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琼波浪觉回到雪域近千年后的某一天,我又跟奶格玛相遇了。我们的相遇,始于寻觅的起处,终于渡口的曙光。
在那光明境中的渡口处,我见到了奶格玛。那是个寻常的女子。她没有传说中那么美丽,寻常得不像一个传说。
我不知道,我遇到的奶格玛,跟琼波浪觉遇到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个人?
但我想,真理是以不同的名相出现的,奶格玛也一样。她可能是一缕清风,是一抹晚霞,是一晕夕阳,是一点朝云,是一个含羞待放的花蕾,是一阵酣畅淋漓的鼾声,更可能是一个像司卡史德这样又刁钻又智慧的女子。
千年前的相遇,跟千年后的相遇,想来有了岁月的差异。但我已不在乎杯子,我需要的,是杯中的甘露。无论她有着怎样的外相,我都会窥破假象,看到真理的本质。
我们相遇在一种极静的境界中,她说她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她在等谁。那时我想,她若真是奶格玛,其实已不需要等待,因为她已等到了我。
那女子告诉我,真正的奶格玛,其实是一个寻觅的过程。书中的司卡史德,那莎尔娃蒂,那无数朝拜的圣地,那本波的咒语,还有那吞天的精灵,那无量的魔障,那无尽的相思……那途中的所有风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奶格玛。
她说,不明白这一点,那奶格玛,就真是一个传说了。
我微笑着发问:那么,我也是了?
难道不是吗?她笑了,笑声有金刚铃的余音。
我问,你在等人吗?
我又说,其实你不用再等,因为你等到了我。
她笑了,目光里充满妩媚。她说,我不是在等待,我仅仅是在陪你。
我告诉她,在这个净光闪烁的渡口,她没在等我,我却在等人。虽然我也在寻找。但我的寻,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成了我的等。
我们都知道,那漫长的路的尽头,会走来我等待的人。
我们等候在巨大的静默里。从血色黄昏,等到夜色阑珊。因为有了这相遇,我们的心中都溢满了大乐。那大乐,无我无法,无边无际,无执无舍,无暇无蔽。它像一晕晕光波,荡向了天际。
夜虽然十分漫长,但因为有了几颗质感很强的星星,我便觉得光明无限了。在星光下,那女子静默着,但我知道她是太阳。因为有了她,我不再期盼别的旭日。
我们浸泡在巨大的含蓄里,在静默中,说着想说的话。
在天边鱼肚白的微笑中,我终于发现,有一个人,正朝我们走来。我看不到他(她)的脸。我甚至不知道他(她)的性别。他(她)的身后,是黎明前微暗的天光。恍惚的天光里,有无数的人的剪影。我在静默里发问:你们是不是我的部队?那些人不答。但对我静默中的演讲,他们发出了掌声。只是我觉得,那掌声,是更大的静默。
那一刻,我忽然疑惑了:不知是我在等他们,还是他们在等我?
在那遥遥而至的等待中,奶格玛欣慰地笑了。我们四目相对,甜蜜无比——我没有用错那“甜蜜”一词,我真的很甜蜜。除了“甜蜜”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的表述词语。
从相遇至今,我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因为,我本来就没有问题。
在无尽的甜蜜里,我心灵的光明显发了。我清晰地发现,那个叫奶格玛的女子,其实是我自己。我的所有寻觅,我的所有相遇,我的所有期待,我的所有经历,那天光中的所有剪影,其实是我自己。
在我智慧的生命中,真正的奶格玛,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于是,我心中的那一点净光,在黎明中溢向十方。
一个声音悄悄地说:你终于发现了真相。
是的。我说,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那等待的我,那相约的她,那我们要等的你或是你们,其实都是我自己。在一个幻化的大游戏中,我跟奶格玛一起,一直在演着另一种游戏。
奶格玛并不曾离开我,我们也无所谓相遇。在我无垢的清净里,甚至不需要那寻觅的过程。虽然那过程也是奶格玛,但真正的寻觅,甚至不需要过程。
只是,要是没有那寻觅过程,我可能永远都会去寻觅。
正是在那无尽的寻觅中,我终于发现,我本来就不需要寻觅。
那女子却笑了。她说,是的是的,不过,你的见地,只属于你自己。它是你实现超越后的证量,而非凡夫的狂妄。对于没有踏上寻觅之路、没有经历寻觅之苦、没有经受灵魂历练、没有实现终极超越的人,他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没有寻觅,没有经历,没有历练,没有经年累月的实践,你就不会是奶格玛。
她说,只有在你到达目的地之后,那个奶格玛,才是你最后的自己。
就这样,我们相视而笑,相拥怡然,无此无彼,融入在对方的生命里。
笑声里,有歌声隐隐响起——是千年的风霜侵入你的肌肤?
