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看到了一个妓女。由于她的存在,吠舍离显出了别样的温柔。那女子俨若天人,盖世无双。没有一个男人能挡得住她的体香,没有一个男人能经得起她的软语。她亮起歌喉时,所有的百灵鸟都会哑了。她的门前有无数的车马,各种身着华服的男子进进出出。
没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庵没罗波利,意思是“芒果树的保护神”。她住在芒果林中,那儿离吠舍离约一个时辰的路程——按你们现在的算法,大约有八公里。其住所富丽堂皇,豪华无比。那时节,所有的女人都痛恨这女子,因为她们老是听到丈夫的梦话,内容都跟这女子有关。据说,连那时的国王,都想醉死在芒果林中呢。王后一提这女子,便喷出无量的醋意。
谁也想不到,这个在世人眼中肮脏的妓女,却有着世上最干净的心。一天,她外出时,佛陀行脚到她的芒果林。那时节,佛陀已年过八旬,垂垂老矣。女子听说佛陀来了,她马上从外地赶往芒果林,想聆听佛陀的教诲。佛陀像父亲一样微笑着,向她讲述终极的真理。妓女感到十分清凉,生起了极大的信心。于是,她希望佛陀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在次日中午,供养佛陀和他的僧团。对此要求,佛陀默然受请。
这消息传出之后,同样是一片哗然。无上尊贵的佛陀,怎能接受一个妓女的供养?许多人很是愤怒。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最后他们提出,希望由贵族们给妓女十万金钱,来换取这一次供养佛陀的机会。
但庵没罗波利拒绝了。
正是从这拒绝之中,我看到了她无与伦比的高贵。
庵没罗波利将华丽的住处拾掇得无比清洁,并置办了许多美食。她尽了最大的气力,将自己对佛陀的敬仰化为美食和行动,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美丽的瞬间。
佛陀接受了她的美食。她接受了佛陀的真理。她终于明白,她的美丽其实是炎阳下的露珠。于是,她向往更永恒的真理。她将自己最心爱的豪华房舍供养给佛陀,作为僧尼们修道用的精舍。不久,她便剃去乌云般的美发,成了一名如法的比丘尼。
按当时流行的说法,这比丘尼,便是我找寻的那位空行母班蒂的前世。
她虽在佛陀住世时就证得阿罗汉果,但她发了大愿:要在无量的大劫里,以女子相度化众生。
我跟女儿跑遍了吠舍离的每一个巷道,去寻找班蒂。据说自佛陀度化她之后,她生生世世虽以女身度众,但不再卖淫,而以缝纫度日。你曾在凉州街头看到过许多的缝纫女,对,就是那种缝纫女。她们露宿街头,烈日当空的时候,她们捂着口罩。但在千年前的印度,人们并没有戴口罩的习惯,于是,风吹日晒之下,班蒂的肤色显得十分黑。
我们走遍了一条条巷道,观察着一个个缝纫女。她们都是寻常的缝纫女。女儿也观察着,虽然她俱足了多种神通,但本质上还是个孩子。不经历人世的沧桑,孩子永远只是个孩子。
我终于在一个缝纫女身上发现了神奇。那所谓的神奇其实是很容易忽略的。我发现所有的女子在线断之后,都要用手去接。只有那个瘦弱的女子,只用眼睛一扫,断线便连成了一体。
我上前去顶礼。那女子冷冷一笑,说,施主,你何必行此大礼?
我说,班蒂空行母呀,我终于找到你了。
女子道,你找我做啥?
我于是讲了儿子的事。她冷笑道,这世上,有一种规律,叫自作自受。没人能逃脱这一规律。你儿子做了的,还得你儿子去受。
我知道她说得很对,没有为儿子辩解。要知道,在面对这类空行母时,任何辩解都没有意义。我只是忏悔,既代我儿子忏悔,也忏悔自己教子不严。此外,我只是希望她发菩提心,解除我儿子的寿难。
她的脸色才渐渐和缓了。
她入定片刻,观察了一阵因缘。她说,你儿子的寿难,非寻常寿难,也非寻常解药可治。她说,我得去那灵山脚下,找一个巨大的石头。那石头中,有一个千年没见过太阳的金蟾,它的肚子下,捂着三粒冰雹。我必须杀了那金蟾,将那冰雹装入金蟾腹中,带回来给你的儿子吃了,他的寿难才会解除。只是,你儿子的时日只剩下百天了,在百天之中,我既要赶到那儿,还要破开石头,更要赶回来,我不知时间够不够用?
望着我一脸的沮丧,她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尽力吧。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儿子,也曾三次当过我的儿子,我跟他有缘。他的事,我非管不可。百天之内,我会找到你家的。
说完,她便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