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我得过最重的病,是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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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在春光灿烂的日子里做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在二十五岁前,我有两个梦想:一是成为一名富有正义感的记者,二是拥有一次真正的艳遇。后者被我整天挂在嘴边,却羞于向任何人说起前者。阿汤的梦想更纯粹,他只想拥有艳遇。我们俩因为志同道合而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住同一间宿舍,闻相同的臭袜子的味道。当然,梦想是用来被搁置的。在所有阳光肆意的日子里,我们首先会把时间用在打篮球上。我的球技还过得去,但关于阿汤的球技我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反正除了疯跑之外就不会再有别的作为了。所以,阿汤每次都要绑上根本不会打球的小张和浩子。有他们在,阿汤起码不会垫底,也不至于被蹂躏得太惨。

当我们在球场上丢人现眼的时候,大龙通常窝在宿舍看动画片——那情景无异于一只花猫无限出神地盯着滚筒洗衣机。我们无限同情地看着看动画片的大龙,认为这孩子已经无药可救。秆子则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昼伏夜出,迷恋于网游。

浩子在大二即将结束时说,他要用剩下的两年时间,让自己写的小说发表到每一本看上去很牛逼的刊物上。他是当着宿舍里所有人的面说的,但没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每年放寒假前,浩子都信誓旦旦地说要给我们带家乡特产的腊肠。据说很好吃,可是我们从来没吃到过。

当时,我们还住在大学城,这是个美女和丑男一样多的地方,鱼龙混杂,包罗万象。你可以在五星级宾馆的露台上优哉地品尝一杯猫屎咖啡,也可以在灯光暧昧不明的小店里快捷地买到避孕套。

我们的第一桶金是在小张的提议下赚到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们在篮球场上耗干了身体里的水分,渴得嗓子冒烟,却没人愿意买几瓶水,因为从篮球场走到小店,买好水,再从小店走回篮球场,大概需要十分钟。这个路程对于一个口渴难耐的人来说实在太漫长了。

小张抬头望了望天,突然说:咱为什么不去弄几箱水到篮球场来卖啊?于是,宿舍六个人,凑了一百多块钱,然后拨通了矿泉水瓶子上的电话,以批发价拿了十箱水。销路果然很好,没几天就再次进货。直到暑假来临,我们的生意才告一段落。

为了赚更多的钱,小张先后做起了打印、复印的生意,还承接了送外卖的活儿。后来他干脆自己进货,宿舍里堆满了方便面、火腿肠、卤蛋、花生米之类的食物,还有袜子、手套,勉强称得上杂货店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尤其到了冬天,方便面供不应求。小张卖的面是煮好的,热气腾腾,还可以根据需要放进鸡蛋或者火腿肠,价钱公道。他一个人根本来不及送货,我们成了他的快递员。临近考试,前来打印和复印资料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后来小张名声在外,连老师复印资料也直接找他,还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同学,价钱能优惠点吗?我印得多。

毕业前夕,小张已经是万元户了,他连丢带送处理完最后一批货,长舒了一口气,说:太累了。他发誓再也不做小本买卖了。夏天的风很大。他走到阳台上收了袜子和短裤,肆意的阳光倾泻到他身上,他胡子拉碴,头发油腻,看上去并不像有钱人。

浩子嚷嚷着要写小说。那时候校园里刮起了读网络小说的热潮,而关于“80后”文学的话题已经过时,更为生猛的“90后”已经按捺不住要发出他们的声音了。有钱的小张早就买了电脑,接通了网线。在赚钱的间隙,他喜欢在网上阅读那些漫无边际的小说。没有钱的我们只好把小说下载到MP 3里,以便在上课和睡觉前消磨时间。

小张曾对浩子说:你赶紧写本小说,放到网上,说不定能赚几个酒钱。小张是非常认真的,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他还说:我第一个支持你,花钱买了读。在一旁看动画片的大龙却认为浩子只能写出情色小说。阿汤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写情色小说起码得有实战经验,而这正是浩子欠缺的。他们俩为此争论不休。浩子却不置一词,当然,他也没有动手写出一个字来。

第一次见到浩子公开发表的文字是在校报上,豆腐块大小的版面,不足两千字,而且只是一篇评论。话题是几天前由我系主办的一个新书推荐会。浩子对某新锐作家和她的新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不犀利,也不刻薄,总之,他的态度含糊,没什么高见,这让我们失望极了。在推荐会上,他挤破了脑袋才钻进人堆里,求得签名书一本,目睹了新锐作家的真容。回到宿舍后,他咬牙切齿地说:美女作家长得和照片完全不一样嘛!