是百世的相思令你魂销神泣?
是大漠的风沙吹断你梦中的驼铃?
是过眼的烟云迷了你远行之路?偌大个瀚海从此无一丝春色
沾衣的不再是带泪的笑
啸卷的沙尘
每每在梦中腾起你总说寻觅已到了尽头
丘比特是命中的克星
那支箭不该姗姗而来
吁叹间
白发已替了青丝
谁叫你在天界贪玩呢
一流连
便迟到五百年你总说冰冷的尸林没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叫红尘的隧道定然是风雨凄凄
是怕寂寞你盈盈的笑吗
知否
真爱的生命没有尽头
爱是永恒的字幕你老说下一世再来
圆你期盼了百世的梦
谁要成佛让他成去
你的正果叫虞姬
在霸王的乌骓马旁
问天下谁是英雄英雄的名字又叫寂寞
江湖路长
更长的是英雄的情思
那张射雕的大弓
茫然千年了
漠风因之而起
沙卷乱石成十面埋伏
荒芜了
猎猎风中英雄路霜风掠白了你的青丝
掠不老你的寻觅
点点梅花
夜夜射向天际
天涯路上无你的郎君
郎君是沧桑的雨雪
总是悄然而来
又悄然而去莫非你因此而病
那轮月儿失色了
窥视的天狗定然在窃窃私语
还是入梦吧梦中的你是消瘦的月儿
梦中的你是带泪的海棠
梦中的你是悲吟的古琴
梦中的你是啼血的杜鹃这红尘
总不见衔羽的鹊儿
王母的簪子却舞个不停
轻轻一划
便有了传恨的飞星昨夜里西风又起
一面血红的大旗
在残照里猎猎作响
黑马长啸
牵动边塞的烟雨
灵魂在西风里
声声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2005年初稿于凉州
2011年6月定稿于东莞樟木头“雪漠禅坛”
要建立自己的规则(代后记)
雪漠
】1
若有人问:“雪漠,你的小说中,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哪一部?”我会说:“《无死的金刚心》。”
若有人问:“那么,对读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哪一部?”我仍然会答:“《无死的金刚心》。”
为什么?
因为,我的一般小说,可以感动或改变你;而《无死的金刚心》,却可以“成就”你。这书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你只要用力拽那个露出地面的“智慧指头”,就能拽出一个有着喷薄生命力的“成就汉子”。也就是说,你要是能像书中的主人公那样历练,你定然也会得到证悟,成长为一代圣者。
不过,在一般人眼中,《无死的金刚心》却可能是个怪物。它根本不像小说,但我又不能不将它当成小说。它不是时下人们习惯或认可的那种小说,但由于写了一种神秘经历,我既不能说是“实录”,又不能说是“体验”,我只能赋予它“小说”或是“传记”的名相。
需要说明的是,笔者也是从琼波浪觉走过的那条路上走过来的。主人公的证悟过程和灵魂之旅,也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
是的,明眼的智者可以看出,我写了一种最真实的存在。真实到啥地步?真实到若有人照着主人公的路走下去,他也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琼波浪觉。
世上哪有比它更真实的小说?
