”,成见的威力真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