浩子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千呼万唤之下新鲜出炉。他逼着让所有人看一遍,其他人要么没看完,要么专注于猜测女主角是班里的哪位女生。拿给我的时候,浩子郑重地说:全宿舍就你文学素养最高了,你可得给点靠谱儿的评价。我一下子感到了压力山大。说实在话,这恐怕是我读到的最幼稚、最矫情的小说了。通篇只讲了一个纯情闷骚男对女主角如何一往情深而女主角自始至终浑然不知的故事。繁冗的铺排,无趣的情节,毫无质感的语言,没有一处亮点。浩子眼巴巴地看着我,脸上荡漾着真心求指点的表情,叫我如何伤他的心。我只好说:浩子,你写的小说有散文的意蕴,有诗的格调,有报告文学的真实,加油,你迟早会成为最传奇的励志哥!浩子一头雾水地追问:啥意思?

浩子很快又声称自己要当编剧。他所在的文学社的老大接了一个写动画剧本的活儿,人手不够,就分摊了一部分给浩子。浩子憋在图书馆一个多礼拜,竟然顺利交差,还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酬劳,这让所有人颇感意外。在我们不辞辛劳地撺掇下,浩子最终请我们吃红油火锅。在好吃好喝的刺激之下,所有人都坚决支持浩子写剧本,从此当一名很牛的编剧。辣得额头直冒汗的浩子频频点头,表示必定不负众望。当编剧的日子仿佛指日可待。

只是,自此之后,浩子再也没有碰上写剧本的机会了,哪怕是小儿科的动画剧本。当编剧这件事也就没有下文了。倒是在大三,春回大地的时候,一部歌颂师恩伟大的电影在学校取景拍摄,我们宿舍所有人都不能免俗地跑去一睹女主演的风采。浩子竟鬼使神差般地被导演看中,当了一回群众演员,而且果然有三十块钱和一盒盒饭作为酬劳。浩子说,那是他离编剧最近的一次,因为他就站在导演旁边。

阿汤为了他的艳遇梦想而孜孜不倦地努力着。

那时候,中国的通信科技还没有全面进入3 G时代,各种“把妹神器”也未涌现。唯一可借助的手段好像也就是QQ了。当我们出入网吧,为网游而疯狂的时候,阿汤却哼哧哼哧地聊着天。他的聊天窗口估计不下十个,敲打键盘的十指无比灵活。每次去网吧前,阿汤都要花很长时间收拾自己的脸和发型,为此我们很是不耐烦,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在视频时看上去帅一点。

周五晚上,我们兴高采烈地再次出门,直奔网吧的怀抱而去。路过女生宿舍楼的时候,阿汤指着停在路边的一长溜汽车,说:瞧瞧,大家瞧瞧,这些可都是来咱们学校泡妞的主,肥水全都流了外人田了。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些外来车辆,仔细嚼了嚼阿汤说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小张说:别羡慕,等你有钱了,也可以这样。大龙说:你们能不能别这么俗啊。小张说:咱们都待在俗窝里,你以为你不俗吗?他们为此又争论不休。而我则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也许是不屑,也许是羡慕嫉妒恨。我觉得自己俗透了。

阿汤终于得手了。据他所说,女的很漂亮,眉清目秀,身材劲爆——两者听上去很矛盾,所以没人相信他。反正吹牛对他来说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不过,我们还是乐意听他吹牛,尤其是在卧谈会时刻。阿汤说,第一次见面,他们是先亲嘴再牵手,进了房间之后,是先脱衣服再上床。总之,他们的故事出其不意,而且进展神速。这才是劲道十足的艳遇。直到有一天,阿汤牵着他的女神的手,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内。虽然有点恍惚,但我们很快意识到这小子真的成功了。我们叹息不已,因为女神与阿汤的描述出入太大,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深感造化弄人,因为不帅而且看上去也不有钱的阿汤竟然第一个恋爱了。