2
《无死的金刚心》远远超过了人们对小说的理解,但它却是雪漠的小说中,最应该看的小说——其实,它更应该称之为“大说”。所以,你不要按“小说”的标准来要求它,你应该按“大说”的标准来欣赏。在我写的“大说”中,有大量的一般小说没有的智慧、思想和“说法”。它有时虽也有言情小说的缠绵,但更多的章节,却像用斧头劈下的根雕,非常粗粝,但有力量。我有个学生叫罗倩曼,她设计过《西夏咒》和《西夏的苍狼》的封面,我很喜欢。因为设计封面的便利,她初读我的文稿时,说是毫无文采。读完之后,她却说,雪漠老师写到这个份儿了,还需要文采吗?她甚至认为,正是那种斧头劈出的粗粝,才让文本显得非常有力量,虽然不乏粗拙,却有种其他读物没有的力量。
与此同时,另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也读过此稿,他用修忍辱的耐性读完此稿之后,说小说不能这样写,说里面不该有许多他没法理解的教义。还有一些对我很好的朋友,甚至劝我悬崖勒马,紧急刹车,马上回到《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上去。但我想,要是真的回去了,那我的写,不就是在重复自己吗?与其那样,我还不如扔了笔和电脑,去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呢。
还有些有见识的朋友,也在善意地向我传递一种信息:小说不能这样写。我当然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因为,在我的创作之初,许多编辑就这样教调我。
是的,小说是不能这样写,但雪漠的“大说”偏偏要这样写;小说不能大段议论,但雪漠的“大说”偏偏要议论;小说不能写一些宗教智慧,但雪漠的“大说”偏偏要写;还有许多“小说”不能的,但在雪漠的“大说”中,偏偏都能。我想写的,便是这样的“大说”——是除了“雪漠”之外,别人写不出的那种。
于是,我就有了自己的标准。
比如,契诃夫说,小说开始时出现的枪,要是在后来的情节中不能打响的话,那它就是多余的。他的意思是小说一定要有照应。
雪漠却说,那枪,为什么一定要打响?那情节,为什么一定要有照应?我偏偏要写一堆在后文没有照应的人物和情节——只要它们是我“说话”时需要的材料或营养。在我的规则中,不是我要照应它们,而是它们要照应我。在我们的人生中,许多事情,其实是没法设计和照应的。许多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匠心”,但仍然不影响我们人生的精彩。许多时候,有为的“匠心”反倒显出了匠气和狭小。大道是朴素自然的,它没有说这不行,那不行,而是随缘而为,顺势而作,浑然天成,毫不造作。像李白的诗歌中,就有着许多一气呵成的意外“天趣”。它虽然不像杜甫那样推敲锤炼,但我们喜欢李白的,也许正是那一股自然喷涌无拘无束的“气”。小说亦然,有时的精雕或设计,反倒显出了虚假。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就有许多没有照应的情节和人物,虽然被屠格涅夫斥为“痢疾”,却一点也没有影响作者的伟大。不精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比强调“精致”的契诃夫更伟大。因为我们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文字中感受到的,是他喷涌的天才、思想和大爱。
《无死的金刚心》就是我这种思想的产物。
《无死的金刚心》粗糙得十分有力,简朴得像块陨石,粗粝得像猿人用石斧劈出的岩画,神秘得像充满了迷雾的幽谷。要不是其中的爱情还算得上缠绵的话,读者会以为作者是个修了千年枯禅的干瘪罗汉。但只要你耐了性子读完,肯定会发现雪漠笔下的风景,真的是“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只要你认真读完它——要是读不懂,你为啥不多读几遍呢?——你定然会长舒一口气,说,我没有白读它。它确实有着一般小说绝不能给你的东西,这就够了。
我甚至发现,即使对于其中的一些可能被人称为“简朴”的语言,要是我再进行修饰的话,就会亵渎了这个文本。那表面的简朴之中,其实有一股大巧若拙之“气”。我每一修饰,就发现那“气”受到了损伤。正如我们不希望一个木讷的罗汉去成为“脱口秀”的主持人一样,有时的拙,其实是大巧;有时的简陋,其实是朴实;有时的粗粝,其实是返璞归真;有时的简单,更可能是伟大。
我于是想,索性,就让它保持“本来面目”吧。
瞧它,多像胡子邋遢、顶着一头乱发的雪漠。
粗糙之中,却不乏智慧和力量
呵呵,是不?
3
所以,您千万不要希望雪漠拿腔作态地写一部四平八稳、循规蹈矩的小说。世上到处都有这种东西,要是想看它们,您可以走进任何一家书店,随便抽一本小说,它们都能迎合您的期待。
但要是想看《无死的金刚心》这类“大说”,对不起,您一定得先看看作者是不是“雪漠”。
这几年来,对我的创作,说啥话的都有。有说我是大作家的,有骂我不会写小说的,还有其他说三道四的。其实,若是按时下流行的那些标准去衡量,我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作家。对我的小说,爱的爱死,恨的恨死,虽然不合时宜,却怪怪地有了很多铁杆“雪粉”。正如对待我,或说我是佛,或说我是魔,其实我只是一面镜子,每个人看我时看到的,其实总是他自己。我的小说亦然,喜欢者总能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无死的金刚心》是我的小说中最不像小说的“大说”,也许它犯了很多小说不能犯的忌——比如充溢于字里行间的真理和思想。对于传统的小说规则来说,写思想是犯忌的,都说思想会腐朽,生活之树却可以常青。但我的书中那些思想,却正是我着力想宣扬的东西。要是不犯那些“忌”,我也就不写作了。因为,在我眼中,那些“忌”,正是我作品的“魂”。要是没有那些“魂”,我就找不到写作的意义了,还不如扔了笔或电脑去晒太阳呢。我写的东西,一定要对人的心灵有用,甚至有大用。无论啥规则,要是做不到这一点,我便要打碎它。
再说了,对于某些思想来说,当然很快就腐朽了。但有些思想,却应该能伴随人类存在下去,如老子的,如庄子的,如佛陀的,如基督的,要是哪天它们腐朽了,人类也该没了。
我写的思想或是智慧,在我眼中,正是这种死不了的东西。以是故,我的文字定然会比我的肉体长命。雷达老师甚至认为,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影响,定然会比我的小说大……嘿,还真叫雷老师说准了,那书一出,真的是好评如潮。我应邀去国家图书馆、中国科学院、中央民族大学、中央财经大学讲大手印时,那种热烈的场面,是我以往的小说带不来的。有许多读者,从外地赶往北京,为的是听我的大手印演讲。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也真的为我赢得了更多的“雪粉”。它甚至还改变了许多读者的心。要知道,许多时候,能改变心,就能改变命。
对写作,我有自己的标准。我不愿意浪费自己的生命去遵循别人的标准,哪怕这种标准已得到举世公认,已成为文学不得不遵循的规则,我还是想建立自己的规则。我眼中的小说,它必须是我说话的一种方式。哪怕这个世界不认可它,但只要它能让我快乐或是充实,我就愿意写它。
北京大学文学硕士、人民文学出版社某报主编陈彦瑾曾在《中华英才》杂志撰文说,雪漠在文坛是个“异数”,因为他总是“不合时宜”——不能和时代“合拍”。她说:1988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出来时,雪漠刚在《飞天》杂志发表第一篇小说《长烟落日处》,获甘肃省优秀作品奖。获奖后,雪漠就想为西部贫瘠大漠里的父老乡亲好好地写一部大书,于是开始了“大漠三部曲”的创作,没想到,这一念想,耗去了他二十年的生命。《大漠祭》出来时,已经是2000年了,而第三部《白虎关》写完时,已经是2008年了。上世纪80年代一度引领文坛和影视歌曲创作的西部风和乡土风,到了21世纪,早已是被都市化和商品化大潮冲刷而去的明日黄花了。而《西夏咒》的创作,雪漠拾起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先锋叙事,于是有评论家指出,《西夏咒》是“中国的《百年孤独》”,是“东方化的先锋力作”;直到《西夏的苍狼》,雪漠才第一次正面写都市,而《无死的金刚心》,雪漠又回到了《西夏咒》式的“梦魇般的混沌”叙事。——要知道,先锋叙事在上世纪90年代中旬即已没落,随着市场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如今,文坛盛行的早已是欲望混合着猎奇的商品化写作。雪漠在这样的环境下仍坚持先锋式的纯文学创作,尤其是在全民唯经济论、唯世俗享乐的时代,将目光投向被大多数人遗忘的西部贫瘠土地上的农民,书写他们“牲口般活着的”存在,探讨他们从泥泞中倔强升华的“灵魂”,甚至探讨整个人类对世俗欲望和历史罪恶的“灵魂超越”——这一追求,无疑是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是的,我承认,我的写作,确实“不合时宜”,因为我从来不在乎“时宜”——“时宜”便是这世界的好恶和流行规则。这世上,已有了那么多符合规则的作家,也不缺我一个。我写的,并不是好些人眼中的小说,我只写我“应该”写的那种。它也许“不合时宜”,但却是从我心灵流淌出的质朴和真诚。这世上的一切,从本质上看,都是一种游戏。不同的群体建立不同的游戏规则,再由不同的人去遵循它。小说创作也一样。那么,我为啥要去迎合别人的规则呢?