不得不承认,这是努力的结果。我想,我也许应该像阿汤一样,起码舍得付出时间。阿汤有了女友,理所当然地把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换作是我,我也一样会见色忘友。阿汤与她的小女友甜蜜去了,我就只剩下空虚寂寞冷了。我的两个梦想高悬在远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准确地说,阿汤这不算艳遇,他们压根儿就是在谈恋爱。与所有谈恋爱的男男女女一样,煲电话粥,发无聊的短信,在食堂互相喂饭,上课时说悄悄话,在自习室假惺惺地看书,逛街下馆子看电影,偶尔吵架,最终丧失了新鲜感,决意分手,或者干脆抱团死磕到底。阿汤和女友的感情颇有波折,分分合合,直到彻底说再也别见。失恋的阿汤没有伤心欲绝,反而经常说,感情的事情你们都不懂如何如何,你们这些曾经单身现在单身以后也许一直单身的人如何如何,全是些让人讨厌的话。

直到大四,秆子依然迷恋网游,而我们早已为工作、考研和女朋友忙得团团转了。就连大龙都果断抛弃了动画片,正儿八经地找起了工作。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秆子是个从一而终的人,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得坚持。

唯一有变化的是,他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并且请一位高手改造升级了一番,以便跟得上网游对电脑的配置要求。从此,他活得像一个正常人,不用再黑白颠倒地出入网吧了。可是,宿舍也因此变得更像一个游戏厅,网络游戏里的厮杀声整日萦绕不散,吵死人不偿命。方便面和劣质香烟的气味更是呛人。这严重影响到我的休息。我只是希望他在睡觉的点上关掉音箱。在多次交涉无果的情况下,我出离愤怒,掀翻了电脑桌,如果不是别人及时拦住,我就要砸碎显示屏了。谁也没有料到我会有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包括我自己。秆子愣在座位上,无声地关掉了电源。自此,我们沦为陌生人,虽然共居一室,却谁也不认识谁。

毕业后,我花费相当大的心力考取了一份公职,主要职责就是保证某风景区不出乱子。

因为自己粗通文墨,是写文章不会通篇语病的那个唯一,所以理所当然地包揽了领导的所有发言稿,以及绝大部分的应景文章。我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极尽铺排、夸饰之能,写出篇篇华章。我因此享受到的赞美和好处着实不少。那段时间,我的感觉很良好。

另外,我还负责每月一份的小报,也许称之为景区宣传册更适合一些。这份小报主要刊载领导的重要指示、景区的大事小事、优秀员工的风采和工作心得,并且以极其隐晦的方式介绍景区的业务。我大包大揽,负责了策划、写稿、编校、排版以及联系印制的一条龙工作。这也许与我的第一个梦想搭边了。

有一天,领导决定在景区内建造一排古色古香的长亭。这件事在单位反复酝酿、发酵,各种动员会、协调会、研讨会、招标会轮番上阵。我们得知,在奠基那一天,领导的领导会亲临现场,发表重要讲话并且贡献出最宝贵的一铲土。这件事毫无疑问被渲染为重大事件,为此召开的大小会议不下十次,彩排两次,筹备数日。

活动当天,我早早等候在现场,备好相机、摄像机,时刻准备着全程跟拍领导的领导,但是领导的领导迟迟没有出场。时间被一再推延,所有全副武装的人都松弛下来,无望而焦急地等待着主角。

主角终于出现在众人翘首以盼的视野里。只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活动现场,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打开车门,伸手护住主角的瓷器脑袋。人群骚动,我也跟着大家上蹿下跳,试图捕捉到主角最神气的形象。然而,主角只是灵光一现,既没有发表重要讲话,也没有为奠基仪式送一铲土。转瞬间,黑色轿车又在视野范围内消失。据说,是因为主角内急,下车嘘嘘来着。

之后的事情平淡无奇,我照例杜撰出精彩绝伦的活动仪式和领导讲话。类似的事情在景区前前后后上演多次。

真正的艳遇在大四那年被阿汤遇上了,那时候,他已经单身一个多学期了。

那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妆容妖媚,装扮时髦。他们约在大学城的网吧门口见面,妖媚的女人对阿汤说:为什么不去喝一盅,你不觉得站在这里很傻帽吗?阿汤看了看四周,人来车往,果然不是谈情说爱和调情的好地方。阿汤说:那么,我们走吧!