我的“大漠三部曲”,虽然在题材上吻合了曾经盛行的“乡土风”,但写法上却远离了评论家眼中以故事情节取胜的小说规则。曾经有一位名编辑读我的《大漠祭》时,读到十万字时,说我还没有进入正题。我说:“小说一开始,就进了正题呀!”原来她想找的,是一个故事;而我想写的,是一种存在。我的《猎原》和《白虎关》,想定格的,同样是马上就会从人类的视野中消失的生活。我的《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也一样。这三部作品,因为都涉及了灵魂和信仰,我称之为“灵魂三部曲”。它们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新的雪漠。它们不是时下评论家眼里中规中矩的小说,它们只是我想说话时,从心中喷出的另一个生命体。
《西夏咒》出版后,引来很多的争议,有叫好的,也有骂的,《西夏的苍狼》亦然。可以预见,《无死的金刚心》出版后,定然也会招来一片嘘声,或者一片掌声。不要紧,对于它们,骂者骂,夸者夸,各随其缘,我也没时间去在乎了。生命太短了,我们没必要太在乎世界对你的看法。我说过,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乎和赞美你,等这一茬人死后,你仍是下一茬人的陌生。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能留下能让下一茬人也记住的东西。——当然,我甚至也不在乎“留下”了。因为我最在乎的,是当下的快乐和明白。
我说过,我写《大漠祭》们,只是想定格一些正在飞快消逝的存在,只是想对那块远去的土地说一些我想说的话——但是,写完《白虎关》之后,我却忽然想说另一些话了,于是就有了“灵魂三部曲”。一些明眼人从这三部小说的创作中看出了象征和寓言,也有人看到了时下流行的叙述和“穿越”——但对于我自己来说,脑中其实是没那些概念的。它们只是从我心中喷出的话而已。写作时,我的心中并没有那些小说规则。我只是享受那份喷涌的快乐,仅此而已。
4
需要强调的是,我的那种写作状态,离不开我二十年如一日的大手印修炼。
在第二届香巴文化论坛上,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与一些学者进行了对话,我谈到了大手印文化对我写作的影响:我的小说不是编出来的,而是与某个更伟大的存在相融为一体的清明中间,让文字从我的自性中自个儿喷涌出来。喷涌的时候,我心如明空,指头虽在跳舞,但脑袋里却没有一个词。我不知道啥时候会流出哪个情节,只感到有无数生命、无数激情向我涌来、压来,文字自己就流出来了——仿佛不是我在写,而是有一个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通过我的笔在流淌出“另一种生命”。北京大学的陈晓明教授说得非常好,他说我的写作是一种“附体”。当然,我不一定认为那是“附体”,但我确实感到有一种力量从我的生命里向外喷。那力量涌动着,激荡着,喧嚣着,从我的生命深处涌出,带给我一种巨大的快乐。那是从内向外喷涌的一种大乐,整个宇宙、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一起狂欢,但同时,我却是心似明镜,如如不动,却又朗照万物。你想,在这种状态下写作的时候,我怎么能够考虑主题、结构、人物、情节……没有这些的,一切都在往外喷。我的“大漠三部”曲和“灵魂三部曲”,就是在这种快乐中流淌出来的。这一点,也跟我写“大手印”墨迹时相若:“灵光乍现之后,我便远离了所有的书法概念,忘了笔墨,忘了美学,任运忆持,不执不舍。妙用这空灵湛然之心,使唤那随心所欲之笔,去了机心,勿使造作,归于素朴,物我两忘,去书写心中的大善大爱……那‘大手印’三字,便如注入了神力,涌动出无穷神韵了。一老书法家叹道:好!拙朴之极,但又暗涌着无穷的大力。”“我仅仅是去了造作,去了机心,去了一切虚饰,而流淌出自己无伪的真心大爱而已。”(《从我的“墨家”经历谈真心的“光”》)