在女人的带领下,他们来到小酒吧,一个位于闹市却藏得很深的小酒吧,灯影摇晃,好像就是传说中的繁华世界。阿汤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心里发怵,女人看上去却轻车熟路,优雅地跷起二郎腿,齐臀小短裙下的大好风光隐约可见。她向服务员要了一杯酒。阿汤说:我来一杯一样的。

这一切看上去确实是艳遇的节奏。夜晚和美酒,孤男和寡女,所有元素都指向了那个让人血脉偾张的目的地。服务员温柔地为他们再次斟满了酒,并且点燃了一支小蜡烛。女人拎起她的小包包,说:宝贝,我去一下下洗手间。阿汤心旌摇曳地看着女人摇晃的屁股,想入非非又自鸣得意起来。不过,女人去洗手间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貌似有一刻钟了,阿汤意识到事情不妙。

那时候,“酒托”这样的骗术还很新鲜,尚未拙劣和低级到今天这般地步。最后,阿汤交了八百元酒水费走人(那几乎是他两个月的伙食费)。当他踏出酒吧门槛的时候,一公里外都能听见心碎的声音。阿汤恶狠狠地对我们说:八百块,连摸都没摸到一下!

阿汤从艳遇的迷梦里醒来。梦想这玩意儿,是坠落人间的天使,遇到了现实,总要打折扣,看上去优雅,其实不过是一地鸡毛。

浩子很快也发出了相同的感慨。那是在他的第一篇小说变成铅字之后。

大概在一个月前,浩子就已经声称自己成了一名真正的小说家,因为他即将发表处女作,而且会一战成名。那天,学习委员在课间休息时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浩子,信封上赫然印着某某杂志社。浩子的眼睛都发出了绿光。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翻开被折叠着的杂志,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传到我的手里。我轻易找到了浩子的大名,很是羡慕了一番,只是这杂志的印制实在不敢恭维,每个字都好像在水里浸泡过,湿漉漉的,不干不净。至于小说的内容,还是不说为妙,免得贻笑读者诸君。即便如此,浩子还是高兴了好几天。

然而,浩子却未能如其所言,成为一个小说家,事实上,他连稿费都没等来。后者让我们牵肠挂肚,因为他答应要用稿费请我们吃红油火锅。他蓄起了小胡子,觉得这样会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小说家,但实际的效果是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沉迷于意淫的猥琐宅男。浩子自此发愤写作倒是真的,只是拿得出手的作品几乎没有,所有的投稿都石沉大海,眼瞅着大学时光就要结束。他自己也非常泄气。

毕业前,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职位是文案。他在宿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反反复复看六小龄童版的《西游记》,他说:这个版本最经典,其他没有超越的。

毕业了,青春散场,各自纷飞。大家忙忙碌碌,张罗着自己的日子。偶尔相聚,却怎么也凑不齐人数。我只是听说,迷恋网游的秆子子承父业,做起了包工头,而且再也不碰网游了。大龙还是经常看动画片,只不过现在是陪着他的女儿看,他是成家最早的一个,现在在一家乡镇企业当主管。我们中的有些人依然晃晃荡荡,不着调。阿汤,小张,浩子,还有我,清一色平庸的上班族,活动地盘主要在“长三角”,倒是经常聚聚。喝酒吃肉,谈论花姑娘。

时至今日,我和阿汤依然做着艳遇的美梦。

偶尔谈起过去,轻描淡写,不足眷恋。在那些如春光般美好的年纪,我们却倾向于做愚蠢的事情,那些事情很小,有些荒唐,绝大多数没有意义。我们是一群迎着虚空奔跑的人。

每一个人终将归于阒寂,那么,剩下的只是如何让人生一路走得更热闹,所以,哪怕我们的情感炙热到让人脸红,行为幼稚到不忍卒睹,也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前不久,浩子的一部中篇小说在他梦寐以求的刊物上发表了。他买了几十本,逢人就送。在酒桌上,他自诩为小说家,并且声称他的微博粉丝已经过万。那嘚瑟的口气和当年一模一样。而我早已经辞去公职,当了记者,只是不敢说自己富有正义感。我们的故事还在艰难地继续着,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所有的梦想,只要存在心底,终将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