简而言之,我写字和作文的要诀,便是“去机心,事本觉,任自然,明大道”。
我研修大手印的目的,也为的是消除自己的欲望,让自己没有任何心机,没有任何功用,只是让文字质朴地流淌出自己的灵魂。当你把欲望、贪婪、仇恨,以及外界对你的束缚打碎之后,让自己心灵的光明焕发出来,不受世间流行的各种概念、理论的束缚时,你就会进入一种自由境界。
真心光明的写作,是能够“以心换心”的,即能用我的真心去激活读者的真心。所以,很多人读我的作品时,总是会感到非常清凉。
究竟地看来,我的所有文字,其实是一条通向读者心灵的数据线,我想传递的,便是那份清凉和智慧。我说过,语出真心,打人便疼。从真心里流出的文字,丢到读者的心上,会引起共振的……你不妨试试,只要你有颗真诚的心,你就能在阅读我的作品时,触摸到文字后面正在激昂跳动的那颗真心。
需要说明的是,我说的作品,甚至包括了小说。复旦大学的一位博士在丢了证件和钱物后,心情很糟糕,但读了我的小说,他感到清凉无比,所有不快一扫而光,所以他说“向雪漠致敬!”还有许多读者也是这样。我的文字,总能给他们提供心灵的滋养。所以,源于真心的文字,不一定非要有宗教的名相。那文字本身,就能承载智慧和精神。无论它的标签是“宗教”、“文化”,还是“文学”,都掩盖不了从文字中迸溅而出的真心之光。
近些年,老是收到读者电话,他们希望我能将那些同样出自真心的、有着不同名相的文字出版,以期为更多的人带来清凉。
这需求,便成了我的后两部著作的缘起,因为它们同样承载了光明大手印的智慧,我便起名为《光明大手印:参透生死》和《光明大手印:文学朝圣》。目前,两部书均已完稿,即将面世。
5
正是因为大手印智慧能打碎概念对人的束缚,所以,在创作中,我从来不在乎啥“主义”。我不想让任何枷锁,束缚住我真心的光明。
怪的是,我不要主义,反倒像是有了许多“主义”。比如,对我的《白虎关》一书,不同的专家有不同的看法: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著名评论家陈思和认为是它是象征主义小说;雷达老师称之为现实主义小说;《文艺报》副总编木弓先生认为是浪漫主义小说。在第三届“甘肃小说八骏”北京论坛上,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先生说我是“神性写作”,李建军说我是“咒语叙事”,还有人说是“通灵叙事”。一些批评家也针对我创作的巨大变化发表了不同看法,艾克拜尔、胡平等先生也为我出谋划策,期待我有新的突破。选载于《中国作家》杂志上的《无死的金刚心》成了那次研讨的热点话题,评论家们或褒或贬,争论不休。而在中国作协创研部举办的《白虎关》、《西夏咒》研讨会上,评论家也分为几派,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先生,说我是被“严重低估”的大作家,有人却说我“文化犯罪”,其争论的激烈程度,充满火药味,为近年来少见。
在一次火药味十足的研讨之后,甘肃文联的马少青先生对我说:“雪漠,创作上要认准自己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光明总是会出现的。不要人云亦云,文学的价值在于创造,在于另辟蹊径。许多时候,成功的探索者,就是世界第一。”
是的。我虽然不一定要当世界第一,但我一定要当那个“另类”。若是我写的东西,别人也能写,我何必再浪费生命?
虽然我会一如既往地坚守我自己,但我还是感激所有对我的批评。前不久,《文学报》连篇累牍地发了批评我的文章。我真诚地向《文学报》社长陈歆耕道了谢,感谢他和读者对我的关注。后来,他在《新民晚报》上著文称:“有的作家甚至对批评他的文章表示欢迎和称道呢!比如甘肃小说家雪漠,《新批评》发过李建军批评他长篇小说《西夏咒》的文章,新近又发过批评他一篇短篇小说的文章。近日,笔者去京参加‘甘肃小说八骏’研讨会,雪漠也是‘八骏’之一。‘狭路相逢’,我原以为雪漠会做出类似‘反唇相讥’、‘冷脸相对’甚至更激烈的情绪反应,没料到他却笑呵呵地主动跟我提起最近批评他的那篇文章,连说‘写得好,写得好!’接着又说:‘这是有效传播。批评是现代传播学中有效手段之一。因为现在说好话的文章没人看,批评更能吸引读者眼球,扩大作品影响。’雪漠能如此大度地允许别人对自己创作说三道四,难能可贵。”
看到此文后,我这样回复陈社长:“我仍然欢迎所有对我的批评!不仅仅是传播的需要,还因为许多时候,批评也是一种善心!我们要随喜所有的善心!我会永远感激《文学报》和那些批评我的朋友的善心!也愿意继续充当一个标本,供人们解剖批评,这定然会有益于当代文坛。”
我知道,善心的批评和理解的认可同样值得我珍惜。
其实,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便是那份善心。
6
虽然我理解并感谢那些批评我的人,也明白他们主观上是为我好,但我还是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追求。
因为我明白,一切规则、一切话语的本质都是游戏。游戏短命,真心永存。世界本来就是一个戏论。所以,我并不在乎世界的价值体系——当我们在乎世上流行的价值体系时,就会被它所“控”。当我们洞悉那些游戏、并能保持心灵独立时,就能远离戏论,得到自由。我有两句话表达了这种远离:“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我的所有作品,也是为了享受和传递那份快乐和明白。
陈彦瑾在发表于《中华英才》的那篇文章中写道:正是这份“不合时宜”,使雪漠略显孤独的写作姿态,成为了当今文坛不可忽视的一种存在。“不合时宜”的当然不仅仅指题材和写法,其背后,是雪漠自踏上文学道路以来从未更改的文学信念……雪漠的写作从不考虑世界的脸色,他只想贡献出他的所有,唱出最美的歌——他说,“世界,我不迎合你”,因为,“在乎世界的人,就会被世界所束缚”。而当他不管别人的脸色写作,只在乎自己是否给世界带来了明白和清凉的时候,他反而赢得了世界。雪漠作品不但在文学评论界日益受到重视,更赢得了他生活的那块土地的尊重、认可,赢得了一大批铁杆粉丝。在凉州,《大漠祭》家喻户晓。当时,他年少的儿子和同学上街的时候,好多次,同学一说他是《大漠祭》的儿子,开车的、卖冰棍的就不收他的钱。雪漠也是中国作家里拥有网页最多的作家,这些都是铁杆粉丝们自发建立的。在这些读者看来,读雪漠作品也是一种“救心”之举,许多人的心灵、灵魂,人生、命运,都因为雪漠作品而升华、而改变、而获救,他们想让更多的人与雪漠作品相遇,于是建网页、办读书会,还自愿购买所有雪漠作品,捐赠给全国各大图书馆。所以,有学者叹道:雪漠的影响,不仅仅在西部,也不仅仅在文学,“雪漠”已成为一个文化现象,他影响的是世道人心。正如《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所说:“一个作家能起到的真正的、重要的影响是他的作品能够深入人心,改变读者对世界和生活的某些观念。”雪漠作品的确超越了一般文学意义上的影响。在价值观混乱、写作过度商品化的今天,在大多数作家都为经济利益驱动而写作的时候,雪漠坚持的“救心”的写作,无异于在文坛高唱“灵魂的清凉”之歌。信然。
我确实想走一条我想走也定然能走通的路。